奶奶十点钟做好午饭,匆匆忙忙吃完,还问了我一句“你们还需要我吗?”我好笑地看着她,正要回答,一旁爷爷催促着“快点快点,西边刘大奶奶,东边罗三爷都来催过了,快去上场子吧”。我认真地凝视着爷爷,放佛不认识他般,发现他是真心实意地催着奶奶“赶场子”时,心中很是惊异。这里“场子”是指麻将场子,奶奶还不是老奶奶的时候,就喜欢玩纸牌,后来摸麻将,但玩的并不多,她要照顾我们一日三餐,还有家里家外、农田菜地、家畜要侍弄,只有在农闲时才有闲情玩两把。最近两年我每次回去,都会有上述情况发生,我很高兴她能安排自己的老年生活。
奶奶要赶麻将场子并不稀奇,稀奇的是爷爷的态度,据我所知,爷爷这一辈子从未独立过,一直依赖着奶奶,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坐在锅灶旁,都要伸手让离锅灶最远的奶奶去盛饭,酱油瓶子倒了还要问我奶奶一声才去扶起来,淘米放水烧饭要问奶奶多少合适,更别提家里家外的小事大事。但我儿时在家时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长大了,我妈跟我唠叨多了,我才意识到不一样,但也不觉得是问题,他们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们之间,早就是这样,一直如此,而且也没有出过什么问题。旁观者是旁观者的心情和视角,与他们无关。
印象中,爷爷是很依赖奶奶的,奶奶又凡事以爷爷为重,说实话,他们的相处模式,真心觉得很复古,多年来我困惑于此,他们守着贫穷,而且还是从殷实之家转换而来的贫穷,守着弱小就能安心过日子,不与世争锋,不去争什么,也没见和谁当面吵起来(这在农村可不常见),就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待着,不小心待到了近90的高龄还依旧健在,依旧是那一副与世无争、混混又清醒的模样。与之相比,为什么我爸妈之间的相处模式,如此大相径庭,匪夷所思,让我看不到人生的希望?难道是因为老爸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么?
爷爷自己可以离开家去上海、去浙江、去镇上走亲戚,但奶奶必须守着家。爷爷现在把奶奶上牌桌的事当头等大事对待,着实稀罕得紧。奶奶守着家倒也是心甘情愿,哪怕我劝奶奶跟我们一起来上海看望她多年没见面的亲姐姐,奶奶都以家需要照顾为由推脱了。我们特地去看望过姨奶奶,真的和奶奶长的很像,看着她,我就觉得我在想念奶奶了。想念一个人从来不是因为见到他/她就不想念了,想念他/她,只是因为在想念着曾经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不知道奶奶是因为什么不喜欢出门,记忆中,奶奶也真的没怎么出过门,就算逢年过节去舅爷爷家拜年,也很少过夜,走亲访友的事几乎和奶奶无关。家到底是什么,在奶奶身上,我感受到了她和“家”之间很强的粘连。有个人守着的那个地方,也许就是家。
记事起都是和奶奶睡,给我捂被窝,拍醒梦魇中的我,轻声安慰,大一点,就在奶奶房里搭一张床,听着爷爷奶奶唠叨声入梦,记忆中,他们从来不吵架,也不记得他们唠些啥,只记得氛围还是很平稳的。初中时,大概因为在青春期,脾气不好,晚上想清净睡觉,因为他们闲唠嗑打扰到我,会发脾气,爷爷奶奶一般也就不唠了。偶尔爷爷会生气说我两句,奶奶只会顺着我。
想来因为我们的存在,多少打扰了爷爷奶奶宁静独处的时光。也大概因为此,有时候看到老人帮着带孙子,会觉得有点无奈,对现今社会的种种无奈,日常生活开消需要父母都是双职工,而且在上海更为严重的是,一般打工族朝六晚九的状况很常见,非常规打工族不分早晚,甚至固定休息日也无。幼小的孩子需要照顾看护,父母不愿孩子离开身边,只能由老人帮着照料。但这个年代的老人不仅需要老年生活,还想守着自己的故土,再爱自己的孩子和孙辈们,再愿意为了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牺牲自己的晚年生活,也总是放不下自己守了几十年的熟悉的家,放不下家里那个相伴了几十年的人,还有那些风雨同舟了几十年的亲朋好友们。
一直以来,爷爷奶奶在我心里都是弱弱的但又不可缺的存在,因为比较弱,更显稳定,也因为他们人生的大风大浪都已走过,所以更显稳定。被隔代的老人带大的孩子大概都能有这样的体会。但总的来说,父母才是更容易让孩子产生认同经验的对象,父母才是影响孩子成长的重要存在,与父母朝夕相处,与父母联结,孩子才更容易获得性别认同、角色认同、获取进入社会的力量,学会如何与他人相处,其他人总归是第二选择,也要相对困难一些。
别人说我奶奶性情冷淡,对我来说却不是,大概是隔代的原因,我总能轻易地感受到奶奶对我的好,也没见过她真的生过我的气,什么时候都在真心替我考虑,即使有意见也是小声轻柔地劝导。可见,人是可以因为相处而产生更深的联结的。
奶奶除了性情稳当之外,还有一个让我侧目的品质:隐忍。爷爷对她气指颐使,忍;成家立业的老爸对她态度不算好,忍;被邻居欺负,忍;儿时我对奶奶发脾气,忍;哪怕老爸50多岁去世,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忍,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痛彻心扉,她也只是安静地流泪,爷爷都有点神经错乱了,她也只是小声地抽泣。这到底是怎样的品质,我很不解,内倾的人那么多,我没见过比她更能隐忍的。奶奶的隐忍并不给我忍气吞声的感觉,放佛她是为了什么才如此,只是我无法探究。
奶奶家曾是富农家庭,在某一个时期遭受过批斗的那种家庭,奶奶的百宝箱里藏有许多银器、铜板,当然,如今应该已经被我们瓜分完毕,就连铜板,小时候因为做毽子被我偷了无数,弄丢了无数,暗暗为自己的不懂事懊悔,指不定那些都还是传家宝。儿时总觉得自家奶奶不太一样,做饭似乎不怎么好吃,做的鞋看起来不那么好看,身高比其他奶奶高一些,长相更端庄一些,不是那种走样的身材,很瘦削,这与她没有生育过有关,也与她雌性激素不足有关,同龄老奶奶中奶奶的脚最大,据说因为大脚嫁不好才嫁给了爷爷。
小时候觉得奶奶和《新白娘子传奇》里的白娘子长的很像,只是皮肤黑一点而已,那也是黑版白娘子(此处不得不说,我在奶奶身上经验到了积极母亲的意象)。我甚至想,我爸没能从奶奶那里获得过母爱,一方面他来到奶奶家时已经三岁,而且是领养关系,很难无障碍建立联结(当然几十年相处出来的情感是无法忽视的,这一点我是深有体会的);另一方面,也是与奶奶隐忍的不容易表达情感的脾性有关。我感受到奶奶给予的爱和温暖,或许是因为儿时受到的照料有关,再弱的母性也能被襁褓里可爱的孩子激发出来,这是本能,与年龄无关,与辈分无关,与血缘也无关。
——Ouisa,2018,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