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马尼拉的薄伽梵歌

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东南亚的雨季刚过,趁着旅行签证解禁前大批游客尚未涌入,我独自搭乘亚航座位逼仄的飞机,从深圳去往马尼拉。这次是受人之托,专程前来调查一家新兴游戏公司的经营模式。这家公司的网游在亚洲各个市场都拔得榜单前三,作为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在一年左右、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席卷了各大当地互联网公司的目标用户,令整个游戏市场出现跌宕起伏的局面,大概有不少人会好奇。当然,已经有不少商业记者和自媒体在写关于这家 Garuda公司的故事了。尤其是游戏的成人导向和里面模糊的道德取向。不过我的作风是,这些我都不看,以亲身经历为准,帮客户拿到一手的信息,再结合我多年的商业经验,最后交给客户一份满意的报告。至于里面的数据怎么用,就不是我的事了。

翻着飞机上的菜单,打算点泡面来吃。不想又看到了半菜单半杂志里的插页广告:神问英雄,我令你做的事情为什么没有开始;英雄回答,我实在不愿和我的朋友家人站在对立面,成为他们的敌人,甚至杀戮至亲;神又问,假如敌人便在这些你所谓的至亲之中呢,只有去做我交给你的事情,你才能谱写属于自己的史诗,成为和我一样的神……看来又是老套的故事,我实在不理解这样枯燥设定的游戏,怎么成为顶流?

海报上贴了几张游戏截图,大概是最新虚幻引擎做的3D画面,景深和色彩都很不错。有一点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画面里神的身边有一些细小的文字符号,大概是梵文。

飞机开始下降时,头顶的换气出口开始吐出噪声,喷出白色的烟雾,初令人觉得有些呼吸不畅,然而顿时让人凉爽下来。身边的欧洲女孩(根据她手里一本某斯拉夫语版本的小说猜测)裹紧了毯子,我只觉得在这伸展不开腿的座位里,因为温度的降低让人的烦躁度降低了不少。

搭乘免费大巴,我下到位于马尼拉老城区的西班牙王城。像这世界上许许多多位于贸易要道的土地一样,菲律宾曾经被西班牙殖民300多年,独立之后也保留了主要的天主教信仰以及语言和文化里不少的西班牙和拉丁元素。

在去往酒店的途中,我看到周围架起了不少的施工格挡,仔细看上面的说明,这里会开展半年多的整体修缮和提升工程,届时会将西班牙王城的遗址区和其他景点连接起来,并修建一条自行车道。

入住酒店的前三天,我通过各种渠道,包括对当地人的访问,搜集这家公司的信息。

在其中几条信息上,我划下着重线:

1. 公司位于马尼拉奎松城写字楼区最昂贵的写字楼M里,刚搬进去一年,但据说和物业起了数次冲突,原因是公司内部的施工改造未遵守写字楼的要求,并被其他500强业主投诉,但由于目前经济形势不妙,物业对待这家大公司也没办法;

2. 通过已披露信息和内外部访谈的双向验证,这家公司的程序员只有几十名,这和常规游戏公司的配备完全不同,而且和内部运营员工数量不成比例。这部游戏只花了不到2年时间研发上市,比起一般这类5A大作的4-5年,已经短上一半,从头开始编程和维护,据业内人士估测,考虑到游戏的画面效果和引擎复杂度,至少要500人的前后端团队,但这家公司居然只有几十个人在写代码;

3. 公司的老板非常神秘,到现在各大媒体的访问里从未出现过这家公司实际的董事会主席或者创始人 - 内部人员对该类信息向来讳莫如深。站在台前的一位本地人CEO很明显是撑台面的,在数次直播访谈里,连讲起公司的愿景和规划都像在背课文;

4. 近一年来有一些失踪的案件和该公司关联。由于马尼拉本身较为复杂,犯罪率高,不少案子不了了之,又在公关的干预下,很少被揭露出来,我几乎没有找到相关细节。

收集好信息,我便打算以咨询公司的身份,和与这家公司有合作的服务商打好照面,找到充分的借口正式去拜访公司的管理层。这天刚好阴下来,骤降的气温让人觉得有些受宠若惊。有时候的我的职业身份会退居幕后,让我埋怨自己怎么要背离不远处绿色的海和各处的美食,做这么一个狗腿子的差事。不过很快我的专业度又会重占上风,我规划好路线,地铁搭配Grab (东南亚的滴滴),提前约好的时间大概半小时,便来到了M大厦。

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有不少年轻白领在楼下抽烟,但地上没有烟头 - 都被自觉丢到了烟头收集器里。在这座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里最繁华的商业区,我在等待的时候,看见咖啡杯上漏出的几滴褐色液体在轻轻振动,大概是从海边穿过无数楼房抵达这里的微风的余留,然后顺着风的方向,我注意到玻璃幕墙上有一只满身斑点的壁虎……

思绪被巨大的响声和人声打断。在距离我较远的另一个写字楼出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身边围簇了一堆惊呼和哭泣的人群。

坠楼的是一位女子。我注意到他的工牌:Garuda。金翅大鹏的公司logo令我心生凉意。很快安保人员便拉起幕布,并告知我们不要围观。由于这边的警卫都持枪,我自然迅速退远了,等心跳放慢了,回头找那只颜色奇异的壁虎,已经遍寻不到。

公司前台围了不少人在议论刚才的悲剧,但这一切和墙上巨幅投影屏上滚动播放的游戏宣传片形成鲜明对比,接下来Garuda推出的也是一个类似设定的游戏,我突然想到,这家公司的游戏都很有特点,在史诗背景设定下,给游戏人物非常强烈的道德选择,其实这样的设定很有深度,无怪乎能吸引到相对最高端也最舍得花钱的玩家。

与我约好的正是一位公关经理。而前台的女士加西亚告诉我,因为刚才的事件,公司在召开紧急会议,我和她的约会需要顺延,不等我答复便把我带到了一间会议室。

为了给调查收集信息,我全程都开着隐蔽摄像头,装在我背包侧面的金属扣上,一路上都没人发现。但当我进入会议室时,手机突然弹出消息,说摄像头因未知原因报错。我摆弄了一番最终放弃。

我预计又是一番漫长的等待,于是起身在会议室里转悠,注意到会议室的名字是哈努曼。哈努曼是印度的猴神。这又令我想到公司游戏海报上不引人注意的一些梵文。

不安分的思绪使得我冒险走出会议室,观察周围的办公室布置。我所在的地方是核心楼层,会议室围绕着大片的办公工位,奇怪的是大部分是空的,少部分有人坐着在工作,但整体很安静。由于我熟悉国内互联网公司的氛围,这里对我来说非常奇怪,作为一家大型游戏公司为什么安静得出奇?

不久我便看到休息区的零食架旁有一块导引牌,最吸引我的是其中写的“技术部”。

怀着对这家公司程序员数量迷因的好奇,冲动战胜了我的恐惧和拘束,我便往技术部的方向找去。我没有回会议室去取我的包,假如被抓到可以说我找厕所迷路。当然,我悄悄摘下下了隐藏的摄像头。

技术部的标志要等到我穿过整片工作区域才看见,奇怪的是技术部并不是开放式工位,而是在一个带密码锁的会议室里。

四周无人,最近的工位也隔着好几排,于是我凑近去听技术部房间的动静。

我凭住呼吸,等心跳放慢,仔细捕捉会议室里的声响。

像是在放电影,但声音又有一种说不上的真实。

比起声音的真实触感,对话的内容又是无比的反差和离奇。

“你知道我们的玩家有多爱这款游戏吗?在这个时候你提议要停运?”

“不是我提议。你看看这款游戏对我们的员工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什么伤害,今天坠楼的事情也不是我们单方的原因,是员工本身的精神太薄弱,再说,我们在入职时也签署过免责。”

“这是什么话,他们都是我们的同事,我们亲手招进来的员工。生和死说的那么轻易?”

“你忘了我们和XXXX (这里听不清,大概是梵语的词)怎么约定的,我们要用随机代码去写玩家的道德选择,这样才能满足XXXX的要求,否则我们自己都要遭殃。”你为什么要坚持多样化,为什么不招一些道德界限更模糊的员工,这样风险也更小。”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吗,你还记得那时候我们怎么决定的?”

“那次我们在爪哇遇到盗匪,差点丢了性命,我还怀着小孩。我很难作出别的抉择。”

“既然做了就要遵守约定。”

“用游戏的方式让世人的道德天平倾斜,这样需要多久才能达到目标?“

“一亿用户,就快到了。XXXX会信守约定的。你记得他给我们讲的故事吗?”

“是的,他认识奥本海默,也和他达成了约定,帮助他完成使命,奥本也帮他制造出了……”

“XXXX的故事里怎么说的?”

“现在,我成为世界的毁灭者。”

“记住,XXXX只需要我们做这些,因为XXXX以道德为食。”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句话是薄伽梵歌里的内容。薄伽梵歌是黑天和阿周那的对话。

我曾经在印尼的巴厘岛,距离他们对话里提到的爪哇到非常近的地方,看过一场皮影戏,里面是讲的印度神话,这也引起了我的兴趣,让我后来反复去读印度的存在主义史诗。

这时候会议室里的声音突然停下来了。有人拍我的背,习惯性的自控让我没有惊叫,只是故作镇定地挠挠头。

那位前台同事问我为什么到这里来了,我说了编好的借口,然后随着她回到了会议室,我留意到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些恐惧,回头几次看向那个会议室。

公关告知我约会改期,我于是离开了M大厦。

后来在某家大媒体的报道里读到关于Garuda游戏公司的创始人信息,已经是几个月之后了。

创始人夫妇是一对荷兰夫妇,原先在印尼创业,经历过一次具体不详的劫难后,才到菲律宾开设游戏公司。

关于Garuda,不幸的是,因为政策原因,其正要推出的爆款游戏无法上架,由于所有资源全都扑在新版上,对旧款游戏停止维护,玩家的关注无法延续,导致用户人数骤跌。

据说这对夫妇的独女不久后也失踪了。

很多年后我又在东南亚的某国看印尼的皮影戏,当地的皮影戏叫“哇扬”,最早诞生于爪哇,深受中国和印度相关表演的影响。

印尼哇扬戏的内容大多都是关于印度史诗《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我大概能关联起一些信息了。

1933年,这时候还是伯克利教授的原子弹之父奥本海默回到纽约探亲,刚经历过母亲离世的他,突然迷上了印度典籍,且钻研梵语,越来越喜欢研究神秘和隐秘的事情。

奥本海默将父亲给他买的新克莱斯勒车命名为印度神话里的大鹏Garuda,他是毗湿奴的坐骑。

梵文史诗摩诃婆罗多里,凡人英雄阿周那要带领军队进入致命的战斗,但他拒绝投入一场与亲朋好友敌对的战争。

化身为黑天的神祇说,阿周那必须完成自己的宿命,做一个战斗和杀戮的战士。

阿周那挥舞着战旗,上面有神猴哈努曼的图像。他带领军队,与自己的长辈和恩师交战,与“邪恶”交战。

我合上电脑,想了想,又打开它,告诉当时委托我调查Garuda的的雇主,我打算写一篇文章,讲出我那天的遭遇和我对相关事情的理解。

这时候屋外风雨大作,在深圳的十月,一切都不寻常。黑色云雾里有什么东西骑着金色的大鸟朝我而来。

我已经准备好了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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