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野岭的,没车,走路踩到荆条,竟把鞋划破了。
没办法,看来只能修鞋了。
我四下观望,似乎也找不到修鞋的地方。
阳光有些吝啬,只洒了一点金子。远远的有个村,四五棵枯树,飞出几只乌鸦。我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去,迎面撞上一个大爷,身形很清瘦。我清了清嗓子问道:“大爷,请问附近有修鞋的地儿吗?”
他吸了一口旱烟,眯起狭长的眼睛看向我,眉头紧皱,能夹死苍蝇。
“修地?什么修地?你是来修地的?”
我意识到他听岔了,干笑一声,尽量把每个字都说得足够大声,让他能听清:“不不,我是来修鞋的。”
他轻敲烟斗,像是沉思,随即又一抬手,指了指边上一间装潢朴实的木屋。
“只有这一家,但估计你是修不了鞋了。”他说完,眼角微弯,嘴角也抑制不住轻轻上扬,只是摇了摇头。
“为什么?”我急切的追问,只换来他不耐的摆手。
“去了就知道了。”
我脑内一团混乱,像无数张写满字的纸堵在下水管道口里,把思绪堵在池中,浮浮沉沉,未有头绪……但我回家心切,只得向前迈步。
“年轻人。”他又叫住我:“记得,叫他七爷。”
七爷?真是怪名字,我心里一阵腹诽。
离木屋近了,周围的路都变得好走了一些。我顺便伸着脖子望木屋,屋外围着一圈栅栏,有张桐木躺椅睡在里面,能看出椅子的技艺非常精湛,不仅能摇能躺,还能拆分折叠,上面还铺了一层海蓝色鹅绒,一定非常舒服。
躺椅上有个老头子,面色很白,胡须很长,看起来经常打理,像电视上常看到的太白金星,仙风道骨,就是差了一根拂尘。
他此时正在闭目养神,我见院子里也挺干净,就把已经不能称之为“鞋”的两块破布摘下来,赤脚走了进去。“大爷,请问这里是谁修鞋?我恭敬地问。
他淡淡一掀眼皮,深陷的眼窝里像是有惊雷乍闪,“我就是。”他就只是躺在那里,并不多理睬我,身上却无形有一阵气势,那眼窝里两颗黑珠子像是锋芒毕露的剑,让我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来修鞋?”他仍是躺着,先是看我那双赤脚,随后目光停留在我手里的一双破布上。
“是的……七爷,请问我这鞋还能修吗?”
“可以,一百块。”
一百块?那我还不如自己去买一双草鞋!
几乎瞬间,他仙风道骨的形象荡然无存,他深陷在躺椅里的身影宛如老奸巨猾的狐狸,等着我乖乖交出钱袋。
真是掉进钱眼里了!
我暗骂一声,转头欲走。但前脚刚抬起,脚上的酸疼感又硬生生把我拉了回来。
我赔着笑看向七爷,他此时已不看我,又闭上了眼睛。面子还挺大!我气得牙痒痒,只能低声下气地问道:“七爷,价格的事能不能商量一下?”
“这是规矩。”他伸出修长瘦削的右手,面色一整,挺起身来,对我伸出食指。
似乎那根食指分外神圣,坚定有力。
“我一日只接一人,一次一百,有求必应。”
我竟有些被他镇住了,转念一想:嘁,不就是骗钱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神色有些不屑,嘴上也不留口德起来。
“我见别家都是二三十,也没你这么黑的。”
“那我建议你,去别家。”
他的躺椅依旧在规律地吱呀摇晃,并没有因我的话有一丝毫的停顿。
那时我只愤怒于这老头的可恶,却忘记了他还能如此从容。
“……不是,七爷。”我尴尬地笑了笑,摸摸兜内干瘪的几张钱,如魔咒一样正不停强调我的窘境 。“世道在改变,规矩也得变。”
他不说话,只是吱呀作响的摇椅声停了一停。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困惑。仍旧是背对着我,将他枯槁的右手抬了起来。那只手很修长,泛黄,经络纠缠得像老树根。
老树对我摆手,我的眼前瞬间有无数树叶与年华从眼前划过,像蝴蝶一样穿过我的手指。
“世道变,我不会变。”
“还是一百,不讲价。”
无数穿花蝴蝶呼啦啦飞过,落入他充满铜臭的嘴里。
我像吃了苍蝇一样哽住,涨红了脸,活像只跳脚猴子。
可我身上只有30块。我默念。
“七爷,我现在钱没带够……我能改天把钱付清吗?”
“可以。”他转过头轻睨我一眼,看得我手心发紧,钱几乎攥成了一团。
“那就改天来。”
“可我……”可我急着回家。
话音未落,一个老头子拎着双破鞋,笑眯眯走过来,手里拿着皱巴巴一百块。
“噯,七爷,又要麻烦你修鞋了。”
那躺椅上的老人顿时见钱眼开,站起身来将鞋接在手上细看,随后才接过钱,小心地放在兜里,回以奸商得利的微笑。 “这不碍事。”
“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转头,朝我摆摆手。我一天只接一个客人。
一天一个。这几个字我咬牙切齿地在嘴里咀嚼,又硬生生咽下去,如同吃了铅块。
他眼里那一双利剑杀得我狼狈不堪,我只好灰溜溜地回去。
怎么办,光脚走吗?可我的脚已经破皮了……我垂头丧气地想着,朝外面走去。
途经那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听到他轻咦一声,我也惊讶,竟有些耳熟。
“好巧啊,小尊,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用回头,也能猜到他笑眯眯地,皱纹都挤到一起,绽放他波斯菊一样的微笑。
是孤儿院的院长,我常在他那儿帮忙照看孩子。
“好巧,何院长。”我苦笑,与他拥抱了一下,看七爷手里忙活的那双鞋,心里五味杂陈。
七爷似乎有些诧异我和这老爷子认识,何院长附耳过去,只是说: “这是个好孩子啊,就是我一直和你说的,在孤儿院一直帮忙照顾孩子的那个小伙子……你不是一直想见见吗?”
七爷的表情一时很复杂,眉头像麻花拧到一处一样,眼又睁得很大,两眼里像是愧疚,又像是慈爱。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块破布,尴尬地搔搔头。
“小朋友,对不起哈,老头子脾气怪,今天就……”他朝那边山路看了一眼,我认得出,那是孤儿院的方向。“就破个例吧!”
我要把钱给他,他摆手拒绝了。
七爷修鞋的速度非常快,除了裁布,我几乎都认为他的手在跳舞——量尺,点线,压模,穿针,行云流水一样自然,完全没有凝塞之感。
快,很快,非常快,我的眼睛几乎都跟不上他的手速。我可以肯定,他对刀已经达到了了如指掌的境界。
到最后他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轻敲鞋跟,听到一声脆响,就说:可以了。
和何院长一起下山时我都有种恍惚的感觉,那是一种极致的,不可明说的美感。已经超越了“修鞋”这件事的本身,是自然灵巧的完美交融。
我忽然对七爷这个名字的由来感到强烈地好奇。
“他为什么叫七爷呢?”我问院长。
他温柔的皱纹舒展开,细细回忆:“哦……他以前是个战地医生,更是战地里的主刀医生。”
“当时他的技艺非常精湛,取子弹,切息肉,防止发炎,几乎一蹴而就,他从来不检查第二次。”
画面似乎回转到三十年前,战火纷飞,七爷站在营地里,帽子,口罩,墨绿长衫,几柄手术刀,救人于水火之中。少时得志,意气风发。
一天深夜,伤兵连推来了一位小姑娘,秀眉紧皱,身上鲜血淋漓,是位被敌军抓去做俘虏的可怜孩子。
只因为他当时年少气盛,只缝合了刀伤,忘记为小女孩取出伤口中的子弹,破碎的弹片没有取出,伤口很快发炎,对于女孩虚弱的体质更是雪上加霜……一朵娇艳的鲜花便这么早早凋谢了。
“她叫什么名字?”他抚平女孩的双眼,沉默良久,问道。
“小七。”
“小七……小七。”他声声喃喃,思绪如潮水,不停膨胀,反复拉扯,把他推到了老年。他有很大的改变,他谦逊,温柔,会耐得下心去检查流程。直到他功德圆满,退隐江湖。
有人让他取个名号,以后好去寻他。
他沉思良久忽地抬头,眼神坚定:
“我叫七爷。”
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为了缅怀,还是赎罪。
感慨良久,我还是对他嗜钱如命的事有些介怀,院长眼睛很毒,就问我,是不是觉得七爷这个人,很贪财。
我点头,岂止是贪。
他轻轻叹了口气,眼里只是看着远方暖融融的夕阳。“戚白你知道吧。”我点头,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提起这茬。戚白是孤儿院的一位很奇特的捐助家,每周都会固定匿名寄来一封500元的捐款。我们一边感激他的好心,又一边讶异他为何出于好心。
你问他是谁?那没有必要。他是戚白,他是孩子们的保护神,这就够了。
戚白,七白,七爷……三个词忽然连成一线,子弹一样穿过我愚钝的头颅,劈开无知和嘲弄,让我得见一时光明。
戚白就是七爷?
我不可置信地问院长,他只是笑,不回答我。隔着浑浊的老花镜,我看到他怀念的眼光。他们俩以前一定有故事,我想。
“当时我开设这个院子,收养弃婴,他拗不过我,就硬要给我筹钱……他本来是凑不到这么多钱的,因为鞋匠本来活就便宜。”
“可他做出名了,也定了规矩,却不肯跟我说是如何做的。每天吃得太清淡了,馒头青菜就白粥……周末就给我寄钱来。“
”我总担心他身体出问题,所以在他生意不好的时候,我总会带一双孩子们的鞋,去找他。”
他又在笑,走路很慢,却让我感觉喧嚣的风此时都很安静。
“他很喜欢孩子们,坚决不收钱,可我要他收,他就得收。”
难怪孤儿院的账目……总有段时间入不敷出。我心里了然,前方石路交汇,又分于两处尽头,我们便悄然告别。
以后每日都要途径的这荒山似乎也变得可爱起来,我从那儿经过,也总会看到七爷晃晃悠悠躺在躺椅上,轻轻冲我招手。我笑。
七爷的刀很快,但他的心,很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