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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陆回家探亲的时候，小牛正在大陆家的小院里卯着吃奶的劲儿往半人高的水缸里倒水，墙根上竖着一根扁担，扁担旁边放着一只空水桶，另一只水桶正被小牛提在手上，挨着水缸的边沿，清水哗啦啦落在水缸里，在烈日下打着卷儿，晃花了来人的眼。

大陆扔下行李，三步两步走过去，接过了小牛手里的水桶，顺手抢过扁担，说，你放下，我来。

小牛抬起袖子擦把汗，提起另一只水桶，喘了口气才说，大叔，你跟我客气啥，您快把扁担给我，咦？入眼一片青葱的绿，只觉一股扑面而来的凉风，晕乎乎之后更加清明。

大陆穿着军装，站在阴凉里，像一棵挺拔的柏。

小牛缓缓抬起头，眼底漫上惊喜，大陆！大陆你回来啦！大陆你可回来啦！大陆，大陆，大陆，小牛高兴得语无伦次。

大陆盯着小牛鞋沿上的泥巴，攒的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

大陆爹娘在屋里听见动静跑了出来，一时间满耳满眼都是老人激动的哽咽，等大陆回过神儿，哪里还有小牛的影子。

儿啊，你找啥，大陆他娘抬起头问他，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阳光撒下来，留下道道阴影。

大陆他爹狠抽几口旱烟，烟斗又垂下去磕在墙上，烟灰簌簌落下来，还能找谁，找老牛家的小牛犊子呗。

大陆握紧拳头又松开，片刻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爹，娘，我这次回来就不回去了，我复员了。

大陆他娘接过大陆手里的水桶和扁担，拉他进屋，灶上添几把柴禾，做了一大碗手擀面，加了两把青菜卧了两个荷包蛋。

儿啊，你这次回来是咋想的，大陆他娘问道。

大陆扒着面条，有些心不在焉，娘，明儿我就去镇上找工作。

大陆他爹猛咳几声，烟袋晃悠悠的，这才清清嗓子说，大陆，爹知道你还惦记小牛那孩子，小牛是个好孩子，你不在家这三年家里重活累活，她都抢着干，可你也知道，她爹老牛是个守财奴，钻钱眼儿了，卖姑娘赚彩礼钱，不然当初你也不会负气当兵去，你爹你娘都老了，就盼着你早日成家，等你找到工作，见见王媒婆介绍的姑娘，别再惦记那小牛犊子了。

大陆狼吞虎咽，大青碗很快见底，他把碗重重一搁，厚实的木桌发出沉闷的不满，爹，娘，这事儿我自有打算，你们别跟着瞎掺和。

-2-

大陆赶到小牛家的时候，小牛的哥哥大牛正扛着农具准备下地干活，羊圈里铺了一层干净的软草，鸡笼里几只母鸡咯咯哒叫的正欢快，屋檐下挂着两串红艳艳的辣椒。

当年，他跪在院子里，苦苦哀求牛老爹把小牛嫁给他，把尊严踩在脚下，最终换来的是更难听的羞辱。

那时候小牛问他是不是个男人，是男人就干出一番事业来给老牛和大牛看，而不是跟个女人一样哭哭啼啼。

他有爱也有恨。

大牛似乎并不惊讶大陆出现在他家院子里，他打量大陆，结实了也壮实了，心里不免升起几分欣慰。

他忽而了然，小牛从大陆家回来的时候就有些不对劲，神不守舍，欲言又止，午饭吃了几口就把筷子撩了，看来是早就知道大陆回来了。

大牛，好久不见。

大牛说，回来就好。

没有预料的那样相互讥讽，大打出手，简简单单两句问候，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

小牛从里屋出来，看见大陆笔直地站在院子里，有些不知所措，急忙捋了捋鬓角的乱发，请大陆屋里坐坐。

老牛泡了一壶茶，正坐在炕上眯着眼睛感叹，这好茶就是不一样，老李家那孩子小时候长得干吧叽的，谁成想现在竟然成了暴发户，脖子上那大金链子看起来沉甸甸的，送来这茶也是万里挑一的好茶，就是人长得磕碜点。

大陆跨进门槛的脚一顿，脸色越发的阴沉。

小牛快步走进去，不顾老牛的抗议，一壶茶全泼在院子里，转身进了里屋，泡了一壶自制的桂花茶，端给大陆。

爹，你女儿穷身子喝不起富贵茶，犯冲知道不，农家茶值不了几个钱，但喝着舒坦，以后您要是再偷偷受李二蛋的好处，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老牛干笑，像是才看见大陆一般，眼珠子在大陆的军装上来回转悠，哎呦，大陆回来了，好小伙，我老牛就知道你一定会出人头地！

小牛在外屋给茶壶添水，对牛老爹的话听得并不真切，倒是听见出人头地四个字是在夸大陆，当下支起耳朵听大陆的反应。

牛老爹，没让小牛嫁给我，您是否后悔，大陆的声音凉飕飕的，与当年那个胆小瘦弱，唯唯诺诺又信誓旦旦的少年判若两人，他变得高大英挺，冷静自持，成熟稳重，说话又如此直白不留情面。

老牛一听，忍不住撩蹄子，我没啥后悔的，我姑娘又不是没人要，她愿意在一棵树上吊死，我还不乐意呢！我家小牛犊子等你三年，就等来一句后不后悔！我告诉你陆青松，你不娶小牛，有的是男人排队等着呢！

大陆冷笑，掀开门帘，无视小牛，径直走了出去。

小牛愣愣地抱着茶壶，心神一晃，滚烫的开水全撒在手腕上，一片刺目的红。

她清晰地感觉到大陆的敌意，他在报复，报复当年她爹见钱眼开，不留情面，也在提醒她，他不是当年拖着鼻涕只知道哭的陆青松了，现在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所以不会在乎她的感受了。

傍晚，大牛扛着锄头回来了，看见小牛失魂落魄的，忍不住劝道，小牛犊子，咱娘去得早，我和咱爹打小就疼你护你，就盼着你嫁个好人家，人人都说咱爹见钱眼开，可咱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上回，李二蛋给咱爹送来十万求咱爹把你嫁过去，咱爹眼睛都没眨就拒绝了。

那咱爹还收了李二蛋的茶叶呢，小牛不服。

扯淡，那是你嫂子从娘家带回来的，咱爹一直没舍得喝。

那咱爹为啥故意让大陆误会！

你说为啥！这趟大陆回来看那气势汹汹的样儿，明摆着气不顺，你哥和你爹都不傻，大陆光长个儿不长心你怪谁！

小牛低下头，心里还是放不下。

-3-

大陆回来这几天，陆家的门槛快被踩平了，小牛约摸过了三五天，避开陆家的亲戚，去镇上买了几盒点心去了大陆家。

刚走到院里，小牛就听见王媒婆的大嗓门儿，大陆他爹娘，这姑娘真不错，长得水灵，穿一身白裙子跟仙女儿似的，她爸妈都是机关单位的，她妈是科长，她爸是处长，就是她二婚，带着一孩子，但那孩子也是个顶个的聪明！

大陆他爹娘有些犹豫，这二婚，还带个孩子，那我们大陆不就是后爸？

王媒婆不乐意了，怎么的，你们大陆条件再好不过是个穷当兵的，穷地叮当响，还想找啥样的！人家要是非二婚，没孩子，人家也看不上你们家啊！

小牛握了握拳头，既心痛又心急，好你个大陆，有气你找我撒啊，何必用相亲来报复我，这个王媒婆说的是什么混球话，大陆是兵，有钱没钱都光荣！老娘放在心尖上的男人，能让你这么诋毁！

小牛把点心往瓮台子上一搁，捋着袖子冲了进去，王媒婆！还会不会说点人话！把舌头捋直了说话，当兵保家卫国，光荣！穷咋了，人穷志不穷，咱穷的有风骨！你再在这儿给我瞎白扯，我就让你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大陆皱着眉头，问小牛，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被人欺负死了！

她说的是实话，我确实是个穷当兵的，大陆淡淡地陈述。

大陆爹娘骂道，小牛犊子，别在这假惺惺，你爹嫌弃我们家穷的时候你在哪儿呢！这会儿来这儿撒泼来了！

小牛眼圈通红，喉头哽咽，手腕的烫伤钻心窝子疼，她能说什么呢，事实如此，无从辩解。

泪眼模糊中，大陆走到王媒婆身边，礼貌地道了歉，答应和女方见一面再考虑谈婚论嫁。

原来自取其辱是这种滋味，当年大陆是否同她一样咬牙切齿，痛不欲生呢？

三年，她和大陆之间划开了不可逾越的鸿沟。

小牛抹干眼泪，狼狈地离开，脚步虚浮，落在大陆的眼里，有些不忍。

小牛是在赶集的时候遇上大陆的，集市上人来人往，小牛一眼看见了身着军装的大陆，他身边有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人，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情。

小牛不禁有些自嘲，原来大陆喜欢这样的漂亮女人啊，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常年劳作异常粗壮的小臂，粗糙的手指上尽是老茧，脸上的皮肤因为风吹日晒成了小麦色，哪里还有一个女人的样子。

大陆早就看见小牛了，他想过去同她说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他本就是赌气，并不是真的不要她。

杜鹃的孩子一直在扯他的裤腿，缠着他买变形金刚，你不是想做我的爸爸吗！给我买变形金刚，我就让妈妈嫁给你。

真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大陆想，以后他和小牛的孩子可不能娇惯。

杜鹃笑眯眯地看着大陆，意思很明显，能不能善待她儿子就从变形金刚开始。

大陆当兵三年，不是没有积蓄，他一直没告诉任何人，是想留作娶小牛用，怕牛老爹坐地起价，才一直瞒着。

他掏钱给孩子买了变形金刚，又把孩子交到杜鹃手里，便找了借口先行离开。

杜鹃回去和王媒婆说，大陆不错，就他了。

王媒婆回去和大陆他爹娘报喜，很快整个村子都知道大陆当兵回来时来运转，攀上高枝了，小牛他爹一心只认钱，这下傻眼了吧，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惜了小牛啊，为大陆家当牛做马，挑水劈柴喂鸡扫猪圈，逢年过节买好吃的送过去，过年的时候贴对联，包饺子，像伺候公公婆婆一样尽心尽力。

大陆心烦意乱，没想到会闹成这样，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小牛性子烈，她若是对他死心了，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大陆想去找小牛解释清楚，奈何大牛死守着家门，愣是不让大陆进，大牛怒，陆青松，你就作吧，我倒要看看你如何收场！

大陆垂头丧气，一肚子火没地儿撒，没曾想，李二蛋找上门儿来了。

李二蛋脖子上还挂着那条闪瞎人的金链子，态度却异常诚恳。

大陆，咱兄弟俩找个安静地儿聊聊天儿叙叙旧，今天咱谁也不说，就说说老牛家那小牛犊子。

不说还好，一说大陆一肚子气，李二蛋，我告诉你，我跟你没啥旧可叙，你趁我不在家去老牛家提亲，你当我不知道！

大陆，我不服你，真的，小时候我是咱村的小霸王，成天就爱欺负你，你那时候鼻涕耷拉的，怂啊，就知道抱头哭，小牛犊子那时候才多大啊，冲出来对我又啃又咬，害我打了三针狂犬疫苗。

你擦干眼泪，拍拍屁股回家了，小牛犊子被她爹家法伺候，挨了鞭子，疼的嗷嗷叫唤，回学校之后又被老师罚写一百遍小学生规范守则，手抖了好几天拿不住筷子。

还有一次咱们出来玩，天黑透了，你怕走夜路，小牛亦步亦趋地把你送回家，你知道小牛咋回去的吗？

她在路边上找了一根木棍儿，握在手里给自己壮胆儿，那时候我就想，你不把小牛当姑娘，我来！我跟在她身后，偷偷把她送回家，我才回了自己家。

你还记得咱们在镇上上学的时候，有男孩子找茬欺负你，你就知道躲在小牛身后，让小牛为你冲锋陷阵。

而且小牛护短，谁看不起你她就跟谁急眼，你给其他姑娘写酸不啦叽的情书，小牛去威胁人家姑娘跟你好。

呵，这个傻子啊，从没让你看见她的伤痕累累。

你以为牛老爹真的贪图钱财？人家只是不放心把闺女嫁给你这个没心肝的怂货，我赚了大钱屁颠屁颠去给牛老爹送了十万，牛老爹看都没看。

你倒好，一声不吭去当兵，三年没有音信，你爹娘全怪罪到小牛身上，使唤小牛比使唤亲儿子还踏实，小牛任劳任怨人家亲爹和亲哥不心疼啊，心疼！我这个外人心都疼了！小牛要是喜欢我就好了，我才舍不得她吃苦。

可是，她只把你放在心尖上疼啊，打小就护着你，你回来就可着劲儿伤她。

你不是要娶二手货吗！你娶吧，过两天我就去牛老爹那里提亲！

大陆，老子是真心看不起你！你那心眼儿比针眼还小，你就不配做个男人！

李二蛋说完这番话就离开了，留下大陆一个人在原地红了眼眶。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他怎么就那么混呢！

-4-

杜鹃领着儿子去了大陆家，给了大陆爹娘三万块钱，说要大陆做她家的上门女婿，以后前程似锦，就一个要求，收了这三万块钱，断绝关系，以后有了孩子也不能姓陆，只能姓杜。

明摆着欺人太甚，王媒婆讪笑，却是什么好话也说不出来了。

大陆爹娘面面相觑，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他们怂了一辈子，在儿女大事上还是怂。

大陆看看他爹娘，又看看趾高气昂的杜鹃，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以前，有人护着他，由着他，把他当做无价之宝，宁愿自己受伤，宁愿做大家眼中的傻子也要把他放在心尖上疼。

如今，有人想用三万块钱买断他的一辈子，多么讽刺。

他刚想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冲进一个人跪在大陆爹娘面前。

叔，婶，我手里有十万块钱，不求大陆做上门女婿，生了孩子姓陆，我小牛一辈子孝敬您老两口，我只求留下大陆，他是一个人，不是可以买卖的牲口。

说着，小牛的眼泪哗啦啦往下掉。

小牛手里的钱自然是从李二蛋那里借来的，大陆爹娘不敢要，只一个劲儿让小牛起来。

杜鹃见状收起自己的钱，面色铁青，气呼呼地走了。

大陆一声不吭把小牛扶起来，弯腰给她拍干净裤子上的土灰。

他用柔软的指腹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轻地说，小牛，小傻子，别哭，你哭的我心都要碎了。

与你一起长大，得你苦心相护，我何其有幸。

得你欢喜，我惟觉这一生不够漫长。

还好，我这一辈子，兜兜转转，没有错过你。

若得一心人，此生不二致。

从此换你住在我的心尖上，由我守护，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