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起，一地槐花。
01.
你在厨房门口扫地，手中的大扫帚和你一样高。地上的残花从你的脚边划过，留下几道平行痕迹，隐隐生疼，和我后背的抓痕相似。
你边扫边说：“离婚，离婚，不过了！”
你脸拉的长，话也长。我见惯了，也听惯了。
我坐在屋里的沙发上，隔着门帘，你的身影影影绰绰。茶几上，你最爱的酱猪蹄还冒着热气。这是我起早到街上买的，原想让你消消气，没想到，你不仅气没消，反正烧的更旺了。
你质问：“孩子上学没钱，怎么买猪蹄就有钱了？”用一双清澈又悲伤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我无言以对。
02.
院子里，你不快的声音此起彼伏，我听不到你说什么，耳边一阵嘈杂，笑声、鞭炮声、唢呐声，声声悦耳。
迎面走来一匹高大的马，马车上花红柳绿地堆满了你的嫁妆。几个婶婶的脸，乐得红扑扑的，一致对我说：”看你的娘家人多大方，你可千万不能亏待人家闺女。”
我的头如小鸡啄米般来回应着，心里敲锣打鼓，欢呼雀跃。
你出现在我面前，穿着红色绣花上衣，几枚盘扣，精致地订在前襟上。你害羞地不敢抬头，一朵蔷薇花在你的头上悄然绽放，根却扎进了我心里。
晚上，你倒在我肩头，对我说：“以后，俺就是你的人了，你要对俺好。”
我回：“放心吧！我一定让你跟我过最好的日子，天天让你啃猪蹄。”
婚后第二年夏天，我们第一个女儿妮子出生了。我接到消息时，是两天后的傍晚，我依稀记得，我抬头看天时，一片彩云，从我的头顶缓缓飘过。晚上躺在铺上，摸摸口袋里仅有的30元钱，心中像生出了一万只鸟，在扑腾着翅膀，啄着我的血管，使我血脉喷张。
我顶着月亮顺着火车道，走了一天一夜，赶到家时，已夜深星稀。我看到你抱着女儿在昏黄的灯光下喂奶，窗户上的投影，好看极了。听到我叩门时，你笑容明媚堪比月光，眼睛都亮了。
三年后，二女儿玲子生产那天，我被关在卧室外面，透过窗户，我看见娘和产婆，商量着说不能把床铺弄脏了，于是你被他们架着胳膊，放在地上的旧床单上，你的身后倚着半袋粮食，口唇咬破了，鲜血与脸上的泪混成一团。你忍不住疼痛叫出了声，我听到产婆对你囔：“使劲，使劲，叫什么叫！”
随着一声啼哭，孩子出生了。我以为你终于解脱了，泪水直逼到嗓子眼。我揉着眼睛的手还未放下，就听见娘边叹气边说：“哎，又是一个丫头，真是贱命啊！”
血泊中，你刚刚放睛的脸上，又下起大雨。
我说服不了娘，她的思想根深蒂固，传宗接代，是她坚信可以到黄泉路上与祖宗交代的根本，她一日放不下，你就多受一日委屈。
我向你道歉，你却掉着泪说对不起我。你从没向我提过任何要求，只有那一次，你求我带你走。
03.
我们去了山西，我在工地上班，你在家带玲子。每天下班回家，你笑话我，灰头土脸地像老家那头刚刚从泥水里爬起来的猪，只有眼睛是净的。我回你：“我就愿是猪，你不是最爱啃猪蹄吗？”然后得意地把脚丫子伸向你。
你总会嘻笑着把烧好的一盆热水端到院子里，用双手把水花捧起，洒在我的身上，我是鸭子遇水，每一根羽毛都在撒欢扑腾。
相熟的邻居不忍我们如此清贫，好心把你带去山里，告诉你，那些墓前上贡的都是好东西，教你经常可捡些回去。你有些怯懦，反复确认真的没人要，也没人介意，才敢拿了一些回去，临走时，再在碑前叩个头、道个谢。
你高兴地告诉我以后可以少加几个班了，我看着你那张如沐春风，发现新大陆的脸，纵然万分不愿你再去那种地方捡吃的，却顿了顿，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那一晚，我一夜无眠。
闭上眼，你娇小的身影就立刻冲到我脑子里，后背绑着玲子，在墓地上寻找可食的东西，找到了你就跑，身后的野狗嗷嗷地对着你叫。
我的誓言在生活中垂死，从未让你过上好日子，你却从来没有怪过我。想想就心痛。
那年夏天，我比以往更卖力了，想着结了钱，就给你买一条碎花裙子，你最喜欢的款式。只是没想到，梦想未至，就夭折了。
那年夏天，天气极热，大家下了班都会跑到工地不远处的河里洗澡，我也成了常客。从不曾想，有一天，竟差点再也上不了岸。
工友把我拖上岸，捡了一条命的我一瘸一拐地回到了家，第二天，疼痛竟使我无法下床了。
你焦急地在屋子里打转，背着玲子到处给我找医生，医生说我的膝盖积了寒气，可能会落下严重的病根，我不信，昨日还背着二百多斤水泥在工地上跑的汉子，今日竟成了不能下床的瘸子。我大骂，我咆哮，老村医一脸不可理喻的表情，摇摇头走了。
你抱着我，眼泪顺着我的脖子流下去，话都说不出口。我哪里是不相信医生说的话，我是怕我成了废物，挣不得钱，却把那微薄的家也掏空了。
你去工地大闹，他们说你像个泼妇一般，你自己可能都想不到，有一天竟强悍到让180多斤重的胖工头都怕了你。
他们给我结了2000块钱，你带着我带着孩子，说：“咱们回家。”
04.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钱花光了，我也出院了。
我几乎认命了。我凶你骗我，凶你把仅有的钱都扔进了医院里，我对你说：“我不仅穷，还是个废人了，咱们离婚吧，你再找一个好男人。”
你只是不说话，那一刻，我以为，将永远失去你了。
我想着你要是走了，我也就不活了。
母亲对你态度好了许多，她帮你看孩子，你在街上的裁缝店找了份小工，一天10块钱。
你大早上迎着寒风去菜市场捡白菜叶子，晚上又蹲在水沟那堆散发着腐败味的萝卜堆里挑选，到家再一点点削去坏的，晒成萝卜干。靠着你，我们度过了那个寒冬，此生最艰辛、难忘的日子。
春天到了，燕子在屋檐下筑巢，叽叽喳喳好生快乐。卧床一冬的我，竟奇迹般地又能下地，能干活了。新生后，我一刻都不想停下来，你骂我，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我怎会忘记呢？我只是想证明，自己还能养活你，养活这个家。我只是用这种方式告诉你，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你可千万别走。
那年春天，你又怀孕了，十个月后，你为我生了一个儿子，全家，就数你最开心了。
慢慢地，你被琐事磨的没了耐性，我对儿子好，你骂我重男轻女，对他不好，你说我对孩子不管不顾。我花钱少了，你说我抠门像叫花子，我花钱多了，你又说我不思近忧，没有远虑。有时候，我情绪来了，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与你对骂，但是心里，我知道，你是在乎我，才不厌其烦地嫌弃我。
之后的许多年，我碾转去各地打工，但不论去了哪，多远多难，每年春节都会回家。因为你说，一家人团圆了，来年才有盼头。
我们结婚二十周年的时候，我男子汉大丈夫气概爆发，对自己说：“再不试一下，我他妈这辈子就没希望了。”
于是，我不顾你的反对，与一个朋友做起了包工头，领了十几个人，准备大干一场。没想到，干了一半，开发商跑了，我们傻眼了。
我拿出家里仅有的18万，给他们发了工资，不到一年的时间，我败光了半辈子我们积攒的所有积蓄。
你骂我不听劝告，骂我异想天开，骂我没脑子，却没动手拦我拿出家里所有的钱来救急。我感激你，身上的每根毛发，都觉得对不住你。
穷人败不起！这一仗，我输了一切。从前，对你的承诺是泡沫，虽摸不着，但是五颜六色的。而今，就连这泡沫都被我亲手戳破了。
好在两个女儿聪明懂事，半工半读大学一毕业就挣钱贴补家用。这日子，才勉强缓和起来。可不省心的儿子，却从小便和我相斥。我说不得他，越说就越和我对着干，他只听你的，在这个家，我作为父亲的高大形象，全被你遮住了。
05.
我坐在沙发上，头脑恍惚，硬硬的木头，把我的屁股咯的有点酸疼。像夏日打盹的蝉，被一支弹弓惊醒，潦草爬了几步，忍不住开口鸣叫，叫这生命何时到头，叫这世界多么美好。
这是你坐了十几年的地方，孩子小时，你坐在这里，看他们在院子里玩耍。孩子大了，你坐在这里，等着他们回家。我想把它换成软的，好让你还能坐在这儿，舒服几年。
前几日，我去了儿子的学校，知道他早恋了，在高中最后紧要关头上，成绩直线下降。
我不敢跟你说，你受不了刺激。
昨晚上，儿子告诉我们，他想参加艺考，要培训一个月，学费一万多。
我火冒三丈，一脸狰狞地对他吼道：“老子没钱！”
这个时候，谁也不能跟我提钱，听到钱，我便听到自己血管爆裂的声音。
他与我大吵，你也煽风点火的骂我，与我冷战。
我知道，猪蹄再也无法安慰你了。
我想起那日与你顶着烈日，到医院的走廊里排队。
我想起那一纸诊断：可疑卵巢癌？
此刻，我看着你把扫帚放在墙角，一阵风吹起，槐花又零碎落了一地。
你到厨房忙碌，生着气，为家人准备早餐。这样的生活你重复了几十年，就快到头了吗？我不敢想。
我不想告诉你，我想你永不怀疑自己的雷厉风行，想你对我发泄怨气时，还有十足的底气，哪怕是恨。
我想起钱，每想一次，心就痛的停跳一次。
我没有钱，都说爱是良药，可是，我用爱是否还能留住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