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清秋

打算写一个节气系列的小小说……今天是寒露,算是开篇啦……


寒露:一候鸿雁来宾;二候雀入大水为蛤;三候菊有黄华



        时过中秋,又密密歇歇地下了几场不大不小的秋雨,江南的暑热散尽,留下半池残荷在雨夜中如蚕食般沙沙作响,雨稍停片刻,菱小小打开轩窗看着院中青石板路斑斑水渍,映出苑廊上的花灯倒影,院中云裳香影攒动,盛装的姊妹们趁着雨停急急地出门,身边的小伶人怀抱着用麂皮锦缎包裹好的丝竹乐器紧紧地跟在后面……离兰亭阁不足百米的西江上,灯火通明的画舫轻荡于烟波浩渺的江雾之中,仿佛游历云中仙境,隔江远望点点灯火处传来伶人或清亮喜悦或哀婉动人的歌声,今晚姊妹们的夜宴定是华灯溢彩宾客尽欢,可今夜的喧嚣并不属于菱小小。

       九岁随母亲充发官中为伎,菱小小并不为苦,自幼与母亲长守家中,只记得老宅内平坦宽阔的灰白色石子路院子和青灰色的屋顶,母亲因父亲常年在外做官苛居家中极少出门,可层层院门却关不住小小的小小,年幼的小小常随族里的哥哥们从家塾溜出后院玩耍,春天在金黄灿烂的油菜田里奔跑,秋天坐在院墙上望着大雁在澄净的蓝天上飞过,小小不高兴,为什么自己去不了那么远的远方……母亲虽不苛责小小却总是叹气,这个小小,哪有一点书香门第大小姐的端庄样子。家中大变后,祖父和父亲锒铛入狱,祖产被抄尽,小小和母亲姨娘们充为官奴,小小记得那一年正是此时光景,徽州的秋天阴寒湿冷,母亲和小小即将被押解南下吴苏,母亲临行前把仅剩的一件夹皮锦袄裹在小小身上,自己衣衫单薄怀抱着简单的行囊,满眼垂泪地带着年幼的小小上了囚车,小小望着渐渐远去的山石楼牌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却哭不出来……几天后行至吴越省境内,阳光从乌云的裂隙中投射出来,一行白鹭轻盈地地掠过辽阔的江面,小小坐在囚车上突然心情不那么糟糕了,家中遭遇如此,自己还能留在母亲身边领略远方的风景到底不算最坏……

        一入兰亭阁,小小的母亲方得知堕入妓籍,自小出身诗礼人家的母亲绝望了……她的眼睛原本流尽泪水,接连的打击后更加枯槁黯淡。小小累了,一入夜便枕着母亲的手臂睡着了,有母亲在身边,小小觉得很安心。小小做了很多梦,梦到家乡的老宅,梦见黄灿灿的油菜花,梦见父亲,梦见母亲……然后小小突然无法呼吸了,她慌乱地挣扎,撕扯着死死扣在她脸上的软枕,然后她似乎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不再挣扎安静了下来……小小刚停止挣扎,软枕就被扯了下来,小小在素白的月光中看到母亲苍白消瘦的面颊和布满血丝的双眼,母亲绝望而惊恐地瞪着她,低声嗫嚅着:“小小,小小……”小小没有哭,双眼却似蒙了一层水壳,定定地望着母亲说:“娘亲,你若想,我愿意陪你一起死……”“小小,我的孩子……”母亲抱起小小失声痛哭……

        兰亭阁给小小的母亲挂名聂青云,用的是她出阁前的姓氏,聂青云兰质蕙心举止娴雅,只是除了小小从不与人讲话,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个哑巴。三个月后的一天清晨,小小在睡梦中醒来,闻到空气中有腥甜的气味,她看到母亲背对她坐在梳妆镜前,手里握着一根银簪,殷红色的鲜血蜿蜒流淌,镜中的人脸血肉模糊……小小被眼前的情景吓昏了,醒来时她以为是做了一场噩梦,可是馆主告诉她,她的母亲身为罪臣女眷竟然自毁容貌妄求脱离妓籍,罪不可赦已交督统查办。小小哭了,从没有如此痛彻心扉地嚎啕大哭……至此母亲生死不明杳无音讯,这世间终于就剩下小小孤立无依了。

       母亲走后,小小开始学琵琶,学瑶琴,学唱曲,原本不怎么上心地在家塾学的琴棋书画似乎派上了用场,小小天分高灵气足加上清丽可人的长相,馆主和鸨母暗自高兴捡到了宝。十四岁,清倌儿菱小小挂牌登场,小小色艺双全,玲珑剔透,仰慕者众多,不久便在吴苏小有名气。这日重阳,小小与几个年长的姐妹前去为巡抚大人的游船蟹宴助兴,一入船内便觉清香扑鼻,只见各色菊花争奇斗艳装点画舫内外,席间的餐具也都是绿菊纹饰,菜品也都以菊为名,或以为食材或以为形似,辅以新酿菊花酒颇为风雅,在场宾主把酒言欢推杯问盏,小小唱了两首新词助兴,一曲《浣溪沙》、一曲《念奴娇》,小小的琵琶铮铮有声,唱腔婉转却气韵宏达颇,引起了在场的一位客人的注意:“姑娘的琵琶合曲极好,颇有京都韵致啊……“小小起身服了服:”小小谢先生谬赞,小小雕虫小技而已,先生觉得好是因为是苏先生的词写的果然是好。“在场的宾客突然发出一阵嬉笑声:”子瞻啊子瞻,看来又要多一位红袖添香的红颜知己了……“小小尚不明究理,巡抚大人笑着抚须说道:”小小可知他是何人?他,正是这两首词的主人,苏先生是也……“小小的脸不禁发热,以琵琶半掩面低头不语。苏先生见小小身着鹅黄色罗裙配以松石绿罩衫,此刻脸色如红透的虾子衬着双眸闪闪发亮,年龄尚小却自成风流,心中有了几分怜爱。小小沉吟:”苏先生,小小失礼了,不知先生本尊在此,胡乱吟唱先生的好词,污了先生的耳朵……“苏先生笑道:”无妨无妨……小小姑娘的歌喉好似黄莺出谷,承蒙姑娘不弃愿为传唱是苏某有幸……“小小起身服了服,心里却小鹿乱撞。在场的宾客趁机哄苏先生:”如此,先生何不趁此美景佳人在场提笔助兴啊?“苏先生将席前一盏酒一饮而尽大笑道:”恭敬不如从命,苏某献丑了……“说罢,已有人铺纸磨墨候在一边,苏先生回望了小小一眼,意味深长,提笔写下一首《点绛唇》赠予小小,小小受宠若惊。临别时,苏先生对小小轻声说:”改日苏某定会拜访姑娘,亲自为姑娘点绛唇。“小小虽在风月场已有一年多,听得仰慕的才子如此说也是脸红心跳。

       果不出几日,苏先生莅临兰亭阁,小小喜不自胜,二人赌茶泼墨、品茗闻香,手谈笔谈,相处甚欢,临走时,苏先生恋恋不舍地为小小的樱唇点画胭脂,对小小说:”小小,可愿随我上京?“小小娇羞的点点头:”当世人无不仰慕先生才学,小小得遇良人有幸相伴乃三生有幸,只怕高攀……“苏先生笑道:”甚好!如此苏某去打理了!哈哈……“几日过去,小小没有得到音信,小小无精打采,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连身边服侍的妈妈都看得见,妈妈心疼小小对她说:“苏先生虽好,但年纪也不小了恐有家室,又是京中为官,怕是为难呢,姑娘不必太挂心了。”小小不说话。又过了几个月,依旧没有苏先生的消息,小小消瘦了不少,往常的宴会过后别的姐妹脂粉落尽一脸倦容,只有小小神清气爽地回来,高兴时还能与教坊的小倌人玩闹一会子,如今小小像没了魂一样,甚至在宴会上都会忍不住心不在焉地打哈欠。馆主提点了她很多次,一个清倌儿以才艺为生,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仰慕小小的人不乏达官显贵和富贵商贾,他们愿意为小小豪掷千金成为入幕之宾,可是小小似乎不上心,这些人渐渐地也就失去了兴趣。如此蹉跎了几年,小小大了,原来素净的妆容盖不住脸上的疲倦,颜色清浅的服饰似乎不合时宜了,小小像姐姐们一样,画着浓重的青黛穿着血红的石榴裙,披着白狐裘袄,身后跟着小伶人穿梭于西江的画舫和各色宴会中。渐渐地,官场上的常客们开始去追捧新出道的小伶人,小小只能参加一些富商的宴饮,心中依旧想着再见到那位苏先生。直到七年后的一场宴会上,偶然听到客人们说起苏先生被贬出京都,小小心中一惊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杯。

        馆主对小小说:“这位苏先生是个风流才子,处处留情,如今身陷囹圄断不会想起当年之事,你又何必自寻烦恼呢……不如挂牌留客吧”小小苦笑着说:“容我想想……”寒露后的夜晚,小小推掉了所有的宴会,一个人冷冷清清地推开轩窗冷冷注视着院中的一切,摆弄着手上的一副羊脂玉镯,看着手镯一节一节地推到上臂又滑落下来,小小觉得自己不能再等他了。小小的第一个入幕之宾是是她这几年不离不弃的常客,一个金陵的富商,小小对他说起小时候的经历:“承蒙官人多年照抚,小小感激不尽,唯有以身相许为报……我随身入红尘却也自爱清白至今,我娘亲为出污泥不惜自毁容貌,小小不愿受千夫所辱,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久,富商帮小小赎脱妓籍,纳为续弦之妻。  

           若干年后,苏先生仕途不顺和几位旧友重游吴苏,清晨泛舟于西江之上,寒露凝聚,寒鸦噤鸣,一片寂寂……船舟之上,红泥瓦炉炭火噼啪作响,黄酒刚上桌温热就散了大半,微微醺然之时听到烟波深处有琵琶声铮铮入耳,有歌女曲调哀婉清扬,颇有京都之韵,越传越近,遂请船家靠近一叙,谁知一个身着华服的妇人徐徐上了船,妆容清丽气度不凡,怀抱琵琶半遮面:“民妇随夫君经商路过此处,因是我曾经的故地在此停留,惊扰了几位大人,望请恕罪……

”“无妨无妨,夫人琵琶功力深厚曲调老道,可是京都人士?”

“各位大人言重了,玩乐而已,见笑了……”

“恕在下冒昧,可否夫人再弹一曲以解忧思京都之苦?”

“如此,民妇献丑了……”

只见妇人轻捣琴弦,曲意悠然而生,一开腔便是珠玉落盘,字字珠玑,苏先生听了两句就不禁一惊,这曲调这歌词怎么如此熟悉,然后他猛然看着这个半躲在琵琶后面的妇人,虽然稍显丰腴但却似曾相识,莫非……你是……?一曲完结,妇人起身行礼告辞转身离去……苏先生追至甲板处,看到妇人在仆妇的搀扶下回到自己的船上,转身回望了他一眼,淡淡一笑:“小小安好,秋寒露重,先生珍重……”说罢便翩然离去,独留波痕荡漾,苏先生目送轻舟远去,笑中带泪……


琵琶行(唐.白居易)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水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沉吟放拨插弦中,整顿衣裳起敛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武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云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我闻琵琶已叹息,又闻此语重唧唧。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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