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女人值三千

我在今年的五月初辞职回家,老家是个偏僻的山沟,下火车之后要坐着拉客的面包车才能回到家里。

村里的土路正在施工,混杂着雨水,坑坑洼洼的道路简直让人受不了。村子的入口处有一条巨大的坡道,我迷迷糊糊望向坡的背阴处,就看到了一处新鲜的坟茔。纸糊的白幡扎在一根看起来随意掰下来的树枝上,土坟的正面放着一块方形石头,石头上摆着糕点,还有石头旁烧纸钱的灰烬和没烧完的花花绿绿的边边角角。

我回到家放下包问给我热饭的母亲,谁死了?

我妈头也没抬,武建军家的疯女人。我妈抬头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死了好,死了好啊。

疯女人具体的名字我至今不知道,也忘了询问我母亲,我只知道我们同辈以及后辈背地里给她的称呼都是疯女人。

从哪天开始疯,也不清楚。照大人的说法,其实也不算是疯,似乎是神经有些失常,怪异的言谈和举动,让她成了人们口中的疯女人。

疯女人住在村里的南头,早年间家里有四口人,两个儿子算是我的同辈。年幼的记忆中,疯女人就是个玩笑的谈资,谈论起她的事迹,也全部都是笑话。

比如村里有好心人让她在家里吃了顿饭,疯女人第二天就又准时准点出现在了那家人炕上,等着主人家给她饭吃,主人家把她撵出去之后,就大哭大闹,在地上打滚撒泼。

再比如偷偷拿走别人家的手机,然后在家跟追过来的人说,我知道你要来。追过来的人也纳闷,你知道我要来,还拿我手机?疯女人说,我就是想拿。

疯女人用疯这招,在村里成了人人嫌弃的狗屎。在早先的农村,屎算是宝贝,可疯女人这坨屎,却是所有人都不想碰的。

疯女人变得更加神经质,是在她的汉子武建军去世之后。

武建军在县城给养殖大户放驴,一个月工资一千,管吃管住,想要给两个儿子攒老婆本。疯女人在家种地,闲时就四处晃悠,到处捡各种破烂,一个现代烧制的腌咸菜的破坛子她也会收拾回去,然后得意洋洋的跟小孩子炫耀说自己捡到古董了。

她的家里基本没有落脚的地方,都被她说的各种古董所占据。

武建军出事是在冬天,赶着驴车出去拉草料的时候,驴车在路过一个坎儿的时候颠了一下,就从车上一头栽了下来,赶车的驴一蹄子踏在了他肚子上,武建军一下子就吐血了。

武建军的老板赶紧让人联系疯女人,把武建军送到了县医院。疯女人从村南头一直哭着跑到了村口等车的地方,穿着一身大红色衣服的她,在凌冽的冬季大风下,像是一团无人敢触碰的火焰,燃烧出的是最后的能量。

疯女人的两个儿子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跟得上她的脚步,疯女人一个人去了县医院。

三天过后,疯女人回到了村。武建军没活下来,内脏出血,到医院太晚,插着氧气挺了几天彻底去世了。

疯女人在武建军死后,跑到了武建军原先工作的养殖大户家,扯着嗓门,坐在他家整整嚎啕大哭了几个小时,冲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说他家杀了人,说他家把她汉子给耽搁了。养殖大户最后没办法,私下赔了疯女人六万块钱,疯女人用布包着六万人民币回了家。

大红色的衣服彻底没了颜色,疯女人笑呵呵地回了村,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笑容,搭着被风吹干留下的红色印记和干裂的口子,疯女人似乎在那个时候才是名副其实了。

武建军埋在了离村很远的地里,听说疯女人一次也没去过。


疯女人在她汉子死了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在村里出现,听说是被她两个孩子关在家里,天天犯病。

疯女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几个月以后了,我听我姑姑说,疯女人凌晨两三点的时候在村里小卖部门口唱《纤夫的爱》,被小卖部的主人呵斥走了。疯女人沿着村里的路从村北一直唱回了村南,“妹妹你坐船头,哥哥在岸上走”,疯女人大声唱着歌,我想她神情乖戾,犹如夜叉。

疯女人用武建军死了挣得六万块钱给大儿子娶了媳妇,小儿子只能自己攒钱,出门去打工了。大儿子娶得媳妇也算不得什么好女人,分了家之后也不是天天给疯女人送饭,疯女人饱一顿饿一顿,偶尔舔着脸在村里其他家蹭饭吃,村里人有妇女可怜她,也不至于让她饿两三天的样子。

疯女人打理地也不算用心,收的粮食也只够自己一家子吃。每当收秋的时候,她都会挎上一个破篮子,在村里的那条大道上走来走去,有落在地上的庄稼,她就捡起来。不懂事的小孩就会骂她,她也就傻笑着,然后把手里的庄稼递给小孩。

疯女人对孩子是极好的,她没吓唬过孩子,也没打过孩子。她孙女出生的时候,她满大街的疯跑乱叫,跳着谁也看不懂的舞,村里三三两两的女人们都说她疯的更厉害了。

疯女人那段时间其实很正常了,最起码开始洗脸,衣服也不再是脏兮兮的,头发也整理的干干净净,还会省下烟钱去小卖部买大大小小的玩具,然后一脸幸福的说要给孙女玩。

大儿子的老婆不让疯女人碰孩子,疯女人就整天跟在后面,眼睛一直不离开孙女,扮鬼脸、拿玩具逗孩子玩,大儿子的老婆让她离远点,她也不听,村里的女人都劝大儿子的媳妇,没准孙女能治她的疯病,这不现在挺好了。

那段时间是我见过疯女人最正常,也是现如今我想起来她最快活的一段时间,虽然没了汉子,但是有了下一代,疯女人的疯劲在孙女的出生后,消失了太多。

就像是,疯女人不疯了一样。

大儿子的媳妇跑了,扔下孩子还有丈夫,疯女人如愿以偿的可以抱着孩子了,抱着孩子的样子就像是抱着她以前捡到的古董一样,小心翼翼,满怀欣喜。大儿子在村口给了疯女人一耳光,说嫌她丢人,儿媳妇都跑了,还笑得那么灿烂。

疯女人乐呵呵地摸了一把脸,转身抱着孙女走远了,一边走一边唱着别扭走调的八九十年代的流行歌。

大儿子在第二天就离开了家,出门打工去了。

疯女人像是没事人一样,准时带着孙女出门晒太阳,孩子哭的时候就嘴里嘿嘿嘿地哼唱着然后摇晃着双臂哄她睡觉,村里人起哄问她,你大儿子都不要你了。疯女人低着头,拿鼻子蹭着孙女的额头说,我哪有儿子啊,我只有孙女。

对了,她二儿子因为在工地打工的时候偷窃工地的钢筋出去卖,被逮住了,听说是判了五年。

疯女人说对了,她没有了儿子了。至此,只有她和她孙女。疯女人抱着孩子在村里的大路上走过无数次,所有人看到的都是她的笑,还有孩子的哭。

我唯一一次看到疯女人被打是在疯女人的孙女大约两岁的时候。

村里的一个熊孩子骂疯女人,说她孙女长大了肯定也是个疯子,疯女人就给了那个熊孩子一巴掌,然后熊孩子的老妈就不依不饶,硬是扇了疯女人两巴掌,左边一下,右边一下。

疯女人抱着孙女,硬受了两下,躲都没躲。

那也是个冬天,疯女人穿着一身红色,那身红色和武建军去世的那个冬天一模一样。

疯女人的大儿子基本上是一年回一次家,在市里的建筑工地做小工,一把子力气够自己生活,过年的时候会给老娘一些生活费。疯女人基本上把这些钱全都花在了孙女身上,疯女人不修边幅,可是孙女却打扮的粉雕玉琢,极为可爱,咿咿呀呀的模样让村里的妇女十分喜爱。

疯女人跟孙女有说不完的话:要上大学、要孝敬奶奶、要找一个能对你好的男人,疯女人把孙女当成了她最后的倾诉对象,什么话都对不懂事的孙女说,可能孙女不懂得反驳,也听不懂罢了。

疯女人的二儿子出了狱,就回到了村里,变得唯唯诺诺,见人就熟络的假笑,见男人就从兜里掏出廉价的烟散烟,村里人都说监狱改造人,要不然以前那么一个愣头青硬是变成了这么一个听话的小子。

二儿子开始种家里的地,疯女人就天天带着自己的孙女遛弯,教孙女说话,教孙女走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疯女人和她不懂事的孙女似乎天生契合,都是同样的心境,要说什么,想说什么,都会毫不犹豫的说出口。

可能,疯女人其实是个不懂事的婴儿。

二儿子开始的时候还会勤勤恳恳种地,打下的粮食还能卖一些钱,后面就开始作妖,去市里找他哥哥,然后哥俩嫖娼的时候被抓了,疯女人带着孙女去了趟市里,才把两人给保了出来。疯女人满不在乎,带着满不在乎的孙女,从村口走到了村南头自己家里。

好几天人们才又看到疯女人带着孙女晒太阳,疯女人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都让村里人觉得她心大。

疯女人抱着孩子靠在村口那棵枯树上,枯树上有个乌鸦的鸟巢,呱呱呱叫起来很是瘆人。

第二天,疯女人就拿着棍子捅了鸟窝,乌鸦无家可归,叫了几声,就飞走了。

疯女人的孙女被接走的时候是五岁,大儿子领着一个新女人回了家,然后就要接走他女儿。疯女人真的发疯了,大喊大叫还用指甲挠大儿子。大儿子的新女人不能生育,大儿子准备接走孩子,在市里的郊区盖两间瓦房,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疯女人哭喊着,孙女也哭喊着。孩子记不得这个父亲,孩子一直哭着说要奶奶,直到哭的睡着。

大儿子狠着心抱着睡着的孩子就跑了出来,疯女人在后面追,村里人于心不忍,可是没人干预,因为那是家事。大儿子领着新媳妇跑到了租来的车上,车开了疯女人还在追,一直追到人们看不见他们。

后来乡里有人说,他们看到疯女人一直追到了公路上,在公路上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疯女人几时回来的人们也不知道,只是再次回来的时候,疯女人好像真的疯了。

身上一直有着屎尿的味道,脸上是黑色的泥,脖子上都是一圈一圈的污垢,头发里甚至有了虱子。她也不笑,眼神呆呆的,在村口一坐就是一上午一下午,只有饭点的时候才会回去吃饭。

人们都说大儿子在作孽,还不如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掐死他。

疯女人开始频繁从我家门口路过,我家在公路旁开着一家补胎的厂子。我妈偶尔会端出剩饭给她吃,我爸时不时会给她一根烟。疯女人抽起来中间根本不停,一口接着一口,跟烟有仇一样。

我妈偶尔还跟她说说话,疯女人也会应。

二儿子也管不住她,只能每天给她做好饭就行了。疯女人失去了孙女,像是散尽了最后一口气。

疯女人疯了好几年,终于在今年的五月份死掉了。

疯女人晚上去方便的时候,因为下雨天泥地湿滑,一头栽在了地上,栽在了自己院子里的水坑里,然后活生生淹死了。

二儿子大早上才发现疯女人的尸体,疯女人以一种玩笑似的死亡方式彻底解脱了。

那个时候村里其实已经可以土葬了,政府为了鼓励火化规定一个人火化可以拿三千块钱,二儿子就把他妈送去火化了。

疯女人最后就剩下了一把灰,埋了下去,埋在了背阴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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