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一现象,儿女对父母的态度其实是有变化的:青年之前是仰视,青少年时期是平视,青年过后就趋向于俯视。我现在也到了俯视父亲的年纪了,只不过这种俯视仅仅是从身体、视觉上来讲的。于我心里,父亲永远是值得我仰视的人。

父亲今年七十六,与前些年相比,腰背更驼了,头发更白了,颧骨更凸出了,形体更消瘦了,皱纹更深了。岁月真是一点情面都不讲,记忆中父亲那一口能剥生板栗球的牙齿,已经脱落得没剩几颗了。

父亲共六兄妹,上有一兄一姐,下有两弟一妹。祖父在我二叔三岁时就去世了,祖母养不了那么多小孩,便把伯父送给了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父亲实际上就成了长兄,长兄如父,父亲帮着祖母含辛茹苦把弟妹扶养成人。三兄弟中,父亲只念过几年小学,两位叔叔都上过高中。二叔还在当了几年民办老师后,通过自身努力考上了公办老师。没有父亲的付出,两位叔叔是读不了那么多书,毕竟那是靠工分吃饭的年代。二叔至今很是尊敬与关心父亲,应该是与父亲当年的付出、对他的关爱有关。

父亲十几岁就当了生产队长,一直到因公受伤生病住院。那个年代的队长,可真是一队之长。父亲是什么活最累、最苦、最重,就干什么活,正是因为总是抢着重活干,一次队里修筑堤坝时,与村里一位同样年轻力壮的村民抬一块大石头时,父亲的腰受了伤。那个年代的人对自己身体不太重视,父亲也是如此。等到父亲腰直不起来的时候,还是在母亲多次催促下,他才去了县医院。一检查便是大问题,父亲的一个肾,因受重力压迫,积水肿大。县医院当时医疗水平有限,父亲便去了州医院住院动手术,切除了已经坏掉的那颗肾。我当时还小,忘记了手术前还是手术后,我去了州人民医院去看望父亲。能确定的是,我从铁山河渡口那里,上了一辆汽车,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坐上汽车。

父亲第一次动手术后,多长时间恢复了健康,我也没了印象。我只记得像父亲是没过多久,因为脊椎里长了一块骨头,又一次去州人民医院动了手术。那块长错地方的骨头压迫了神经,导致父亲下身瘫痪。我记得父亲手术后在家还卧床半年,又像小孩一样重新学习走路。刚开始是依托母亲和拐杖, “举步维艰”是什么意思,我从父亲再次学走路的样子那里得到了答案。父亲第二次手术后在家康复期间,我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帮他递尿壶、倒尿、洗尿壶,父亲生病让我长了见识:认识了那种带手柄的、类似熨斗状塑胶尿壶。

至今,父亲的腰上有一道很深的月牙状的肉坑,背上有长达十几厘米的伤疤。就是这样一位父亲——经过两次大手术——从死亡边缘上捡回一条命的父亲,和母亲一起,用他们勤劳的双手把我与兄长抚养成人。

父亲用挖锄开垦了一大片土地,种过苞谷、花生、油菜、红薯、南瓜、辣椒、韭菜、白菜、茄子、西瓜、香瓜、辣椒、豌豆、南瓜、西红柿、四季豆、四季葱;栽过梨树、杏树、桃树、柿子、板栗、椪柑、蜜橘、脐橙。地尽其用,父亲没让一小片地闲着。我记得念初中时,春秋两季偶尔有同学来我家里玩,我向他们“炫富”的话,就带他们去山里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的地里。我告诉同学,春季那片地是花园,秋季就成了果园。那个时代物质匮乏,加上父亲施的是农家肥,什么都好吃。有一年夏天,我把同学带到西瓜地里,其实西瓜已经结过几批,差不多到扫尾的时候,就是那样拳头班大的西瓜,同学们吃得却很贪婪,还边吃边说“好甜!”

父亲的那个挖锄好重。有一次,父亲叫我给他送锄头去,从家里到地里,不足千米,但要爬坡。我走到地里时,出了一身汗,两边肩膀上磨出了红印——又酸又痛。我那时已经不小了,就只是扛一把锄头,爬了一里多山路,就成那副模样。父亲却用那把锄头把荒山变成了菜地,我不知道父亲究竟流过多少汗。父亲手掌的茧很厚,与陈秉正的手有一比,一般的刺都穿不透。

我读大学那几年,适逢县城由老城武溪迁往白沙,穷乡僻野逐步成为城郊。319国道改线要征收,村里一些家庭因“地利”得到了补偿,家底逐渐殷实。我家田地与国道相去甚远,没有征收的机会。父母还是靠双手供我至大学毕业。为了增产增收,父母在山上打了两个草棚,专心种菜。人勤地不懒,再加上接近消费市场、流动人口增多,菜比以前更容易转为收入。父母分工很明确:父亲主要是种菜、施肥、挑运,母亲主要是除草、采摘、销售。我印象很深,大学毕业前实习期间,我一个电话,父母一次给我寄了一千元。我不知道一千元在那时到底有多大的购买力,只记得2000年7月参加工作,我领到手的第一个月工资,只有四百二十几元。

白沙新城建设那几年,父亲成了工地上免费的“掏粪工”。他挑着粪桶,走遍了大大小小建筑工地。从岩头河到新城白沙,坐车只几分钟,走路却近半小时。我不知道父亲在炎炎烈日下(父亲动过两次大手术,走路不像正常人那么稳,起早了山上露水未干容易打滑,所以不是日出而作。)挑着一担又一担粪到底流过多少汗水,湿透多少衣襟。挑粪是脏活、累活,路上遇到的行人,捂着鼻子远远避开的居多。村里有些人,不知道是钦佩还是挖苦父亲,说他这么辛苦为什么。父亲常用一句话回答:“我现在挑粪,是为了我儿子将来不挑粪。”我知道父亲嘴里的“儿子”,指的就是我。因为兄长没有考上高中,早就在家务农了。我现在是一名公务员,还是一名全日制硕士研究生。虽然不能说光宗耀祖,但总算实现了父亲心愿,多少带给他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前些年,我偶尔还会在县城的某个地方见到挑粪的老人。我没有捂着鼻子,没有鄙视的眼神,没有远远地避开。因为我知道,鄙视那些老人,就是鄙视我的父亲。从他们的背影,我想象出父亲当年在工地上挑粪的场景。

如果不是因为兄长身患恶疾,父亲可以不像现在那么劳累。那挨千刀的怪病,花钱本已不是小事,还无法治愈,只能依靠药物维持,效果也不明显,扩散得厉害——兄长已经瘫痪一年多了。兄长的病是家人的一块石头,压得父母很痛,很痛。父亲经常晚上独自一人坐在屋前抽着闷烟,我安慰他要注意身体,父亲反复低沉地说:“这是没办法的事!这是没办法的事!……”兄长确诊之前,有一年村里人组团去韶山参观,我好说歹说,父亲终究还是去了。今年村里人准备去参观三峡大坝。他们也没邀请父亲,我也没有再次劝说父亲。我知道父亲肯定不会同意,我也是做父亲的人。

兄长生病之前,关于晚年赡养父母的事,我就与父亲沟通过。我说我就两兄弟,养老问题不要分得太明确。不说谁养谁,一起养。父母养育我们时,也没分过工,说父亲养育谁,母亲养育谁。如今兄长身患恶疾,能多留些时日,是家人的福分。即使兄长不幸离去,还有我,赡养父母,不能分得太清。何况父母一生勤劳,到目前为止还未需要我赡养。父母一生没让我为难过,我也要尽力让父母晚年不为难。

我参加工作至今,已经二十余年,能有一些进步,取得一点成绩,还能保持刚参加工作时的热情,就是继承与发扬了父亲自力更生、坚强不屈、乐于奉献、不怕吃苦的传统。父亲没有从物质上留给我多少财产,留给我的却是一笔巨大的、终身受益的精神财富。

父亲!我会用一辈子的时光来仰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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