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在,家就在

快到老家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突然就下雨了,很紧,弟弟到苟堂接上我,雨刷扫不及,大颗大颗砸在前玻璃上,立即溃散,看不清前面的路。从老街口向北一拐,雨就小了许多,我看见老汉戴着草帽,腋下夹着鞭子,跟在一大群羊后面往家赶。羊们慌张,咩咩咩叫个不停,细细的腿儿跑得很是杂乱。

下车的时候,雨基本停了,爸爸拿着扫帚在扫地,那只瘸腿的鸡淋湿了翅膀,但不回窝,还在一颠一颠的走,到桐树根下刨着什么。铁丝网里的两只大白鹅,今天没有嘎嘎大叫,难得的安静,以前每次回来,它们都扯着嗓子叫得翻天,爸爸总得拿个棍子呵斥几句,才曲下脖颈来。

刚进屋,雨噼里啪啦又落下来,爸爸这个小屋顶上搭着的石棉瓦,是天下最好听的棚,砰,砰,砰,砰,一拍一拍,像我们的心跳。我记得桐花零落的季节,梆一声,梆一声,一朵一朵掉下来,萼触了瓦棚,惊在心上。若遇了疾风,头顶上就炸开了,呼呼啦啦,咚咚作响,很是惊心动魄。

我问爸:会漏雨吗?爸说:不会。

我摊开给爸带的东西,让他吃。爸爸给我打开空调,我们说一些闲话,比如,地里茄子结的多,玉米糁生了虫,豆角要老了,庄稼太旱了。

真的太旱了,我回来的路上,看到的所有玉米叶子,都蔫巴巴地打着卷,像营养不良的孩子,个儿头低,没气力,没有一点蓄势待发的精神头儿。它们渴啊,从来没喝够,像这段时间的天气,秒变,且变来变去,没个定性。爸说,要是好好下一场,还来得及。

话音刚落,雨势大了,打在外面的瓶瓶罐罐上,发出激越又清脆的声响。洗脸盆在外面,旧凳子在外面,铁锨在外面,盛水的塑料桶也在外面。我问爸爸:拿进来吧?爸爸说:不用管,淋不坏的。我就站在门口看雨。我看到瘸腿鸡去躲了,躲在爸爸给它们搭的草棚下,抖抖翅膀上的水珠,垂下眼睑要睡了;我看到雨水顺着皮帘子流下来,风吹动帘子,一些雨进了屋子。

我不能安坐。一会探头看看玉米有没有展开叶子变得翠绿,一会听听大白鹅有没有再胡乱叫唤。爸爸却静默不动,一支一支抽着烟,烟雾腾起,慢慢遮了他的眉眼,虚幻了他淋霜的发。他对弟媳说:“早点做饭吧,让你姐吃吃早点回去。”

“爸,我今儿不走,住一夜。”我说。

爸爸显然惊到了,常皱的眉头突然散开,赶紧说:“那今儿黑你可以看歌舞团,竹上沟村有一家还愿请的。”我说好,没有说我不喜欢看。但我真的不喜欢,我知道这些歌舞团有点低俗,他们的言语我听不了,他们的舞蹈我没法看,可为这农村老少爷们产生的表演,必须这样才能博得一点欢笑和掌声。我懂。

天黑下来,玉米地里隆隆的黑,我像跌入了砚池里。有隐约的炮声传来,爸说:去吧,快开始了。我让他同去,他怕一会有人过来玩,等等没人来再去。我便和弟弟一家去了。路上真黑啊,戴上眼镜是无用的,好在手机上的电筒明亮,照着脚前面将走的路,哪里是水洼,哪里是石子路,还算清楚。

大老远就听到强劲的乐声了,主持人是个音质醇厚的后生,热情洋溢的致辞,顺着射来的绿色光束,飘荡在这莫大的夜空里。“咚!哗――”,突然,头顶炸开一大片烟花,流光溢彩,旋即纷纷落下。紧接着,飞瀑似的,皇冠似的,缎带似的,火球似的,玉兰似的,一一飞上了天,疏散了夜的黑暗。

我停了脚步,捂住耳朵,仰脸看烟花璀璨夺目,又冷寂如灰。夜风,温柔如水,我的白色衣裙单薄,胳膊上立刻有了凉凉的反应。弟媳说,这么凉快,你却觉得冷?我笑笑,是的,我的身体,总是比别人冷一些。

近了,坐在小马扎上的街坊邻居早到了,她们聊着哪家的稀奇事,大嗓门说一句,笑一声,都传播很远。我不敢卖眼,仔仔细细跟在弟媳后面走,很少和别人搭话,一是怕不小心踩到了水凼里,二是黑咕隆咚的,我都不认识。我们一直走到舞台近处,才贴了谁家的房后墙根,住了脚,看演出。

果然,演出在意料之内。这让我没有惊喜,但也没有失望。我看他们卖力的高歌劲舞,看她们一口气干完两瓶啤酒,看他们与下面的老婆子小媳妇互动,看她们将啤酒潇洒地淋了头,再跪地甩头一遍遍前后左右。嗓子哑了,膝盖红了,我心生感慨:每个人,都不容易,为了生活……

心脏被震得不舒服,我说,回去吧?弟媳也不想看了,我们就转身,但我还是再三回头看了那个台子,想着下面会不会更精彩的节目上来。突然又笑自己,怎么像《社戏》里的“迅哥”,盼着看翻跟头,可老生一直咿咿呀呀的唱,走了吧,又担心压轴的放在了后面。呵呵,孩子气。

简易的舞台,越来越模糊,舞台下乡亲们的脸,只剩下灰色的轮廓。蛐蛐在叫,重重叠叠,声势浩大。草丛,玉米地,都是它们的家。

我们朝着爸爸的小屋走去,爸爸在,家就在,那里,就是我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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