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街是大理的红灯区,在古城边上,一条石路,直通向苍山。
三月街的两边是五光十色的KTV和隐蔽胡同,墙壁上印着话筒和高加索女人的微笑,然而墙纸已经千疮百孔,正如老人风烛残年的时候回忆起年轻时街角遇见的红衣女子,情欲的感觉尚在,画面却已经斑驳不清。
每天深夜这些屋子里准时响起中年男人的嘶吼歌声,让原本破败的景象更增添一分末日情调。但男人们是醉生梦死的,他们拒绝想象末日将至。
三月街的女人都漂亮,老杨说。
以前这里就热闹,现在管得严了,要收敛一些,不过如果你要找,我肯定帮你找到,什么样的都有,二十岁的,三十岁的,你要更小的,还有十几岁的,怎么样?
老杨是黑车司机,我打车总找他。说这话的时候,他显得私密而亲切,仿佛我们男人之间有超越语言的秘密协定。
老杨生于68年,是大理本地的白族人。他与许多就要步入五十岁的男人一样,理着平头,肥胖,横看竖看都能让人想起郭德纲。
他的脸倒是更为扁平,总让我想到面包机里即将弹出的吐司。
所以你也兼职做老鸨?我问老杨。
当然不是,只是玩的时间长了,大家都认识,前段时间风声紧,现在小姐们都躲着藏着,你自己去找,还不一定找得到,我帮你就节约很多时间的。
老杨说得真诚、大方,一瞬间我都要被突如其来的兄弟情谊而感动。
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就已经出来嫖娼,那时三月街就已经热闹非凡。算上今年,三十一年了,现在人老了,来得也少了。
这里的女人,都是什么来头?
都是小姐嘛,能有什么来头,有本地的,但这些年更多是四川的,黑龙江的这些外地人,来一拨走一拨,都是吃青春饭,老了就没人要了。
她们去哪里,回家吗?
不知道,可能有的从良嫁人生子,也可能有的赚足够多的钱,回家再开一个店自己做老板娘。
老杨的车磕磕碰碰地往山上开。黑色的巷子里流出暗红的光。
十三岁那年,老杨出来闯荡。那时他还是个孩子,觉得念书没有盼头,就去了苍山上的采石场。现在采石场早已成了一片碎石废墟,矿洞也被巨石堵上,上面用红漆写着废弃二字。
前来登山的人都绕行而上,稍微不当心就会随碎石滑下去。那时小杨是个小个头,他推着二轮车来来回回,精力好的时候会一口气爬上山顶,去拔珍稀草药。
十六岁的时候他去做了泥水匠。一年以后没生意,转行去西藏收废轮胎,一收就是四年。四处漂泊的青春里他开始后悔没有继续读书,而此后的人生他也将吃尽没有文化的苦头,甚至连收据上签字都让他难堪。
他说家里一直没有余钱,只能搞些歪门邪道的生意。他去刮千年古树的皮子,六块钱一斤,拉到丽江去,几吨几吨地卖。他也挖树根,四米的树根,长了一千多年,挖去给别人做茶几。
警察会查,要是真被抓住就完蛋,但每次塞一两万块钱,事情总能过得去。
多年后在车里,他跟我说起的时候冷静、诚恳、事无巨细,像是不苟言笑的杀手在教堂里向神父忏悔。他说,我这一辈子,好事做了不少,坏事也是。
后悔吗?
老杨把着方向盘,目视前方。他说,不,不后悔,人嘛,就那么回事儿,那时你一天三顿都吃不饱,现在有饭吃,自然不会再做那样的事了。
二十岁的小杨第一次踏进三月街,从那以后他过起了嫖客和劳动谋生存的双重人生。
十三岁的他有想象过这样的生活轨迹吗?他是否脸红?他对爱情和性有什么向往?
第一次来的时候,他是醉意盎然,对成人世界充满幻想,还是紧张得瑟瑟发抖?
后来的三十年他渐渐轻车熟路,每晚都到此寻觅女人的性器官和漂亮脸蛋。
他略带炫耀地说,他在这里上过的女人超过一千个,花过的钱超过二十万。他唯一的警言是,每个女人只能玩一次,第二天就忘掉她,千万不能纠缠不清。
当然了,他当然纠缠过。他在这条街上包养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包养了两三年。
也许有爱情,但最后差点闹到妻离子散,于是他告诉她,他有家庭,再怎么喜欢她也不可能抛弃家庭的。
道理十足,男人总在关键时刻清醒理智,而女人都是感情用事的动物。
老杨说,两天前,那个被包养过的四川女人还打电话给他,这时他们都已经变成了赘肉缠身的中年人。
他们有了孩子,孩子又有了小孩子。小孩子看着他们的外公或奶奶,爷爷或外婆,慈祥而宽宏,并不知道他们年轻时也曾肆无忌惮。
怎么样啊?电话那头的她问。
很好啊。你呢?
很好啊。都好。
车一点一点拐进三月街的巷子里时,我的心砰砰直跳。
上次这样面红耳赤,大概还是六岁时偷看同桌试卷,我知道这是错误的行为,但还是忍不住竖起脖子,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将会毁于一旦。
我在大理的倒数第二天。下午我打电话给老杨,故作老成地说,老杨,晚上给介绍个姑娘呗?
好啊,老杨说。我八点半来接你,把她们都叫到一块来,你自己去挑,绝对放心。
事实上,为了打这个电话我在屋里徘徊了一个早上。我当然知道我不会真嫖,光是去窑子这个举动就够让我难堪。
老杨说,放松,你就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记者。我想要是真放松的话,我就是真正的嫖客了。
除此之外,我还怕自己过于绅士的举止会让小姐把我当成卧底,叫来壮汉先砍下一只手再说。
这显然是多虑了,我总把自己想象得过于美好。
停车的时候,老杨看出我的不安,先循循善诱一番:我们做男人的,不能只为家庭嘛,活着还是得为自己活着。
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让我动容,暖意又淹没了我。
我们下车了。
八点四十分,半遮半掩的屋子,微红的光,丝帘,廉价的情欲味道,像红色高跟鞋上滴着下水道的油。
屋里坐着三个女人,她们坐在破了皮的黑色沙发上,围成一个圈。
左边的姑娘微胖,穿着白蓝条纹短裙。
中间的那个尖脸女人成熟许多,白裙黑丝,她眼皮耷拉着,像是过了疲惫的一生。
一个小姑娘在最右边,大衣下面是条纹衬衫,袖子很长,她穿着长筒靴。她们都有说有笑,对于我的到来,并不紧张。
挑哪个姑娘?要不要换下一家看看?老杨说。
我摇摇头,囫囵吞枣地说,随便挑谁。
随便谁怎么行?老杨笑话我。
就你吧,我对最右边的小姑娘说。
快餐还是过夜?她抬头问我。
快餐?我一愣,随后反应回来,就问,快餐多少钱?
在我们这里还是带出去?在我们这里的话,四百。另外两个女人争先恐后地回答。
老杨在一旁帮忙。老熟人了,三百吧。他说。
我在想,不知道第二天老杨是不是会回来拿分红。
行,先付钱。中间的尖脸女人说。
我从钱包里掏了三百给她,右边的小姑娘收拾东西就走了出去,让我跟在她身后,她推开一个铁门,再从里面锁上,又推开一个小门,再锁上,仿佛是在暗示,现在只剩下两个人了,强者可以为所欲为。
小门里有两张床,一个铺着蓝色布格子床单,一个铺着灰色布格子。床上有些乱,但并非杯盘狼藉,没有奇怪的味道。
一个木柜子,锁坏了,小门旁挂了一块牌子:尊敬的来宾:请保管好您的随身贵重物品。
在她锁好门转过身之前,我对她说,今天我们就聊聊天,行吗?
哦?也可以啊。她笑了。
布谷,我叫布谷。
布谷?好像是复姓,名字有五个字。
你怎么知道的?我从四川西昌来,家里就在农村,爸爸在外打工,妈妈照看家里。
独生子女?我问。
我们家有五个呢,我有三个姐姐,都嫁人了,一个弟弟,还在念初中。
我今年十九岁,九六年的。其实,我也才刚来这里半个月。十六岁高中没毕业的时候我就出来了,那时成绩也不好,家里条件也不好。不过当然不可能一开始出来就做这个的。开始我去浙江的一个工厂里打工,流水线上的员工,做了一年就回家了,跟着姐姐卖衣服。
半个月前我来这里,10月11号,我还记得清楚。做我们这一行,都是熟人介绍。我表姐在这里,就是刚刚坐左边的那个。她比我大一岁,我们都和家里撒了谎,我说我去浙江打工。毕竟家里再穷也不会希望自己孩子出来做这一行,要钱也不能这样要,是吧。
在这里有男朋友吗?
没有,在这里怎么可能有嘛?
谈过恋爱?
谈过。他还在读书呢。
男朋友知道你在这里?
怎么可能知道,怎么可能让他知道嘛。
这里平时有六个小姐,今天只来了三个。还有一个阿姨,她应该过会儿就会过来。
我们接的客人,她抽百分之三左右。阿姨当然是希望我们接的客人越多越好,不停地做,每个晚上接十几个。
但我们不可能愿意,尤其像我这种新来的,每天晚上接两三个已经受不了了。
我的第一次就在这里给50岁的老男人,他倒也不是很粗暴。可是你给了你不喜欢的人,就会感觉很糟糕。
半个月里什么样的客人我都遇到过,有些特别野蛮,喝醉酒了,不停地折磨人,嘴里还念念有词,他说他付钱了,他想怎样就怎样。
她停顿了一下,说:你第一个,什么也不做,就坐着聊天。
我们还不都是为了钱?这一行来钱得快,谁都知道。不是为了钱,谁会来做这个。做这一行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
刚刚外面坐中间的那个姐姐,她三十三岁了,要养两个小孩,小的五岁,大的八岁,他们可能都无法想象,他们的妈妈天天在外面做小姐呢。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活着就为了继续活着,我们都是没有退路的了。
那你呢?
我小的时候,家里给安排了童子婚,还是娃娃就和别人订了婚约,解除婚约要五万块钱。要重新有自由,只能付给男方家里钱。今年春节快到了,回去如果不凑满五万块钱,就要结婚的。
那,读书的那个男朋友呢?
他是我喜欢的人,我们交往没有告诉家人。
你不喜欢和你有婚约的那个人?
那当然了,也不是因为他丑,我们甚至都没怎么见过,我就是不喜欢他。做完这行,把钱付了,我也再也不想回来了,就是图个自由。
啊,外面敲门了,我们得走了,布谷起身。
这么快?快餐是多久时间啊?
二十分钟啊。
好吧,挺好的。
什么?你觉得做这一行挺好的?
我是说你肯告诉我这些挺好的,我觉得你很单纯。
做我们这一行,就没有单纯的。
我原本约布谷出去喝咖啡,她不愿意。
我说要不我多给两百块钱,就聊聊天,她还是直摇头,说不想浪费我的钱之类。
后来我们互加了微信,她一看地址是广东东莞,就更起了疑心。
我说,那是我之前打工的地方。她将信将疑。
布谷用的是iPhone6手机,薄板,后面贴了金光闪闪的图案。
说话的时候,她总是不敢正视我的眼睛,而是把头撇向一边。她的声音沙哑,笑起来倒是像个女孩子。
这么说显得不近人情,她本来就还是一个女孩子。半个小时的时间,她一直抓着她的长袖子,仿佛松开手就一无所依。
后来我们约好第二天等她傍晚起床的时候去喝咖啡,她一开始答应,第二天却又杳无音信。
那是我在大理的最后一天,我还想见她一面。
最后我知道她是不会回来了,心里却霎时有些庆幸。
我本来就没有以诚相对,自然不值得相信。
至少布谷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人间险恶,这里更是乱象迭生。
漫漫三月街,只有性和金钱是真实的,其余都是谎言,花言巧语,搔首弄姿,夜晚的咒语,在白天一哄而散。
女人成为了一个集体符号,旧的走了新的顶上,而具体的人生则被隐姓埋名。
我想不久之后布谷也将离开,又也许之后会回来,那时候她或许有了新的名字,对男人们也都驾轻就熟。
我希望她不要回来,不要再踏上三月街。
最好是和喜欢的男人远走高飞,对过去再也缄口不言。
就像客人们忘掉昨晚上过的女人,她也忘掉这里的一切。
让三月街一点点腐朽,萎缩,直到狭小的房间里再也容不下大腹便便的男人们和他们虚伪的呐喊。
然而性与金钱永垂不朽,故而如今的三月街如鱼得水。
人来人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