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猪圈
因为家里生意忙,很小的时候我就被打发去集市上买菜买肉,农村俗称“赶集”。赶集分早市、晚市,在晨光或落日的余晖中,我蹬着稍显大的自行车,开往集市。
街道上站着无所事事的人们,都是长辈,我很懂事地喊他们“叔叔”“婶子”,他们总是回我一声:“又出发了!采购员。”
其实赶集并不简单,每种蔬菜都有自己的挑选法门。所以后来我声称这些年一直从事“农村集体采购与买卖关系研究”。冬瓜要买带白霜的,窄叶韭菜更适口,白点多的西红柿才是沙瓤的等等,不一而同。
至于买肉就没那么多讲究了,因为只买文占的。
文占是个头发花白的精瘦老头,杀猪是祖传。据说他有两个规矩:不卖母猪肉,因为怎么烹饪都嚼不烂,大家吃了会来砸摊;不卖赖猪肉,因为祖宗不答应。有他在集市上,别的肉贩吃不开。这么多年,他像块无形招牌,肉案带着光环,总是率先卖完。
我有幸亲眼观看文占杀猪的全过程,在他的御用杀猪房,杀猪房外面分布着褪毛池、很像体育单杠的铁架子,还有很多玩意儿叫不出名字。铁架子很高,上面挂着拇指粗的铁钩,往里是围栏,圈着收来的十来头生猪。
文占相猪有术,插着腰眯眼看,用手一指。被选中的猪,被三个壮年汉子拽着耳朵,连拉带拽推出来,捆好、放倒。这老头放血、褪毛、开膛一气呵成,让人想起课本里学过的人物庖丁。
集市上的文占,脖子上挂件黑色皮革围裙,垂到膝盖下面,把身体裹了个完完全全。手从围裙里掏出来,紧握剔骨刀,在树桩做成的砧板上,把排骨剁得肉沫飞溅。肉案下总有一两条狗子围着转,等待文占砧板上掉下来的星星点点。
买肉次数多了后,有剩下的猪尾巴,文占会顺手拎起来扔进我车筐里,然后低头继续剁肉。我盯着车筐里猪尾巴发呆的时候,听到他说:“猪尾巴炖着好吃,多吃点长长个子吧,采购员。”
一天我像往常一样起得大早,骑车直奔文占肉摊。在他常在的位置左看右看,还是没有他的肉案,原来的位置摆着一个马扎,端坐一位卖鱼老汉。老汉面前,长条铁盆里几条大鲤鱼游来游去。
正当纳闷的时候,听到旁边菜店大妈喊:
“又一个扑了空的,打肉的吧?人家文占以后不来了,去三塘镇挣大钱了,三塘镇厂子多,随便拎出个老板,都养着百八十来号工人,文占在那儿整扇整扇的猪肉往厂里送,他可发财喽!”
我恍然大悟。三塘镇是离这儿不远的产鞋重镇,大大小小的鞋厂有一千多家,但做的鞋普遍质量不佳。学校里经常发生学生穿着三塘鞋百米赛跑,到最后十几米的时候,三塘鞋不堪重负脱线开胶,学生滑倒的事儿。后来我们把三塘鞋称为“三天鞋”。
卖鱼老汉无辜地望着我。我望着拎来准备装肉的提篮,提篮空空荡荡。装满了心有不甘。
春节前,我正赶集挑大白菜,急促的警笛由远至近传到耳边。人群分开,警车带着救护车怪叫着冲了过来,拐了个弯,甩一道烟。灰尘没落干净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发了一声喊:“去文占家的,文占在猪圈吊死了。”
吵嚷像波浪一样传开,集市骚动起来。我扔下白菜,跳上自行车跟着人群往文占的猪圈赶。
人群已经围了好几圈,往里是拉起来的黄色警戒线,再里面是警察拿着相机来回走动。
我一脑袋扎进去,挤到前面。看见文占的媳妇儿在杀猪房门口,已经站不住了,瘫坐着哆嗦,哭成个泪人。做笔录的一靠近,她拉住嚎啕大哭,嘴里模糊地喊:“鞋厂老板害的,欠二十多万不给钱跑了,把我们逼得上了吊了。”
我钻出人群,搬了几块砖垫着,扒上了侧面的土墙头。隔着窗户看见房子里面还圈养着几头生猪,哼唧着乱转。再往里看,铁架子中间,是凌空的文占。
我很快被外围维持秩序的人员厉声轰了下来,跳下来的时候,差点把脚下“三天鞋”的鞋垫震裂。
后来集市上文占的位置又有了肉案,是他儿子。只是肉不再那么好卖,他总是低头玩手机,肉案摆到很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