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昳
光。
强烈的光。
那陌生的世界的一角,透过知觉的裂缝泛出光芒。那光仿佛来自远古,却如今穿透重重雾霭,笼罩下来,带来自由和新生,于是视野就此打开。他看见高山,大海,飞禽,游鱼,滚滚尘埃来去,生物之以息相吹——天地的诡谲和灵秀呈现在眼前,秋毫尽显。
他向着这山海伸出手,却一脚踩虚,跌入深渊之中。
“啊!”
他一哆嗦,猛地睁开了眼,胸膛仍然激动地起伏。许是方才所见所感过于真实,他此时此刻竟犹然身在梦中——闭上眼,仍是那些山,那片海,鸟儿振翅欲飞,婆娑鱼尾正堪堪轻抚上指尖。说来荒谬,这幻想中的枝桠乱颤,水波荡漾,竟带来现世中内心的战栗。
“南柯,南柯,你又被魇住了吗?”
应该是听见了声响,女子开门进来,踩着棉拖踏踏踏走到床前,俯下身,握住他的手。她穿着打底的蓝色衬衣,没有来得及上唇膏的脸倒显得白皙干净,身上刚喷好的木质香气味还未散开,由是更加浓郁饱满,而她的手仍如往日般细滑、灵巧、冰凉——正是一双神经生物学家的手,惯于操着细细的刀柄剖开血肉骨骼,一边杀生一边救世。可以说她救的第一个人便是他,她向深陷在泥沼之中的他伸出枝叶,就像此刻她向他伸出手。
“是啊,我又做了那个梦,我又看到了……”他抬头,更清晰地捕捉到她的眉目,惶然之间又想起梦中一张模糊的面颊,这令他更加兴奋,也更加迷惑,只道自己真是被梦魇住了,“没事,金枝,帮我把窗帘拉一拉吧,太黑了,我想看一看你。”
“啊呀,都看了有三年了……”她颔首,踱步到卧房一侧,哗啦一声将百叶窗拉开,双手撑着窗沿,转身望着他。房间登时明亮了些,可还不够。槐安市一连好几月都下着绵绵阴雨,许久都没见晴了,只见得近处高楼如幢幢鬼影,远处四下里泛滥的潮水还在向着内陆蔓延,此番景象光是瞟一眼便让人精疲力竭——在人类社会行将就木的末世,万物都失去光泽了。全球气候变暖、海平面上升的程度早已超过了人类的控制,世界各地水体蒸发量也大幅上升,格陵兰地和南极的冰盖已接近全部融化,差不多七成的陆地已经被海水淹没了。而他,父母皆去,至亲好友也已不知所踪,如今只能庆幸身边还有她相濡以沫,在最后十大高地中的槐安市苟延残喘着余生。
“还不够的。金枝,我想好好地记住你”,他冲她笑了笑,“给你画幅画,怎样?”
听见这个,她挑着眉“哦”了一声,一时间略有局促,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笑意更浓了些,款款走到他身侧——“好啊,记得画好看点,will you?”
同身边很多人一样,她急于寻找外部世界的出路,因此并不懂得多少艺术,也从未浪费心神内省。十几年的精英教育让她克己、精致、野心勃勃,专注于眼前,深谙世俗规则,并坚信这些规则能够并且应当予以保留,即使是在末世——不,对她而言,末世还未到呢,就算海水涨上来淹了所有大陆,她仍有能力延续生命、秩序和文明。而艺术嘛,而精神嘛,这类东西——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额头,告诉他别着急,慢慢来画——她还暂时没有任何见解,除了她知道自己爱他以外。
而眼前的男子则太过不同。他是这时代唯一剩下的几个画家中最年轻的一个,他仿佛为此而生。在一批展现后现代焦虑的抽象派画作之中,唯有他的作品具体、优雅、纯净,一笔一画都那么深情而迟滞,像是在讲述最遥远的传说,里面有鹦哥从林中窜出,有山花烂漫盛放在崖间,亦有星子坠落到无边无垠的大海。万物都在他的笔下复苏,带着超凡脱俗的灵气。想是这一点吸引了许多正为现实一筹莫展的人,就像她当时,在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拎着Valentino摇曳生姿地走进他的画廊,最后便誓要将他拿下作Valentine——纵然她、他们始终都是不解的,在一个荒芜的年代,他为何仍然拥有一个为梦境而充盈的灵魂,就像她也曾不止一次问他,可知道那些梦境的来由,而他只道“生命”——窗外尘尘事,窗内梦梦身。金枝,人生代代,不过一次又一次的梦境。
那么南柯……我这次,可总算进了你的梦里?
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太过矫情,又整了整衣襟,缓缓站起身来,“我马上要去实验室开会,听说因为海平面上升太严重,国际上那些领导政要可能坐不住啦,准备成立一个专家组,搞个什么项目。”
“什么项目?”
“还不清楚,听说……是个大动作。”
他也起身,略微感到惊愕——他不知道时至如今,末路穷途,人们还在想着什么“大动作”——但最终只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快去准备。她微微颔首,向他眨眨眼,又踩着棉拖踏踏踏跑到屋外去了。
二 日入
人鱼。
他记得梦中看到了人鱼。
山海之外日薄西山,三两飞鸟盘旋悠鸣,脚底浪潮汹涌,惊涛拍岸间卷起千堆雪花,每一声海潮都令他几欲泫然。
而人鱼出现在浪花之中,尾鳍翻动,鳞片闪烁,漆黑的长发湿漉漉的贴在脸上,向他挥动的双手泛着海水的光华。当凝视着人鱼亮晶晶的双眼时,穷极一生,他似乎从未经历过如是的惊异,畏怖,欢喜,惶惑——这些情绪一齐汹涌起来,他体会到一种真切的现实剥落感,好像生生世世的浪潮在破晓之后终于褪去,然后他终于再次得见她,一个被时间的海浪再次冲到沙滩上来的贝壳。
是啊,这或许便是她吧——他想,若大海最终吞没了陆地,而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她也应藏身于那里,高傲,强大,美丽却又带着莫名的悲哀气息。
是了,他最开始便是被她这样的感觉所折服的。当她拎着Valentino,踩着细高跟在画廊中踱步时,他便在后面凝望着她。她身形过于纤细了,长发如云雾般环绕在她的颈侧、腰际,一双戒备的眼睛缓缓扫过他的“鲲鹏系列”:一共七幅画,从不同的角度描绘一片大海,根据一连七天不同的梦境。他走上前,问她有何不解,她问他为何每幅画中其实都没有那“不知其几千里”的玩意儿,他笑道,这世上原是只有山海,没有传说的,有的只是人类不知其极的欲望和孤勇而已。闻之,她会意,转身,露出一个苍凉的笑容——所以也没有逍遥游咯?不过没有也好,只有深海,也好……
他犹然记得,那时她的神情,眼神游离,翕动的嘴唇欲言又止,不免让他觉得有几分困惑。她是想继续说些什么吗?她还想再说什么呢?
梦境与现实不断交织穿插,在画中她最终变成了那只人鱼。大海潮起潮落,溅起的水珠挂在她脸上作出下坠之态,似乎带动着她微微上扬的嘴角、眉头一起向下沉堕,又似乎没有。曾经在阴暗的画廊中见她这幅模样,只是一种转瞬即逝的悲哀感觉,但在这碧海黄昏的映衬之下,这种悲哀——同人类的原罪一般——仿佛一曲亘古不衰的咏叹。
除却姓名和身份,她又是谁呢?
他为这种悲哀所震撼,便拿着画笔,战栗着在画布上涂抹。那片海水刻印在他的脑子里,每每闭眼他甚至可以想起大海之上飞鸟振翅盘旋的声音。是啊,那些鸟儿!那些梦中的鸟儿是多么的自由轻灵!他可真想像它们一样飞离这一切,这个麻木伪善的城市,这一片将死的大地——他可真想长出一对翅膀来!他用细细的笔刷蘸着乳白色的颜料,在天空上勾勒着那些翻飞的羽翼。一轮金日暖暖地照在它们身边,他亦感受到生命的能量,仿佛此刻正面朝大海,面朝太阳,面朝永恒的光明。
窗外的雨又下了整日,他开着一盏灯,沉浸在自己的宇宙中作画。直至深夜时分,窗檐下嗒嗒嗒的雨滴声似乎停了半晌。他听见她钥匙插入门锁,高跟鞋几次撞到门沿处发出咚咚的响声,便知她又喝了许多酒。
“南柯,南柯,你在哪儿呢?”
他起身走到门口,把将将要摔倒的她拉了一把。
谁知她看见他浑身上下沾着的颜料,便哈哈一笑,拈着个兰花指唱道,“外国人把那京剧~比作Beijing Opera!没见过那五色的油彩,往那脸上画~啊啊~”
“……好好说话,今天怎么又喝酒了,不是要开会讨论项目吗?”
“对啊,对啊,会开了一会儿……后来,曾局请客,跟大家说——“她缓了缓气,又整个人猛地一激灵,“不醉不归!哈哈哈!”
她一喝醉,他就拿她没辙,只得黑着脸将她扶到沙发上,而她整个人一碰到沙发就瘫了下来,只反复喃喃着说“再也不喝酒,再也不喝酒”了,眼睛骨碌碌地扫过周遭一圈,最后盯着客厅一角他的画不放了。
“南柯,这是你画的吗?”她指着那幅画,又指了指自己,“嘻嘻,画的我,对不?”
“嗯,看看?”
“好啊好啊。”她点头如捣蒜,歪歪倒倒地走到画架前,长长地“嗯”了一声,过了几秒整个人又是猛地一激灵,“好看!”
“怎么好看啦?”他走过去,只当她喝高了,还给她递了杯蜂蜜水。
“这条鱼尾巴,好看!”她嘿嘿一笑,捧着那杯蜂蜜水,又眨巴眨巴眼睛,“话说,孟大画家,你是不是知道了我们的项目呀?”末了,她又忽地挺起胸膛故作怒容:“说,谁敢在我之前告诉你的!”
“什么项目?我可还不知道。”
她抿着唇睁大了眼睛,一副“我才不信”的神情,他只得又说了好几次“真不知道”,才成功地将她扶到自己的画椅上坐下。她又盯着那幅画看了好久,用手指轻轻抠着上面凝结的颜料块,最后半阖着双眼,轻轻地说:“人鱼计划啊。”
“简单而言,就是通过提取鱼类的一部分基因,再导入到我们受精卵的基因链条中”,她将掉下来的蓝色颜料搓了搓,又送到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就融合啊,复制啊,直到……人长出鱼的腮、鳍和鳞片,嘻,还有双腿变成鱼一样的尾巴。”
她醉得不轻,整个晚上又颠三倒四地说了些糊话,一会儿问他喜欢什么风格的鱼尾巴,一会儿念叨着什么大肠杆菌青霉素苏云金芽孢杆菌云云,最后又骂了会儿各路没脑子的领导。最后才消停了一会儿,在昏昏沉沉之中唤他的名字。
“南柯啊,但其实我并不想的……”
“南……柯……”
三 黄昏
啁啾——啁啾——
飞鸟婉转地啼鸣,振动着翅膀掠过他的头顶,他顺着鸟儿的羽翼向着大海看去,人鱼仍然在那里,在礁石处向他挥动着双手,示意着他靠近。
人鱼到底想说什么呢?他两三步走过去,在它旁边坐了下来。
入夜了,暮色四合,太阳也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她沉甸甸地栽到了床上,捶着胸口、虚喘着气道“不行了,不行了,心脏跳得好快”。
这是凌晨三点,屋外的雨下得很大,她身上的木质香和雨水的味道混杂在一起,还带着几丝若有若无的鱼腥气。他给她的私人医生打了电话,然后从背后抱住她,像往常一样握住她的手。当她眼中含泪时,他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几分失魂落魄,几分精疲力竭。这几日,她每天都在实验室中,或许晚上会回家,或许一隔好几天才落屋,有时见到他倒的确神采奕奕,有时也会强装出来几分兴致,很少时候见她这般模样——他总以为她,对于这种生活,是乐在其中的。
早上八点过,等他再次醒来时她又已经离开了。透过雾气朦胧的玻璃,入眼的仍然只是外面一片阴雨绵绵的景象。闷啊,真闷啊,浑身气力都使不上来。他哈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翻着手机。新闻头条仍然是近日气候峰会的报道,之后又弹出了几条公众人物的桃色绯闻,在最后才看到一篇专家报告,标题是“全球变暖,海平面持续上升,十大高地或将被全部被淹没”。看到这里,他又打了个哈欠,愈发感到百无聊赖起来,于是在家中对着那幅画又蹉跎了半日,在人鱼的身后的海面上添上了一片即将下沉的小叶子。
当他开车行驶在高架桥上时,更清晰地感受到槐安市此时异常的闷热和潮湿。路两边高楼上不时闪过几幅巨大尺寸的LED屏,屏幕里面穿着和服的日本美人烟视媚行,新研发出来的Telstra水陆两用跑车呼啸而过,还有则是刚刚出来的“人鱼计划”——只见画面中一尾曲线玲珑的人鱼款款游来,一双手滑如柔荑,拨开层层浪花。这深海中的如花美眷引得无数人在此驻足,他们伸长了脖子,齐齐望向她,仿佛濒死之人看到一剂灵药。
他惶惶然,驱车而过。
“游园惊梦”——十大高地中最后一家画材店——在槐安市的另外一头,处在这个高地的低洼地段。这家店老板娘曾经也是一名小有名气的画家,后来卖了所有家当逃难到槐安,自感半生颠簸,江郎才尽,才开了这家店,取名为“游园惊梦”,有世事无常,人生如梦之意。而世事的确是无常的,人生的确又是如梦的,随着洪水愈发凶猛,这家店也愈发无人问津,到最后竟也摆脱不了被淹没的命运。他走进这家店时,看到曾经琳琅满目的货架上如今有些空旷,亦不免心生落寞。
“哟,小孟,来啦?”
他抬起头,看见老板娘拿着烟杆,从阁楼上踩着木梯嘎吱嘎吱地走下来。
“柳老板”,他对着店主点点头,“最近如何?”
“不怎么样,哎,不怎么样呀……这不是洪水要涨上来了吗,打算把店里东西能卖的卖了,送家里丫头去那什么,那什么项目来着?”
“人鱼计划?”
“对……对,这计划可不便宜,可需要一百来万一个人呢……”
“所以,今天麻烦你小子来一趟,这些东西啊,你看得上的不然都买下了吧……以后没有工厂生产这些了,这家店估计也开不下去了。”
整家店此时烟气弥漫,让他感到昏昏沉沉的,倒真有种杜丽娘游园惊梦之感。可叹这“园子”即将化成泡影,这些年的梦似乎也即将终结了。他混混沌沌地在店里走了一圈,那些颜料、笔刷、画纸孤零零地摆在货架上,他又孤零零一个人将它们一一拿下来放到篮筐里,老板娘也孤零零地看着他,不时咳嗽两声,不时也尝试着和他聊一聊。
“小孟,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小子。”
“为什么?”
“因为你仍然可以活在艺术里,在这样的环境里都可以。”
“你也可以啊。”
“啊哈哈,我不行啦,我早就画不了了。”
闻之,他莫名感到沉重,只道老板娘在怪这洪水,便学着身边其他人安慰的口吻道:“都是天灾”。
“呵,天灾,我去他娘的天灾……这些,这些无非就是人祸罢了,这社会,就算没有洪水,也便就是个吃人的社会!”
窗外忽然轰隆隆响起几声闷雷,他惊异地抬起头来,而老板娘攥紧了拳头,哪还有平日里那低眉顺眼的模样。可着愤怒太微弱了,只如萤火一闪,回光返照而已,片刻之后他再看向这女子时,见后者早已松了手,整个人摇摇欲坠地倚着柜台。柜台上刻着《游园惊梦》中所有如梦如幻的曲词,但在此时他满眼只瞧见那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他走出那家画材店时,树梢上一颗雨珠将将落到他脸上,四面八方蓦地又响起一连串沉闷的雷鸣,雨水突然变得细密起来,渐渐有了倾盆之势,地面的积水也逐渐漫过了脚背,攀上了门沿,哗啦啦向低矮处的“游园惊梦”淌去。他打着伞,佝偻着肩,艰难地向着泊车的地方走去。但一阵呼啸的狂风霎那间又将他的伞掀翻,于是乎铺天盖地的水珠迎面袭来,将浑身上下都淋了个遍。
他落魄至极,却又觉得酣畅淋漓,索性将伞顺着暴风扔去。这时突然四下里一道惊雷炸响,近处一幢高楼忽然坍塌下来,一时砖瓦飞扬,尘埃四散。他蹲下来,捂着头,听见一声永恒的呐喊响彻天地间。
四 夜半
他在人鱼身边坐了下来,却在夜色之中,发现人鱼亮晶晶的眼里竟全是泪水。
他伸手想要去安慰它,却被它惊恐地躲开了。而这一躲仿佛用尽了气力,人鱼挣扎着倒在了沙滩上,他于是便看到它突出的脊椎,根根分明的肋骨,已是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它熬不到日出了。它原来是想向他求救吗?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轮圆月在大海中升起,淡淡的光辉洒向大地,四周变得朦胧凄清。他望着人鱼,人鱼回望着他,气息奄奄。人鱼身后的大海黑漆漆的,像极了人类不知其极的欲望。
他颓然地瘫坐在地上,回过神来时浑身都在颤抖。
成像仪中的画面突然消失了,整个病房也随之陷入黑暗之中。
她坐在他的病床旁,目光艰难地从那仪器黑咕隆咚的屏幕上挪开,偏过头望着雾霾沉沉的窗外,神色有几分恍惚,几分惶惑。
“这些都是通过成像仪投影出来的孟先生的梦境,”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打开灯,从阴影处走了出来,“哦不,现在不应该说这些只是梦了。”
“还记得一开始孟先生送进医院来时,我们给他做的那份核磁共振报告吧?上面虽然没有检测出问题,但提到他基因发生了变异,一些本该折叠的序列没有折叠,有很高的可能性被表达出来……而刚刚我们所看到的,就证明了这种可能。”白大褂走上前,扶了扶厚重的眼睛镜框,又递给她一份报告,上面实时数据显示在刚才几分钟时间里,那段本该隐藏起来的基因序列正转录翻译成蛋白质,而这些蛋白质正进入他的神经网络,促使新的突触在神经元中形成。
“这些梦并非偶然——睡梦中人处于无意识状态,大脑对神经的控制减弱,于是那些前世一般的记忆信息便呈现了出来,”那人又顿了顿,语气隐隐有些激动,似乎自己也难以相信这个事实,“而这些刻印在基因里面的记忆信息,由人类世世代代传递下来,却又在基因中被折叠隐藏……我们所有人都不应当察觉到它们的存在,而孟先生……Dr. 叶,你那么聪明的人,应该现在也知道了……”
她不发一言,攥紧了那张报告单。
“你应该知道了,他所看到的是数万年前的事实——远古的时候,我们的先祖曾亲眼看见过,人鱼。”
这时,成像仪的屏幕又亮了起来——仍然是那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仍然是那片漆黑的大海,可在暧昧月色之下,漆黑大海之中,一具具其他人鱼僵直的尸体漂浮上岸,以各式各样扭曲怪异的姿态,以各种各样痛苦悲怆的神情。这个画面太过诡异,又太过悄怆幽邃,让人寒毛卓立,不忍卒观。诸多尸体倒映在漆黑大海中,亦在她的心间撒上一层异常可怖的阴影,只叫她大睁着双眼,一双拳头握得紧紧的——这些有关死亡和覆灭的过去,是否也在预示着有关死亡和覆灭的将来呢?
不,不会的,只是梦而已。
只是梦。
她心脏跳得愈发厉害,便捂紧了胸口,但此刻便是怎么也消除不了长期以来的幻灭感了。是啊,幻灭!她从来只是想要生活,想要在生命中为自己把握住什么,想要在世俗的竞争中为自己赢得些什么,可在最后,在现在,日日都耗尽了她的精力,步步竟都像一步死棋!老天!那些梦,那张报告,那些初步推测,她都不愿理了,不愿想了,此时只单单觉得可悲罢了,为自己,为了他,为了身边所有苟延残喘的人,为这物欲横流的将死的世界!
她本来一连好几宿都没睡,此刻更是精疲力竭,眼前蓦地一阵天旋地转,目眩神夺,啊呀一声倒在了他的病床前,捶着心口沉重地喘着气。又隔了不知多久,她感到一双手轻轻地抚上肩膀,便在混沌中抬起头,在暗中看见他亮晶晶的双眼,像蒙了一层水雾。
“那家画材店现在怎样了?”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低声问道。
“南柯,槐安的一半以上的低洼处都已经被水淹了,”她强行地扯出一个笑容,“没事儿,据说市里已经出动警力去疏通洪水了。”
“我为什么在这里?”他又开口问道,一滴泪水从干涸的眼角悄无声息地淌了下来。
“昨天下午你在画材店门口晕倒了……柳老板把你送到这家医院来的。虽然现在医院里都没什么医生,但我叶金枝是谁啊哈哈,我把我们研究组以前做过临床大夫的几位给你请来了!你也没事的,南柯,他们……就是说你心情郁结,又淋了雨,才,才出现了短暂性昏迷……”
“哦,这样……”他也跟着笑了笑,泪水却静静地流着。
“南柯,没事的,没事的,我保证,一切都会……”
她一边说着,脸上的笑容却一边不自觉地垮了下去,话还未说完两行温热便滑过了双颊,她用手用力地擦了擦,又擦了擦,可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竟怎么也擦不干净了。窗外夜雨又下了起来,在暗不见光的病房中,两个支离破碎的人好像此刻才得到喘气的机会一样,终于这般相对着哭出了声,憔悴地、虚弱地拥抱在了一起。
“跟我走吧,到海里面去……生活一定会更好的。”
“到海里面去,我们会安然无恙的。”
“我们可以活下去的,以一种新的方式,过着以前那样的生活。”
“你也还可以继续画画的……”
她絮絮地说着,像是在说服他,又像是在说服着自己,但到了最后竟又哽咽了。她泪水涔涔脱开了他的怀抱,趴在床边闭上了眼睛,手有两下没两下地捶着胸口,好像所有精力都耗尽了那般——是啊,她的确早已没有精力了。
万籁俱寂,唯有夜雨声声。他睁着双眼,只在泪眼朦胧中凝望着她,凝望着她且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人鱼已经死去,“游园惊梦”已然沦为断壁残垣,他也便在短时间内再拿不动画笔。当这些生的意义湮灭在那场暴雨中,湮灭在这末世,他唯一可以坚持的只有这片曾经万物有灵、曾经生生不息的土地了——这片土地啊,承载了他太多的生命力。他明白,自己和她选择的路终是不同的。
他抚着她的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金枝,对不起,我不能……”
五 平旦
东方既白,太阳即将升起。
在浪涛声声中,他从人鱼的尸体旁支起身子,远远地眺望着从大海尽头升起的霞光——那么炽烈,那么绚烂,就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就像是生命孜孜不息的热切。在如是光辉的照耀下,他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却又仿似与众多温柔的灵魂肩并肩站在一起,一起见证着漫漫长夜的终结,宁静而又安详。
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
青霞渐满,红日初圆。
此时不远不近的地方又响起几声婉转的啼鸣,他转过身,将大海和人鱼都甩在脑后,一头蹿入丛林中,且去寻找那些离太阳和天空最近的、最为自由的生灵。
啁啾——啁啾——
他被一阵鸟鸣惊醒,才发觉连日的大雨已经停了片刻。
他从病床上起身,虽仍然感到轻微的眩晕感,可还是坚持着办好了一系列出院手续,提着一大袋从“游园惊梦”里面带出来的颜料笔刷哐哐啷啷回了家。
自那天晚上之后,他和她很少再联系,好像两人都在某一刻心照不宣地意识到对方与自己之间的界限。于是他完全失去了她的行踪,不知她此时是否仍然在陆地上某处实验室中奔忙,在某处宴会厅里面把酒言欢,还是已然和一众不可一世者踏上新的征程,向着深海这片疆土进军,又或许,她此时已经有了鱼的尾巴,在海底建设着新的秩序和王国。
他又坐在那幅画前,本是想着拿刷子再添两笔,比如描绘下它是如何的瘦骨嶙峋,如何的气息奄奄,可最后竟于心不忍,也就罢了。他只得像观赏者一样面对着这个作品,这只美丽而又悲哀的生物,亮晶晶的双眼盈满了泪水,在夕阳西下时朝他、朝整个陆地挥着手,像是在发出求救的信号,又像是只在招呼着你过去,然后轻描淡写地给你讲一个古老的故事,关于一场天灾,更关于一场人祸——但世人要花多少时间才能明白它讲的故事呢?
不,世人永远也不会明白的,直到最后一刻。
嗯,最后一刻了。
他站起身来,走到窗前,看到汹涌的洪水已经淹没了槐安市绝大部分地区,正向他所在的楼房缓缓涨上来——最多不过再一场大雨,这很多人最后的避难所也将要沦为海底鱼腹。但在这样阴郁惨淡的城市画面中,一束光亮从重重云霭中透了出来,映射在四下漫溢的洪水上,为这座死城添了些光亮,亦让他感到那样的动容。他便丢开了一切,追着那最后的微弱的光芒冲到楼顶上,用力地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挥着手,呼喊着,哭泣着,仿佛此刻便将长出翅膀来,穿过云隙,飞向青空与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