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阮晴柔已经是第三次住进人民医院了。
三年前老是嗳气,几乎不论时间钟点的嗳气,肚子也不疼不痒的,就是一会一股子气像海底气泡似的咕咕噜噜顶上来,在她的喉部发出呃呃呃的气泡音后,就从嘴巴里奔出,魂魄一样散掉。
第一次去医院检查身体,医生建议她做胃镜。她怕打麻醉不好,选择了普通胃镜。
给她做胃镜的是个年轻的女医生。她把一条黑蛇似的长管子从嘴巴里续进了她的胃。她开始不停地往上呕,一阵阵的,难受极了,同时还伴有气流不断地挤出被黑蛇霸占的食道,发出强烈的额呃呃呃的不满。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阮晴柔强忍着。由于过度忍耐,眼角流出了泪水。医生说坚持一下,这就好,她用眼睛示意医生:“嗯嗯”。
在就要好的时候,医生突然说:
“你食道上有问题啊!长个瘤子,做活检吧?”
她一听说长了瘤,脑袋就嗡的一下,摇了摇头:“不不不”,她实在太害怕了。心想该不会是癌吧!如果是癌,管它啥样去。
当她摇头的时候,医生略显生气地说:“瘤子,不会自己好的!”
那条大黑蛇还在胃中翻卷着身体,看到已无所恋,就缓缓蠕动着,从食道这个细小的洞穴里爬出来了。
阮晴柔这时才觉得好受一些。慢慢坐起身子,大口大口地深呼吸。
医生把检查报告单递给了她,说去找医生看看吧!
腹部很快恢复了正常,不知为什么,阮晴柔拿着报告单的手有些微微颤抖。
来到医生办公室,医生看了看报告单说:“你有两处息肉啊!一处是贲门,一处是胃底,另外还有胃炎。”
“要紧吗?”
“还不要紧。但如果是息肉,也得切除啊,大的都0.6厘米了呢,做活检了吗?”
“没有。”这时她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紧张了。
“为什么不做?”
“医生说食道长了瘤子,我给吓着了。”
“是啊!贲门就是食道和胃连接的地方,息肉是良性肿瘤。这个报告是医生的推断,应该做活检。”
“那怎么办?”这时她有点后悔没有做活检了。
“过几天来做手术吧!息肉的可能性大,不能再拖了,这个地方可不是一个好位置。”
“嗯,好!”
二
十多天后,晴柔做了息肉的切除手术。她不再像第一次那样紧张了,她还是选择了普通胃镜手术。
这次给她做手术的是一个姓刘的比较有经验的中年医生。刘医生一边做,还一边不住地安慰她,但那条黑蛇却比上次搅动得更厉害了,她感到呕得天昏地暗,把骨髓都呕出来了。腹中大约是翻江倒海了。
十多分钟,可她感觉到了足足半个小时。当她走出手术室时,身体相当虚弱,不过还能走。人们往往在苦难过后,总会顿觉轻松,如她此时的阮晴柔,仿佛一切痛楚都成了过去。
躺在床上的她,还不忘拿一本《语文教学》随手翻翻。她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带着两个班,共九十二个孩子。那是一张张怎样可爱的小脸啊!她爱他们,想带好他们,所以她要不断地充实自己,力求精益求精。要知道,她班里的孩子可是有好几个参加市级的活动都拿奖了的。这让她很有干劲。想起孩子,这点病也就不算什么了。
她只休息了一个星期,就急匆匆上班了。谁知道贲门那个地方情愿不情愿?
手术后,整整一年,她还是不断地嗳气,虽然喝了几副治胃炎的中药也不济事。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这些气装进肚子里去的,总也嗳不完。
一年后复查,又复发了,0.3厘米了,又过一年,再复查0.7厘米了,她又要面临再一次的手术。上次做完手术,做了病理,医生说是良性的,可这良性的,怎么发展那么快呢?她不敢再掉以轻心了!这次她选择了更大的医院,去了省城。一切顺利。
第二次手术刚过一年,又查出了肠息肉。已经1.2厘米,难道她是息肉体质的人吗?还是有其他原因,晴柔又一次躺在病床上,脑海中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三
她想起小时候的那次受伤。
那天,上小学一年级的阮晴柔,在快打预备铃的时候从厕所往教室跑,刚跑到教室西山墙,正好看到五年级学生颜妍在做蝎子倒翻墙,就是两手按地,把脚支到墙上的一种倒立运动。晴柔跑到那儿的时候,忍不住仰起小脸看了一眼,可就在那一秒钟,颜妍的双脚落下来了,不偏不斜,正砸在晴柔的鼻梁上。颜妍可是个大个子,才十四岁都已经长成了大人的身材。她的皮底鞋重重地砸倒了晴柔,晴柔瞬间失去知觉。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老师和同学们围了一圈,见晴柔醒了,并站了起来,大家才放心散去。颜妍站在那儿都吓傻了。老师问晴柔感觉怎么样,晴柔说除了鼻子痛,别的没什么。是的,鼻子里都渗出血来了,而且鼻梁也渐渐肿了起来,老师让晴柔回家了。
阳光炙烤着大地,到处是刺眼的光芒,晴柔脱下外衣蒙在头上,头昏昏的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到家照了照镜子,鼻子肿得老高,而且都变青了,像在脸的中间放了一个大鸭蛋。
晴柔的父母都忙,没顾上带她去医院,正赶上收麦子呢!妈妈只用香油抹了抹鼻梁,说是避避风就好了。也没有去东庄的颜妍家说这事,爸爸说都是左邻右舍的说啥,人家也不是故意的。
可是晴柔自此落下了鼻炎,而且鼻梁永远成了淡淡的青色,鼻梁骨也没有恢复到原来的位置,比受伤之前宽了些,塌了些,仿佛天天都要标榜它的不如意似的。
是的,它的确是不如意,受伤的鼻子似乎整天伤心,从小学到中学,鼻涕总要时不时地爬出来,又浓又黄,那是它的伤心泪。晴柔课桌上天天放着一团团擦鼻子纸。终于有一天,整个鼻孔都不透气了,这时爸爸才带他去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诊断是长了鼻息肉。这是她第一次做息肉的切除手术。
手术后,鼻子通畅了,但鼻炎并没有好。难道胃息肉是由鼻子引起的?谁知道呢!
四
反正躺在床上,这一会也不能做什么,索性就盘点自己的病因吧!
前天去医生那儿检查,排在晴柔前面的那个老妈妈也是患了胃部息肉,医生告诉她说别生气,越是好生气的人越是得这病。这让晴柔想到自己,平时也爱生气啊!气气气,肚子里不是有很多的气吗?它们一会不出来就不爽,喉咙像被塞实了似的憋闷,气嗳出来了,才会舒爽。那些气是从哪儿来的呢?
她想起了婆婆。
自从她嫁过来以后,婆婆就一直和他们夫妇俩在一起生活,她虽有五个孩子,但从此她哪儿也不去了,只跟着他俩过。生活难免有磕磕碰碰,比如一日三餐得按她老人家的要求做,穿衣打扮也得按她的眼光行,亲友邻居交往也要遵从她的意志……婆婆年龄越大管得越多。当有小宝后,她更是凡事过问。晴柔表面上百依百顺,内心却很不自在。
全家人都喜欢吃做的馍,晴柔也会做,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比买的好吃。可婆婆常常嘲笑她,说她做的馍给“牛屎抔(读pai音)样”(一抔牛屎),意思是说她做的馍又丑又大,还立不起来。晴柔用袖子抹着脸上的汗,也不搭话,心里却闷闷的。
婆婆却还在不停地唠叨着。她说以前啊,女人做的馍不好看,馍被扔进了粪池。擀面叶,烫了男人的嘴,也遭一顿打骂。女人早上多睡了一会,男人竟然拎起尿罐子,泼女人。女人不会洛馍,男人骂她怎么脱成女人了。过去的女人没地位,更别说上桌吃饭了!做女人啊,就得学会厨房里的各种活。
婆婆去南院看装修房子,中午没吃好。下午回来晴柔赶忙给她煎了茄子,端给她,她看了一眼说:“我才不吃,你那煎的啥茄子?给屁呲的样!”
她在厨房煎鸡蛋,婆婆也要站在门口看,说她应该怎样煎。不管她怎样做,婆婆总嫌她做得不好吃,而她作为儿媳妇又不可能把做饭的事交给长辈,每次总主动进厨房。在婆婆眼里这也是她的职责。她挨了训只有忍,如果不忍,婆婆的嗓子、舌头、牙齿、心肺的劲都会使出来了,又吵又骂。她能和她吵吗?
晴柔的衣着打扮她也要管。
那天一向扎个马尾辫儿的她,也散了一个发。婆婆见了,说她像“老祖人”,想必是原始人喽!她淡然一笑,没当一回事。
可过了几天,婆婆见她还披散着头发进进出出,就笑着对她说:“今天呀,在小区门口和老太太们拉呱呢,高老婆的儿媳妇,从那儿过,她留着比你还长的头发呢,也不扎(zha),我们几个老婆子都笑她给披(pei)毛狗样。”说完哈哈大笑起来。她知道她成了婆婆嘲弄的对象了,再编瞎话骂她呢!阮晴柔脸上突然升腾起一阵羞恼和尴尬的燥热,但她还是迅疾把它换成了傻笑,反正婆婆没有直接说她,装糊涂还不行吗?可心里还是不爽。
过两天晴柔又把头发扎了起来,编了一个大辫子在脑后。她一进厨房,婆婆又见她换了发型,问道:“你咋不扎个疙扭子(把头发挽成髻)?小区的老婆儿有好几个都扎个疙扭子,我看怪好看的。”她听了心里很是别扭:她还不至于老成老太太吧,什么疙扭子!扎个头发,她……但晴柔想说什么,可还是改换了口气,“哎,扎啥不行”。
可婆婆接着又给她讲故事了:
“一个六十七八的老妈子还扎着马尾辫,我见了她说:‘年老了,不能扎辫子了,要么就挽起来,不然到那一世就是丫鬟。’那老妈子说:‘咋会?’ ‘咋会!到阴曹地府,阎王见你带着小辫,就当你是小闺女,所以就把你当丫鬟使唤。’ ” 她说没过两天,那老妈子还真把辫子剪了。
然后她又劝晴柔也剪辫子。这让晴柔哭笑不得!可又能怎样?
说起气来可真是太多了。
比如那一次,婆婆整天说她都吃不进去饭,一天又冲晴柔说:“你看我这天天都不饿,吃也就吃那一点,毕了,我真是老了……”晴柔说:“你胖乎乎的,又不瘦,不是挺好?” 婆婆脸色立马变了:“是的,我胖乎乎的,我能吃!吃得多!吃得脸兜着鼻子!我成天走的劲都没有,你还说我胖乎乎的……”
婆婆整张脸都沉下来,怒气冲冲。晴柔再也不敢说话。
去年切除胃息肉时,婆婆的话还是那样不中听。那天晴柔刚出院回到家,她就问她:“你的胃切除了吗?”晴柔说我做了息肉的切除手术。她说:“老家蔡庄的蔡麻子,胃里长了东西,医生判定不是癌,给他做了切除手术,还没一个星期呢,就死了,才发现是癌。” 晴柔默然。心又被堵了一下。
五
晴柔啊晴柔,你有太多的柔情,可就是不知道怎么排解自己的不快。致使这些气长期郁结在心里,造成气血不通,故而凝聚成疙瘩,其实这些气何止来自家庭,还有一部分来自单位。
那些小屁孩有时也能惹她生气,还好,跟孩子们生气,她从来不郁结,因为他们只是孩子。她会像月光一样,让小孩子生长更多的梦;她会如春风一样带给孩子春天的气息,让他们尽快发芽抽绿;她有时又像流水一样总是柔柔地拂过小石块,让他们变成美丽的鹅卵石或者美玉
可是单位的某些人就不一样了。
这让她想起刚参加工作不久的事。因为中途接班,学生逆反心理较强,成绩下降了。都快带毕业了,她又被换了下来,原因是家长反映她带得不好,她既没有苦劳,更没有功劳。也许从那天起,她就被领导否定了。一旦被领导否定,后来,行,也是不行。她又不会逢迎取巧,晋级哪有她的份?更何况,你阮晴柔还做一件事,让学校的总调度师闹心呢!
有一回,她在别的朋友圈里,看到某领导开会睡着了的照片,感觉实在不应该啊,手一动,调皮了一下,转到了自己学校的教师群,刚刚几分钟,胡校长就给他发来了信息,让她删掉,可是时间已过两分钟,那个领导坚持要睡在办公群里了。当时她并没觉得有什么,可是晚上十点了,胡校长又打电话追问此事,她没办法解释,照片不是她拍的,她也不认识那个领导,不管那领导是不是在思考问题都与她无关嘛,可是她传播了,她就是错了。
她心里老是不能盛事,就这么一件事,让她大半夜都睡不着。
接下来的一次监考,她因孩子突然生病,没能监完,后来学校发补贴的时候,竟然发给她二百五十元,她找到分钱的副校长,结果副校长和监考组长互相推诿,都说不是自己发的。最后还是隐忍。
还有更让她不能容忍的事。
仅仅因为几张画。
阮晴柔有很多兴趣爱好,比如唱歌比如画画比如写作,这也是两个班的小孩都喜欢她的原因。讲《珍珠鸟》,她会在黑板上几笔勾出两只灵动的小鸟来,讲《慈母情深》;她能用自己的小诗伴着音乐作结束语;讲《藏戏》,她立马就能用圆润的唱腔来演示。这常常博得小孩子们围着她团团转。
放寒假了,她终于可以尽情地画几幅画了。但就因这几幅画,她破天荒地被提名了!就单单提她阮晴柔。
那是开学后不久,在一个乍暖还寒的初春晚上,老师们缕缕续续地走进了会议室,胡校长讲完公事之后,说,年轻人要多钻研课件、微课、要多写论文。接下来却猛转话题:“阮晴柔!你那画画得真美!你那抖音做得真是漂亮!那发出去多风光!有才啊!那画画得太好了,一定费了不少时间吧?”
这时她突然想起,她把那几幅画发了抖音,想不到校长会拿这说事。惹得同事们也转过身来,看着阮晴柔。
晴柔的脸噌的一下红了起来。听到这样的“赞美”,她又气又恼,像吃了一条小虫子在肚里,她有点反感,又有点难堪,想吐,可又吐不出来,因为她不想同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他吵,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出风头的人,也不善言谈交际,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隐忍。
她突然想起《诗刊》上的那首诗中的几句:
“四十五年,我不断被生活修正
终于修成了一名合格的
看客,嘴巴上打上了三层的铅封
……”
晴柔才刚刚三十三岁,三十三岁的她也要做那个不再多言的看客了!
可是不多言也不能多气呀?她不就是因为凡事隐忍,才这样的吗?每一次隐忍,都郁结成一个瘤。
她不能再让身体有郁结了,要让每一个血管像流水一样通畅。
他校长凭什么说我?我影响教学了吗?想到这儿,她还是鼓起勇气给校长发了信息,不然她还会失眠的。
“你也拿这做文章!校长管教育,怎么还管别人的业余生活?还在会上说?是个傻子也能听出来你的意思!是的。我很想在教育上奋斗出一点成果,但我一直很失望啊!至于什么原因,我也不想多说。
“真想改变一个人,不是靠挖苦和讽刺,而是悄悄地指出不足,诚恳的鼓励和帮助。”
校长回复说真是夸她呢!
她冷冷地笑了一声,回了一个“感恩”,关掉了手机。心里的气才算吐出来了那么一点点。
可是,接下来的期中考试,自己班里的孩子莫名其妙地少了三个,给家长打电话,家长说早就来学校了,晴柔急得到处找,操场上,校门口都找遍了也没见。邻班的班主任说,见到她班的孩子去了校长办公室,她这才放心。
直到第一场语文考试结束,那仨小孩才急忙忙地跑过来。没等晴柔问,朱浩浩就羞愧地说:
“老师都是我不好,因为前天校门口打架,正好那天我带了手机,录了下来,也不知胡校长咋知道了,今天我一到校,他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打架的事,还说我带手机不对,结果就让我罚站,一直站到考试结束,才让我们回来。”
“那他俩呢?”晴柔问道。
“他俩也因为看了打架,所以也罚站”朱浩浩说。那两个孩子也随声附和着。
晴柔想不明白,就这么一点小事,为什么不能等到孩子考完试再问。期中考试也算是大考了,怎么可以随便剥夺孩子的考试权利呢?晴柔想质问校长,但又想他是校长,他怎么做,那是他自己的事!每一个人的行为,最终买单的还是他自己。她突然不屑于再与他打交道了。无非这次评比,他们班不拿第一,这实在是小事。晴柔突然想笑,校长不至于这样吧!是啊,他们班都拿好几次第一了。
这次的确没有第一,那三个孩子是按零分计算的。不过,没关系,因为她每天都能看到孩子们学习的劲头,他们班各方面表现都很好,这让她很欣慰。
等这次出了院,她一定好好地保护自己,别软软的像个软柿子。
是的,等这次手术过后,她决定对什么事都不再隐忍。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她要好好地爱惜自己。起“晴柔”这个名字的时候,父亲不是希望她永远生活在美的境界中吗?
她这样想着,就想起校园西面那个很大的荷花池。小荷才露尖尖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