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特别的你们.
(一)
“愿我余生每一日,日日活着受煎熬。”
(二)
我只身站在海边的礁石上。
天边泛起微光,一点一点向上空过渡,也许再过一段时间,晨练的人们就能看到日出了吧,朝阳会染红天空。
我这么想着,回头看了看,发现自己离海滩已经很远了。
我上网查过,今天初七,这个点正是涨潮的好时候。
海风确实腥咸,久了也会习惯。海浪翻得高一些,已经能拍打到我的脚趾,凉意放肆穿过我整个神经网络,我一激灵,眼前景色变得更加清晰。
我也想看日出啊。
看不到了。
(三)
我觉得遇见孟子坤,可能是我二十一年的人生里最不可控的一件事。
我总是想,为什么偏偏是他呢?我穿梭在茫茫人群中生活那么些年,也从未遇见过像他这么明亮而又热烈的人。
可我的世界是没有太阳的,我也不需要太阳。
我筑起围墙,钉紧天花板的最后一丝缝隙,最后把钥匙从小窗扔出去。对我来说,只凭借着小窗透进来的那点光,就足够我苟活到现在了。
但是孟子坤他闯进来了。
这个明亮而又热烈的孩子,在秋风第一次吹进阳台的那晚拉起我的手,对我说他喜欢我,说他想和我在一起。
太阳先生喜欢上月亮先生,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情啊。我想。
我抽出被他握在掌心里的手,跟他打哈哈。
“你可别开玩笑了。”
“我才没开玩笑,我说我要追你。”
他的目光炙热望向我,烫得我说不出话。
也许更可悲的事情也发生了,月亮先生也很喜欢太阳先生。
“可是我不喜欢你。”
“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喜欢我的。总有一天,你会和我在一起。”
我想笑他的单纯,笑他没来由的自信,想告诉他不会的,我不会和任何人在一起。
我怎么能和别人在一起。
我是赵天宇,一名抑郁症患者。
(四)
在去医院确诊之前,我是不太愿意相信自己抑郁的。
身边的朋友总说我是开心果。可能是我长得比较讨人喜欢,可能因为那两颗虎牙让我的笑容变得很有感染力,也可能是因为我偶尔讲出来的段子恰好戳中了他们的笑点。
总之那天,他们讨论到有关抑郁症的话题时,乐呵地面朝我说,谁得抑郁症赵天宇也不会得抑郁症。
事实上我自己清楚得很。
我自己的不正常。
我害怕被关注,害怕被帮助,更害怕被需要。其实某些时候,我更愿意做个透明人,即使是游走在城市角落也可以。
正如十七岁那年我坐在窗户上想往下跳时的心情一样。
但我没有勇气去面对那本就存在的结果,我知道抑郁症对一个人而言意味着什么,也知道完全痊愈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心里明白,这病不能拖,早发现早治疗是最好的选择,可我还是几年之后才愿意去了医院做个了结。
因为那时的我已经不太在意了,自己心知肚明。只是觉得若是得到了最后的一纸通牒,也能显得比较正式。
就这样,我遇见了我的主治医生。
毛不易,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我的病情的人,至少当时我这么觉得。
他确实人淡如菊,说话也是轻声细语,温柔得很,尽管私下里他总爱让我管他叫巨星。
做完一系列检查,答完四五张测试题之后,我最终被确诊为重度抑郁。
意料之中了。
毛医生不敢直视我,一边说着让我积极配合治疗,不要放弃希望,痊愈的机会很大这种每天重复一万遍的官方话语。
我笑笑,应声说好。
于是自此以后每周六下午固定去医院和他见面。
(五)
后来我遇见孟子坤。
他用低沉却浑厚的声音张扬地昭告全世界,他喜欢我。
而彼时我正拼命地把对他的喜欢藏进心底。
我怎么能拥有爱情呢?
我这种人,我这种随时随地都可能离开的人。
我拒绝他,而他死缠烂打,活像我的跟屁虫,说什么就是不肯放弃。
他会每天给我带早餐,在旁边坐着直到我一点不剩的吃完,他会每天送我回家,在楼下等到我房间的灯亮起之后再驱车离开,他会偷偷牵我的手,被我一巴掌拍开也不气恼,笑嘻嘻地揽过我的肩膀,他会每天对我表达爱意,告诉我他真的很喜欢很喜欢我,所以他愿意等。
似乎在他的认知里就是这样,既然他喜欢我,那么对我好就变成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需要我回报些什么。
而我贪恋他对我强烈的爱,像四月暖阳照在身上,让我浑身舒坦。
他不知道有很多次我不想打掉他想要牵起我的那只手,很多次我想要拥抱他,最终又讪讪放下了手,很多次我想告诉他,我也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你其实不必等,可每当话到嘴边又被我打碎咽下。
那天我们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靠在我肩膀上迷迷糊糊地想睡觉。朦胧间他似梦非梦地问我:
“天宇啊,我都这么努力追你了,你什么时候才能接受我和我在一起呀。”
我鼻头一酸,眼泪一下子就流下来。
他不知道我有多痛苦,被这种感情缠绕着脱不了身。
我不怪他。
可是孟子坤啊,我想不通,你究竟是救赎,还是罪孽呢?
(六)
我也曾向往,说过“爱比天大”的空话,在我的病情还没有那么严重的时候。
可到头来我才明白,于我这类人而言,爱,不管是何种爱,都会成为负担,成为枷锁,成为牵挂。
所以我不需要许多人爱我了,或者说,我不需要任何人爱我。
在孟子坤连续一个月送我回家后,我终于无法忍受这种折磨,爆发出来。
他停下车,柔声告诉我到地方了。
我没说话,直视着前方良久,最后叹了口气,转头看向他。
“孟子坤,我记得我和你说过的,我不喜欢你。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和你在一起,你到底明不明白?”
“我明白,我都明白。”他看起来很平静。
“你特么明白个屁!”
我不再管他,甩上车门离开。
进了家门开了灯,我的泪腺终于不再受控,坐在木地板上,抱着膝盖就开始哭。
我还不敢太大声,压着嗓子,我知道那人还在楼下没有走。
后面的事我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哭了很久,哭得很厉害,最后趴在沙发边上流着眼泪睡着。
我想孟子坤啊,你为什么要闯进我这濒临枯萎的小世界呢?
本来我都已经预见了自己的结局,想好了各种离开方式。
当我站在天台边,望着身前夜色笼罩下空无一人的街道,甚至在脑海中为报社拟好了第二天报纸头条的大标题。
我都要迈出那一步了。
为什么你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呢?
我想独身一人过完人间这一遭,一尘不染地来,了无牵挂地走。怎么这件事,就这么难呢?
(七)
那晚在楼下吵完架后,我预料到孟子坤的穷追不舍,所以开始躲着他,能不见就不见,迫不得已要见面也不和他说话,即便他总是向我贴过来。
我以为只要我下定决心和他断了关系,迟早有一天他会忘了我的。
他会开始新的生活,找到一个比我对他好百倍的人。只要没有了我,他人生中的一切都会步入正轨。
周六下午,我照例来到医院。
只是我觉得毛不易今天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夹杂着我没见过的情绪。
我也懒得问,长期的病症已经让我对任何问题都没了想要知道答案的好奇。
仍旧是常规的问候,常规的检查,常规的心理咨询,没有什么不同。
在结束一切后,我拿起一旁的大衣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毛不易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
“其实我觉得,如果你愿意,谈一场恋爱或许对你的病情会有帮助。”
我定在原地,几秒后才转过身,对他笑。
“看起来毛医生今天心情很好,都知道拿病人打趣了。”
他欲言又止。
我也不在意,朝他挥了挥手,离开。
我想,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来医院和毛不易见面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最后对我说的那句话,那一瞬间里,我突然很想孟子坤。
抛开半个月的冷战,抛开我的抑郁,抛开他的热切,抛开我们之间还未见光的感情,就是很想见他。
我第一次放任自己不管,想到什么就去做了,因为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我约了孟子坤出来,不到十分钟他就出现了。他手撑着膝盖,气喘吁吁地站在那里,好像怕我反悔跑掉一样。
我笑出声,招手叫他过来。
那天我们靠在栏杆上聊了很久。
我终于开口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他语气很平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不掺一点假。
“因为你是世上最好最好的人啊,不喜欢你喜欢谁?”
我在一旁憋着气,不敢再说话。
后来孟子坤又送我回了家。
车停了,我解开安全带,拿过后座的包,歪头笑着对他说再见。
他看起来很惊讶,呆呆地回我一句再见。
于是我背起双肩包离开。
那是我和孟子坤最后一次见面。
(八)
现在的我站在礁石的最边缘,海水已经漫过我的脚踝,我只要再向前走一步,就会坠入无尽的海底。
很唯美的死法,像偶像剧,或是爱情电影。不同的是没有人来救我。
虽然我还没有迈出那一步,但我已经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停往下坠,变得沉重,而我那二十一克的灵魂却轻飘飘的朝天边飞去。
天越来越亮了,太阳就要升起来。
我在稀薄的雾气里好像看见了孟子坤站在前面,可我怎么够也够不着。
我抬起右脚。
身后有声音响起,音色很熟悉,他在喊着我的名字。
“赵天宇!”
我的脚在空中停了很久,最终还是被收回来,站在原地。
我想了想,转过身,看见海滩上的孟子坤。他还是很急的样子,和那天我们见面时一模一样,手撑膝盖喘得不行。
“你来找我吗?”
“是,我来找你。”
他顿了顿,呼吸稍微均匀了些。
“赵天宇,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知道你的病情,我知道你的痛苦挣扎,我都知道。”
我怔在那里,慌得要死,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会。
他怎么可能知道呢。
他似乎很满意我的反应,舒了口气,平了平气息,再次开始说话。
“毛不易,你的主治医生,是我的朋友。”
“那天他来我家,看见了你的照片。”
我了然。
(九)
他接着说。
“天宇啊,我明白你在害怕什么。”
“你害怕的,我也曾经害怕过,我也害怕哪天你会一声不响地离开我,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你也喜欢我,很久了,可能比我更早,我知道。你也想牵我的手,想拥抱我,想告诉我你喜欢着我,像我一样。”
“我不敢戳穿,我知道你已经很难熬了,我说过我可以等你,等到任何时候都可以,但起码你不要让我等来一具尸体。”
“我一直很想跟你说,砸烂你心里那间小破屋子吧,抬头看看这世界,你总能找到美好的,值得你留下来的东西。”
“再不济你还有我啊。”
“你不是一直想去后海吗?我们可以一起,还有土耳其,意大利,西欧和北非,你不都还没去过吗?我都可以陪着你。”
“你累了也没关系,我们就靠在一起看日出日落,一天不说一句话也可以。”
“你想在院子里种桃树和矮灌木,想在门前搭秋千,想在冰箱和抽屉里塞满零食和酸奶,想在小书房里有家庭影院,都可以。”
“只要你愿意好好活下去,和我一起。”
“你总说我像太阳,我也知道你习惯了黑暗,可即便我是太阳,我走到你面前,如果你不肯睁开眼睛看一看我,我再怎么明亮热烈也没有用啊。”
“天宇你知道吗?月亮的光,本就是太阳给的。”
我摸摸自己的脸,发现一片潮湿。似乎自从我喜欢上孟子坤,我就变得越来越爱哭了。
面前那人背对着高滩一步步走向我,海水浸湿了他的裤脚,再到膝盖,还一直向上攀。
“你别再过来了!”
海水越涨越高,可他还在向前走,我要害怕死了。
他对我唱《时间轴》,唱到那句歌词。
“太阳的梦谁能懂,只有月亮每天感受他梦里一举一动。”
他不疾不徐,停在离我还有两步距离的地方,浪花拦腰。
他向我伸出手,只要我愿意,我就能抓住。
他说,
“天宇,我们回家吧。”
(十)
为什么会感到安心呢?
就好像知道孟子坤会在最后一刻出现一样。
孟子坤,我才不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你是,在我眼里,你才是。
我想我现在应该是能想通了。
你不是救赎,也不是罪孽。
你是天真,也是城府,是朝阳,也是余晖,是闪耀,也是阴暗,是圣洁天堂,也是十八层地狱。
你是我,是我们。
如今我默许你是青春年少,所以也期盼你是斑白苍老。
至于我的爱情。它是沼泽里开出的花,是遗失的衬衫第二颗纽扣,是碎了满地凉凉的宝石。
如果你要把它定性为罪,也没关系。
只愿我余生每一日,日日活着受煎熬。
感谢你来,感谢你是爱我的。
(十一)
太阳从我背后升起。光落在我的肩膀,落在孟子坤的脸上,为普天下万物镀金光。
海水也跟着温暖起来。
“抓紧了?”
“抓紧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