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贝壳从会写字起就讨厌自己的名字。
她觉得只有命薄的人才会取这么随便的名字,重男轻女的父母是有多不重视她啊。可她也不喜欢她两个弟弟的名字,一个叫富贵,一个叫荣华,带着浓烈的城乡结合部的味道。
贝壳出生在海南三亚的村子里,海浪像潮湿的水草缠绕于她的生命。她跟其他海南女孩不一样,她一点儿也不黑,反而细皮白肉。她从小游泳、玩沙、拾贝壳,退潮的时候贝壳多得拾不过来,可那不是含着珍珠的蚌,而是埋在污泥里的小生物,生存的环境就缺乏了一种原生的美。
她曾怀疑她不是父母亲生的,从小只要听到母亲尖厉地喊她的名字,她就知道又要挨打了。就算两个弟弟淘气捉弄了她,挨打的也必定是她。
她在家里没有得到过温情,所以她讨厌这个轻贱的名字。
贝壳17岁喜欢上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同学,她就更加厌恶这个名字了,他揪着她又长又粗的辫子喊她:贝壳!贝壳!她就觉得他是在嘲笑她。
后来的某一天,他带她去偏僻的小巷看通宵录像,之后在小旅馆花60块开了房间。那时候的她是一个纯洁的白痴,还会红着脸坚信每个婴儿都是从大海里捡来的。直到,那个叫卫晨的男同学拥抱她、亲吻她,最后坚硬地进入她,从未有过的疼痛贯穿了她,她才知道了身体的秘密。
她就在那一晚稀里糊涂地成长为一个女人,但她不后悔,因为她得到了缺失的温暖。当他滚烫的皮肤拥紧她的时候,当他在耳边说他爱她的时候,她得到了一种莫名的幸福。
可这样的温情浅薄得像一个恍惚的梦,她后来才知道,卫晨和其他几个女同学都曾如此这般过。她不是他的唯一。
她哭,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海风带着腥味从木窗撞进来,她咬着被角却不敢发出声音。父母弟弟在客厅边看电视边笑,没人关心她悲伤的懵懂的成长。
她拼了命读书,她想只要考上大学,她就能脱离现在的环境,就能张开双臂亲吻广阔的天空。可后来她考上了省外的一本,偏心的父母却没让她读,说家里没钱,要留着供两个弟弟念书。
她的希望破灭了,而卫晨也考上省外的艺术学校走了,连对不起都没有跟她说过,他只是甩着前额长长的刘海理直气壮地问:睡了觉难道就要对你负责一辈子?
她红着眼睛在沙滩上挽留他,可他冷漠地走了。那天的海水是黑色的,像静默的影片,枯燥得漫无边际。
贝壳在黑色的青春里失去了爱情,也失去了未来,她就这样充满忧伤地长大了。
2
24岁的贝壳已经不相信爱情。
她说命薄的人本就应该薄情,她给自己改了名字,叫梁贝。她干过很多工作,公司前台、啤酒妹、夜场的旱冰小姐、餐厅服务员……她经常被男人揩油,受的气多,挣的钱少,一发工资都被母亲拿走了,说要补贴家用,其实大部分都被她拿去输在了麻将桌上。
她受不了他们冷硬且毫无技巧的索取,这样一个家,反而让她愈发孤独。她搬了出来,在鹿回头村偏僻的角落租了一个小房间,那里东西面是大海和沙滩,南北面是矮小连绵的山脉。
可她还是躲不了她的亲人们,他们每个月来跟她要钱,房子坏了要修,冰箱坏了要换。后来空调也坏了,她弟弟被困在蒸笼一样的房间里,母亲气急败坏地竖着眼睛伸着手,她只得把所有的钱都掏给她。母亲扭着肥胖的屁股走了,她赤着脚坐在细软的沙滩上抽烟,看夕阳一点点被海水吞下去,留下微弱的剪影。
贝壳一边过俭朴的生活,一边狼狈地挣钱,有空就去批发市场进一些小东小西来卖。三亚游客很多,她去旅游景点、春园海鲜广场、第一市场摆地摊,经常在咸湿的空气里被城管追得汗流浃背。
年轻的贝壳把稚嫩的自己交付给尖刻的社会,几年下来便油滑得像一只深水区的鱼。男人,她见得太多,有不怀好意的,有愚钝乏味的,他们经常迂回或者直白地说要包养她,而她游刃有余地与他们讪笑调情,又清醒刻意地保持着安全距离。她坚信,没有感情,就不会有伤害。
直到,她去当了售楼小姐,黑色笔直的西装裙,露出漂白色的衣领,她的头发像海藻一样束在身后,漂亮的小腿裸露着风情,被肖良生一眼看上了。
他开着宝马X3载着她,让她带着看了半个月的房子,一起吃了半个月的午饭。所有楼盘逛完了,他还是皱着眉头,贝壳说:“肖先生,你想要什么样的房子,我给你找。”
矮胖的肖良生看她:“唉,房子易得,女主人难求啊。”
贝壳就知道他的意思了,她不答腔,忽闪着长睫毛,拎着几串楼房的钥匙笑,然后从挎包里拿出烟来抽。
肖良生的脸埋在树荫下,意味深长地看她。她被他看得有点不自在,索性直说:“我下班了,还要去摆地摊,麻烦你送我到鹿回头。”
宝马车在蜿延的公路上顺着海岸一路前行,苍翠的树影像奔波的浪花在头顶翻过。贝壳坐在肖良生的旁边,心想要是他长得高高瘦瘦的,没准她会跟他好。
可贝壳的世界从来都是冷硬的,她不需要有一颗柔软的心。所以当肖良生说我等你吃宵夜吧,她说:“肖先生,不用这么客气,我一定会帮你找性价比最高的房子的。”
肖良生的眸子淡下去,像远空最暗的那颗星。
3
周末,贝壳被父亲的电话火急火燎地催回家。
家里坐着一个男人,好多痘印嵌在皮肤里像沆洼的土地,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他穿格子衬衫搭配笔挺的西裤,脚上又滑稽地套着一双白色的阿迪球鞋。
他一见贝壳就笑,露出让人生厌的表情。
原来是逼婚,一个邻村的拆二代。母亲高兴得花枝乱颤,一个劲地替男人把茶杯倒满,又从厨房来来回回地削了水果端过来。
陈年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涨满了贝壳的心,她火冒三丈地把果盘掀翻,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
从那天起母亲的逼婚电话天天打来,要不就是直接跑到她出租屋来软硬兼施,说拆二代愿意给三十万的彩礼,她要是不嫁,除非拿三十万出来给弟弟买房结婚。
母亲用钱来逼迫她,三十万就要把她卖了。她向来如此,用钱断送了她的前途,用钱困顿了她的生活,现在又想用钱来断送她的婚姻。亲情在母亲眼里,薄如蝉翼。贝壳想她必须借此摆脱这些曾视为骨肉血亲的人,于是她想到了肖良生。
这段时间肖良生还是锲而不舍地来看房,从A楼盘A幢看到E幢,隔天又从B楼盘的A幢看到F幢。。。。。他肥胖的身体走得直喘气,途中一直在用纸巾擦汗。他不是在看房,他是在等她内心挣扎完,然后妥协地做出决定。
贝壳知道他是撒了谎的,他不缺女主人,他有妻子。她在副驾驶前的箱子里看到了一包卫生巾,在他的手机屏幕上瞟到了“老婆”的来电显示。
其实这些都无所谓,贝壳的心是硬的,她不需要柔软真实的感情在坚硬的表层开出花来,她只需要金钱。感情能做什么啊,唯有金钱,能得到她想得到的一切,能换来宽阔的快乐的自由。
于是在他把D楼盘的最后一套房子看完的时候,她朝他开了口:“我妈要逼我嫁一个拆二代,他可以出三十万彩礼。”
肖良生微微一震,他抬起眼皮打量她,可能没想过她会开这么大的口吧。一个售楼小姐,再年轻再漂亮,能值三十万吗?
那天他开着车离开了,临走时抚了抚她的长发,粗胖的手指带着一丝遗憾。贝壳有些轻微的失望,但这样也好,他和她都死了心罢。
没想到过了三天,肖良生又来了,他把一个帆布口袋递给她:“喏,这是三十万。”
贝壳呆住了,口袋里有三十沓人民币,牛逼闪闪地卧在她怀里,她有点想哭,她终于能自由了。
4
贝壳回家就叫父母和弟弟写了断绝关系的纸条,并让他们摁上手印。
四个亲人未曾犹豫,他们甚至有些争先恐后。
贝壳把三十万扔给了他们,一路哭着离开了家。她想自己的命真他妈贱啊,贱得都不配得到亲情和爱情,三十万,就能买断她的一生。
后来她跟着肖良生走了。
他陪着她到鹿回头收拾东西,海浪拍打着岩壁,他帮她拖着行李箱,轮子在沙滩上划出两条长而深的印痕,她站在他身旁往回看,他的脚印宽而深,而她的细而浅,她忽然生出感动,在海风刮过来的时候抱住了他的脖颈,把头埋进他的肩膀。
肖良生拥紧她:“你好像柔弱的水草,看似随波逐流,却又坚韧迷人,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护着你。”
贝壳的眼泪快流出来了,她抬起头拼命看天空,才把它憋了回去。她拒绝了很多不怀好意的男人,却无法拒绝命运,她迟早要被人包养的,薄命的她无法得到一份正大光明的爱情。
肖良生开着一个投资公司,他买了一套海边的两居室,带着贝壳做起了生意。在生意场上的肖良生是英姿勃发的,他告诉她,中国的投资,拼的就是人脉。他带她去应酬,教她如何跟客人周旋,如何把酒喝到位,酒喝到位了,生意自然就谈成了。
早熟又聪明的贝壳很快熟稔于其中,她还是那尾鱼,生存的海洋越广阔,她就游得越亢奋。
白天她和肖良生在生意场上游走,傍晚没有饭局时,他们就像老夫老妻一样穿着短裤趿着拖鞋去买菜。蹦跳的基围虾、吐着沙的蛤蜊,鲜绿的四角豆……他们在潮湿的空气里做饭,然后手拖手地去海边散步。
海风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乱七八糟,他们一边说着话,一边在沙滩踩下四串脚印。肖良生说:“如果我们一起过完这一生,这四串脚印能不能一直走到天边?”
贝壳愣了愣,旋即笑得媚眼如丝,她快乐地摇晃着他的手臂,良生、良生地喊他,直到把他喊得全身酥麻。晚上他们搂在一起做爱,然后安安静静地睡觉,肖良生胖乎乎的身体却没有让人讨厌的油腻,总能让她感觉到火种般的微温。
贝壳觉得他是一个温柔的胖子,他比她大十二岁,真是从心底疼着她。他给她买四万多的LV包包,他叫她贝壳,说这名字很好啊,可以让人捧在手心里。
贝壳不以为然,她早已失去了高贵的资格,陷在生活的贫瘠里,永远受制于金钱。所以她得警醒,她得坚硬,她得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赚钱,只有金钱不会抛弃,更不会背叛。
肖良生偶尔会笑着说,要是不嫌我老嫌我胖,嫁给我吧?
贝壳想问他是要玩重婚吗,后来想想算了,何必戳破他。她便用手指在他肚皮上划着圈,却笑而不答。
贝壳在心里糊上坚硬的水泥,修砌了一层又一层的高墙,她想她早就不会爱了,这不知道是欣喜还是悲哀。
5
这样温情又踏实的生活只过了两年,没想到突如其来的经济萧条和资金断裂,就使肖良生的公司面临了破产。
肖良生急得嘴里全是泡,他们到处寻找资金扶持,可人世凉薄,无人搭救,肖良生不得不变卖了所有资产填补窟隆。在他还欠银行四十万的时候,他就只剩下最后这套房子了。
他终于变成了一个贫穷的胖子,昔日的意气风发已成云烟。贝壳的好日子才开始张牙舞爪,却又顷刻间消亡了。
一脸破败的肖良生穿着背心坐在阳台上,他拿了贝壳的烟来抽,呛得眼泪直流。他说:“贝壳,要是你还相信我,就跟着我白手起家,东山再起。如果不愿意,我把这房子卖了,还完四十万,剩下的全给你。”
贝壳靠在他的肩膀上,看天边的夕阳脆弱地变幻了颜色,映照着潮水的涨与落,那束流火般的余晖笼在她身上,掩盖了悲喜。
她只能选择离开啊,她必须让自己只有铠甲,没有软肋,她必须让自己一直树立对金钱的忠诚。
肖良生给了她自由和爱,可那是残缺的,是不完整的。贝壳觉得她不会爱任何一个男人,尽管,她那时候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可简陋的未来却被阴云遮蔽了光芒,人哪,任何时候都不能感情用事。
她偷偷去小诊所做了人流,一个人睡在病床上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要离开他。
肖良生卖了房子给了她二十万,贝壳让自己的心狠了又狠,最终却没有接过来。他已经够对得起她了,他也需要有一个未来。她把那个LV包包拿去二手店卖了两万块,她就拿着两万开始了流浪。
走的那天,这个又穷又颓败的胖子站在公交车站送她,他咬牙切齿地说:“贝壳,你心真狠。”
她还是笑,长发被风吹得像生长的树叶:“我从小就命薄,不想因为一个人,就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对不起,良生,你有老婆,我有未来,我们都耗不起。”
肖良生气得眼睛快要鼓出来:“原来你不相信我?我那天抱着三十万给你,我就跟她彻底离婚了。当时拖了三天才来找你,就是跟她办手续做财产分割!贝壳,我知道你不爱我,你只爱钱!每次说娶你,你总是躲躲闪闪!”
贝壳呆住了,有些不敢相信,她看他,想从他的表情分辨出真假,可公交车摇摇晃晃地来了,空调把车里的温度调节得恰到好处,他就算没有老婆,也是一无所有的,她真的必须要走了。
三亚的空气依旧是咸湿而潮热的,她趴在后窗一直盯着肖良生看,椰树的阴影在她眼前退过去,她看到那个胖男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像一个奔丧的游子,他的肩膀一抖一抖的,身后是扁平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灰蓝色,像画一样震颤了她的心。
6
后来,贝壳从三亚去了海口,又做回了售楼小姐。
这次不卖楼房,卖的全是高端的别墅,利润高得可以把人的欲望无限地掏出来。一套四五百万的别墅卖出去,就能有三四十万的抽成。
贝壳想,人一旦不相信爱情,就能无坚不摧。
她不仅卖别墅,还卖自己。
她挺着一颗荒芜的心,陪很多看房的男人睡,有些男人睡了她以后买了别墅,她挣到了钱。有些男人睡了她,没有买别墅,扔给她几百块。
她都无所谓,她还是那尾鱼,需要丰美的水域和鲜活的自由。她要赚更多的钱,她要拥有不被金钱钳制的能力。
爱情是什么呢,它不是空气,不是食物,也不是水,它不是贝壳的必需品,一个薄情的人,哪会需要狗屁的爱情。
很多年以后,贝壳买了车,和肖良生一样的那种宝马X3。还买了两居室的房子,就在海南大学旁边。她站在窗口就可以看见大学校园,可以看见阳光穿过校园的椰树林和荷花池,看见青春热闹的大学生们在宽阔的草坪上天真地走过。
她现在有了很多钱,她看到卡上的余额在不停地增加,她的心就能得到片刻的安宁。
但她还是那么孤独,每到夜晚她的孤独就会扩散到最大值,她只有在不同男人的怀里寻求温暖,然后在清晨从各种酒店里走出来。
可那些男人都是油腻的,不管胖的瘦的,他们都油腻得让人心生厌倦,没人再叫她贝壳,他们叫她梁贝、梁贝,却无法帮她祛除孤独带来的空虚和惶恐。
她只好开车去海边,偏执地在沙滩上留下一串又一串的脚印,才能驱散时光的伤口。
海口的海没有三亚的清澈,是灰的暗的浑浊的凛冽的,海浪泛着雪白的泡沫冲刷着过去,沙子粗砺地扎在脚底,让她的心隐隐生疼。
她总会想起那个矮胖的身影,那个让她实在没有勇气同甘共苦的人,她每次回头,都会恍惚看到他的脚印,深而宽地蛰伏在灰白的沙滩上,一直延伸到最远最亮的天边。她便经常做梦,梦见那个男人在公交车站抱头痛哭,梦见那个男人说:如果我们一起过完这一生........
这时候,她才知道,薄情的贝壳其实是有软肋的,薄情的贝壳其实是爱过的,她只是更需要一个稳妥的结局,来走完这浅薄的一生。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