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叫赵连芬,她讨厌这个名字,她也讨厌给她取了这个土气十足的名字的父母,更讨厌她所在的这个寒酸的小镇。
赵连芬在的小镇是一个县级市,城市的中心只有一条大街,从南贯穿到北,像一把匕首,杀死了这个简陋的地方的所有的美感。
赵连芬家住在大街的最南端,她读的高中在大街最北端,整整三年时间,她日复一日的走过这条乏味的街道。她在想,这街上连一间咖啡厅一家电影院都没有,甚至没有一个美丽的地上洒满被梧桐树茂盛的枝干打碎的光影的街角,那她要在哪里遇上那个她的真命天子呢,她觉得这一切太不浪漫了。
她每一天都在想,她会离开的,并且她永远都不想再回来。
二、
从高中开始,她拒绝叫自己赵连芬,在英文课上她给自己取的英文名字叫Tina,她跟每一个人强调,要叫她Tina。每次老师在课堂上叫赵连芬的时候,她都低着头恨不得自己是个隐形人,连说话的声音都小的像蚊子叫。
赵连芬回忆起自己的初恋,她想大概是因为那个男生给她取的那个美得不像话的新名字。
那天,班级里新转来一个美术生,他刚进门的时候,赵连芬打量着他,他,有些驼背又瘦又矮,头发有点长,戴着一副哈利波特样式的圆眼镜,看起来很呆。赵连芬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因为现在班里只有她旁边的座位空着,不出意外的话,她就要跟这个呆瓜坐一桌了。事实也是如此。
“我叫Tina。”赵连芬一边玩着手里的笔一边漫不经心的自我介绍。
“Tina这个名字不好,叫的人太多了,土。”赵连芬突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转过头恶狠狠的瞪着他,她看见他左脸颊上长了一颗痘,她觉得他极其丑陋。
“我给你取个法国名字吧,我觉得你的气质更适合优雅的法国名字。”男生笑起来眼睛眯在一起,他牙齿很整齐。
“就叫Hélène。”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这名字。她突然觉得他脸颊上的那颗痘好像都顺眼起来。
后来赵连芬跟别人说,她不叫Tina了,以后要叫她Hélène。
再后来男生跟她说,他喜欢法国,法国有一个著名的画家叫莫奈,他喜欢他的画,他也喜欢法国的梧桐树和法国的香水,他说,他早晚是要去法国的,他要成为画家,如果她喜欢的话,他可以带上她。
赵连芬觉得她被法国莫奈梧桐树和香水彻底征服了,她觉得她属于那里。她开始觉得他的矮小瘦弱和他的黑色圆眼镜都充满了艺术的气息,她跟他在一起了。
高中毕业,那个男生考去了一个三线城市的专科学校,他没有去法国,更没有带上赵连芬。其实高三的时候她就预感到了这个事情,她并不觉得意外。那阵子赵连芬开始迷恋上海。
那时候智能手机刚开始兴起,在赵连芬的软磨硬泡下她终于有了一台智能手机,虽然是国产的,但是外形很漂亮。赵连芬就是在那个屏幕上第一次见到了“东方魔都”四个字,她开始疯狂地搜索关于上海的信息,金茂大厦东方明珠外滩旗袍和许文强。
第一次看见外滩照片的时候她就知道,她属于那里。
后来赵连芬不顾父母反对一意孤行去了上海的一个三本院校,她换了手机号,自然,她没有告诉他。
三、
网络上6340平方公里2400万人口的数字是苍白的,来了上海,赵连芬才感受到它有多大多繁华。
从火车上下来,呼吸到上海的第一缕空气的时候,赵连芬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被洗涤了,她感觉那个破烂的小地方在她身上留下的肮脏印记,消失了。
她跟室友们介绍,她叫赵程程。
大一寒假,赵连芬过年的时候回家只呆了一个星期,然后就逃一样的回来了学校,她去找了一份兼职,电话销售。工作地点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昏暗的房间里有七八个小格子办公桌,她和其他几个姑娘就坐在这里守着电话打电话,中午的时候包餐,是旁边那条街上的牛肉面,七块钱一碗,里面有两片薄薄的牛肉。
赵连芬一共做了二十二天,一共打了六百三十二个电话,赚了一千三百四十块钱。那天赵连芬捏着那个薄薄的信封,站在居民楼外的那条街上,旁边垃圾桶下面的污水散发着挥之不去的恶臭,对面就是她吃了二十二天的面馆,店老板突然掀开黑绿色的门帘伸出脑袋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一阵寒风吹起来,赵连芬忽然觉得自己像是回到了那个肮脏的小镇,四面八方是各种各样的声音在用家乡的方言叫她“赵连芬”。她狠狠地打了一个哆嗦,攥紧了信封塞进口袋里,快步的像是奔跑一样离开了这里。
大二的时候赵连芬交了第二个男朋友,她的同班同学,上海本地人。每当他操着一口她听不懂的上海话说话的时候,赵连芬都觉得他像是在发光一样,那是属于上海的梦幻而璀璨的光芒。
他平时最大的爱好是打游戏,很少去上课,很多时候一天三顿饭都是赵连芬买好送到他寝室去的,他总是一副漠然的神色,电脑屏幕的光打在他淹没在肥肉里的五官上,苍白而油腻。当他心情好的时候他会教赵连芬几句上海话,当然更多时候,他会描述他家的那套马上就要拆迁的房子。
“我家那套房子,马上就要拆迁了,拆迁费说出来吓死你,侬晓得伐,到时候还能分个两三套房子,租两套出去,哼,不像那帮农民工。”说这些的时候他脸上会带着上海原住民那种骄傲的神色,赵连芬会娇嗔的靠在他身上,隐隐的跟着自得起来。
但是在一起一年多,他家的房子仍旧没有拆迁,他也没有送过赵连芬任何一件礼物,甚至赵连芬还要用自己兼职赚的钱帮他买饭买游戏装备,每次赵连芬表示她也想要谁谁谁的那件衣服或者是化妆品的时候,他总是会扬起一副不屑的面孔,说,这些算什么,侬晓得伐,我家那套房子,拆迁费说出来吓死你···
四、
赵连芬投了几百份简历,连续一个月不停的面试,终于在第三个暑假开始的时候找到了一家小型外企的实习。她和他没有明确的分手,但是她已经三个月没有给他买饭也没有给他往游戏里充钱了。
省下来的钱她决定送给自己一个礼物。
那天赵连芬穿了她最贵的一套连衣裙,化了妆,穿了高跟鞋,第一次走进恒隆广场。她在Chanel专柜买了一瓶香水,香奈儿5号,50ml,1050元,她一直故作镇定,手掌却出了汗。
入职的第一天,赵连芬4点半就起来了,一切收拾妥当之后,赵连芬缓慢的从桌子上拿起香水,喷在手腕,又涂在耳后,最后她向空中喷了一下。
赵连芬在Chanel浓郁的香味里重生了。
在公司,赵连芬向大家自我介绍,她叫Vivian Zhao。
赵连芬每天上下班要搭车四个小时,公司一共有42个人,只有她一个行政助理实习生,她每天做的工作非常繁杂,复印文件,整理资料,做表格,定外卖,打扫卫生,买咖啡,一个月拿1500元的工资。但是每一天Chanel香水的味道和同事那几张外国人的面孔都像是一道神圣的光芒,照耀着她。
后来赵连芬毕业了,她留在了那家公司,在公司附近跟人合租了一间房子,每天的工作并没有太多变化,公司里每个人都叫她Vivian,她自己都几乎忘掉了赵连芬这个名字,一切好像都很完美。
当姐妹之间话题的主旋律变成了房子车子结婚生子的时候,赵连芬觉得她的生活又空了起来,Chanel的香味和Vivian的名字也填补不了的那种空。
那个男人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五、
他是赵连芬的同事,29岁,长得挺帅的,高且非常清秀干净。圣诞节那天他买了99朵玫瑰花跟赵连芬表白,赵连芬知道他有车,并且在同事们的八卦中知道了他在上海有一套正在还房贷的房子。
赵连芬觉得自己的真命天子终于来了。
元旦他送了一条Tiffany的项链给赵连芬。
情人节他在黄浦江边的西餐厅跟赵连芬求婚了。
三天后赵连芬跟他回了他老家见他父母。
第二天上午他们去民政局领了证。
再三天后婚礼。
婚礼结束后赵连芬呆坐在大红色的婚床上,浓郁的香奈儿5号的味道拥抱着她,她回忆着自己23年的人生。自卑的Tina,充满幻想的Hélène,终于逃脱的赵程程,和现在的Vivian。Vivian有一份在上海的工作,有一个有房有车的帅气老公。赵连芬觉得自己的生命到此似乎圆满落幕了,从此应该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但她觉得冷和空,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起自己都没有和父母说起自己结婚的事,事实上她已经三个多月没有和父母通电话了,偶尔他们打过来她都会挂掉,然后回一个短信说,在工作,最近很好勿念。
赵连芬翻出手机想给她妈妈发一条短信,但一打开就看见消息记录里那刺眼的莲芬两个字,她教了他们无数次也教不会他们叫她Vivian,她像是被烫了手一样把手机丢了出去。
那天晚上他回来房间就睡了,没有碰赵连芬一下,然后在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都没有再碰她一下。
很狗血的故事,他是gay,马上30岁了,父母逼结婚,他选了同事中新来的傻乎乎又充满贪婪的小姑娘,Vivian,赵连芬。
她说,她要去公司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死同性恋。
他说,你以为他们不知道?
她说,他要去跟他父母闹,让他们知道他多恶心。
他说,都是他们逼的,你随意,我也想看看他们什么反应。
她说,她要离婚。
他说,好,他会给她一笔精神损失费。
六月一日,赵连芬结束了她为期三个月的婚姻。
六、
赵连芬辞了那个工作,最后一次从公司出来,是上午,街上很多穿着衬衫背着书包,一边快速向前走着一边吃包子的上班族,韭菜馅儿的味道飘了很远,她想起来她的香水已经用完了。
她忽然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喂,谁呀?
我,赵连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