窑湾的沦陷就是一夜之间的事。

那一天夜里，不远处的窑湾街道上一夜炮火轰鸣，不时有飞机从头顶上飞过，然后第二天早上从民兵营长那里就得到信息，窑湾街现在被日本鬼子和伪军占据了。营长还告诉大家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希望大家时刻保持警惕，不要和小鬼子及伪军有正面的接触，一定要采取迂回的策略。

每天晚上杨二嫂子把铁蛋兄弟俩都送到了地窖里面居住，房子里面是不能住人了，因为已经有一架敌机将冯大爷的老宅子炸得支离破碎了，民兵训练营的好多东西都被炸飞了，还炸伤了村子里的几个年轻力壮的人。现在冯大爷的宅子上就是破烂摊子了，他们家的大门也被炸塌了，满地都是破碎的砖石。村子外面现在有民兵营的兄弟在圩子上站岗放哨，只要有问题可以在那很短的时间内通风报信让村里每个人都知道。

这一天早上，村子外面开来了两辆大卡车，一辆车子上站着十多个穿着屎黄色军服的日本鬼子，他们的背上背着枪，枪上还有刺刀，他们个个长得都是贼眉鼠眼的，为首的长官还叽哩哇啦地说着鸟语。

全村的百姓都被集中在冯大爷的场院上，大家都默默低头什么话也不说，任凭从镇子上带领小鬼子来的汉奸在那里吆喝。

那狗汉奸站在场院的中间的一辆破旧的马车上对大家说道：“父老乡亲们，皇军今日来到这里慰问大家，希望大家都能积极支持大日本帝国共建东亚共荣圈，大家平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该种地的继续种地，该经商的继续经商，不要给皇军添乱，皇军有困难你们要积极地支持，大家说好吗？”

这狗汉奸在这里用了一个问句纯粹是自找难看，因为没有一个人响应他。

见没有人附和他，脸上顿时觉得无光，他对人群高声喊道：“保长，保长，过来！”

村保走出人群，朝狗汉奸低声哈气地说：“长官好！”

“你们村的思想工作做得不到位呀！以后还要多做思想工作才行呢！”

村保附和道：“好，好，好！”

“下面，大家欢迎驻守我们窑湾的藤田将军为大家讲话，大家欢迎。”狗汉奸带头鼓起了掌。

但是很单调，没有任何老百姓迎合。

后面站成一排的小鬼子这时刷拉将手中的长枪端了起来，对准了面前的百姓。

大家稍微有点混乱，但是很快又镇静了下来。

藤田将手一挥示意后面的士兵放下枪，后面那些鬼子兵这才将枪又放了下来。

藤田伊里哇啦说了一通，大家谁也没有听懂，任凭他在那里满嘴跑火车胡扯八道。

藤田说完了，狗汉奸又在那里翻译了一通。

狗汉奸说道：“今日皇军来到我们村，就是要安抚大家的心，现在皇军也遇到了难处，希望大家有钱的捐钱，没钱的捐物，支持大东亚共荣圈共建。”

果然，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

村保站出来说道：“皇军，我们都是良民，你也知道，今年的收成不好，老百姓家中没有隔夜的余粮，还望皇军能够体贴百姓的苦楚……”

狗汉奸又将村保的话翻译给了藤田听。

藤田面带微笑说了一通之后，狗汉奸翻译道：“藤田将军说了，不为难我们，希望百姓们继续安居乐业，不要因为这事影响了大家的情绪。”

日本鬼子真的走了，狗汉奸也走了。

当日无事，但是老百姓的心里总感觉特别地不踏实，日本鬼子会轻易放过他们吗？

果然，这一天深夜，当人们正在熟睡的时候，三辆日本鬼子的车又悄悄地开进了村子，最先发现这伙鬼子的是铁蛋参加的爱国抗日少年团，这一天晚上正是铁蛋和两个小伙伴在村子外面的道路边上的一个不起眼的人字棚里面放哨站岗，看到鬼子的车队进了村子，铁蛋和两个小伙伴以最快的速度通知了民兵连长，大家都做好了躲避鬼子的准备。

鬼子一行人鬼鬼祟祟地挨家挨户去搜查，结果没有任何的收获，连个人影也没有见到。

愤怒的小鬼子竟然放火焚烧了赵净德大爷家的房子，呼呼燃烧的火焰烧红了半边天。

让大家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本来躲得好好的赵净德大爷，太爱自己的家产了，他竟然趁人不注意的时候跑出了隐藏的地窖，拿着一把铁叉子对着没有防备的小鬼子就是一叉子，将一个小鬼子活生生得给送上了西天。

赵净德大爷人高马大，是干农活的好手，他捅死了一个小鬼子之后又将铁叉捅向了第二个小鬼子，那个小鬼子早有防备，躲了过去。

赵净德大爷终因寡不敌众被鬼子们乱枪当场杀害了。

当时的铁蛋就藏在村子中的一处野草丛里，他看到了火光莹莹之中赵大爷像个英雄一样倔强地站在鬼子们面前，敌人几乎对着他打了上百枪，铁蛋的泪水抑制不住流了出来，他痛恨小鬼子，咒骂着他们的祖宗八代。

铁蛋跑回了家，找到母亲和邻居们一块躲藏的一处地窖。

“娘，大家平时训练是为了什么呀，不就是为了打鬼子嘛，为什么鬼子来了我们都选择躲避？”铁蛋不服气地问道。

娘也是泪水长流，她搂着铁蛋说道：“孩子，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我们不能做无谓的牺牲呀！”

“不行，”铁蛋说道，“娘，你给我一把火枪，我去偷袭鬼子去，射杀一个是一个！他们发现不了我的！”

“你闭嘴，”娘厉声说道，“这是大人的事，你现在不要问得太多，组织自有安排。”

“可是，组织在哪里？我净德大爷都死了呀！”铁蛋说着再也忍不住了，趴在一边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想到了净德大爷对他家的好，净德大爷曾经管过他的饭，曾经帮助他们家干活。

是邻居家的婶子走过来拍着铁蛋的肩膀说道：“孩子，别哭了，听你娘的话，你别给大家添乱就是给大家帮大忙了，一会儿还需要你去打听情况呢。”

铁蛋忍住了哭声，他只能将所有的仇恨先埋在心底。

铁蛋又出去了，农村孩子的他有着灵猫一样的身段，在黢黑的夜里来去无踪。

鬼子在村里的一次扫荡，将整个村子破坏得乱七八糟，很多人家的东西都被砸了，井台被炸了一道大口子坍塌了，烙煎饼的鏊子被砸坏了，鸡窝鸭窝里的鸡鸭能抢到的也被鬼子抢走了。

净德家的大娘和他们的儿子哭哭啼啼地处理净德大爷的尸体。

整个村子笼罩在被鬼子扫荡后的阴云之中。

就在大家不知道下一步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民兵营长召集大家紧急开会，娘作为家中的主人也去了。

时间没多久，娘就回来了，娘的眉头紧锁，不知道又带回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娘把铁蛋和狗蛋兄弟俩叫到屋子里面，对他两兄弟说道：“刚才我们召开了一个紧急的会议，上面告诉我们要务必于今天进行全村的转移。”

“转移？”铁蛋差异地问道，“我们也要逃走了吗？现在到处都是日本鬼子横行，我们要到哪里去？”

娘说道：“这不是逃跑，这是战略的需要，也是为了保护我们自己，铁蛋你想一想，鬼子到了我们村没有什么收获，还伤亡了一个兵力，他们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他们会进行更疯狂的扫荡，而且极有可能白天就来，所以领导才会让我们在今日午时之前必须全部转移。”

铁蛋觉得娘说得有道理，这些鬼子杀人不眨眼，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铁蛋点点头问道：“娘，我们朝哪里去呢？去姥姥家吗？还得过河，现在渡口肯定被鬼子封锁了，能过去吗？不至于游泳过去吧？”

娘也摇摇头，她对铁蛋俩兄弟说道：“现在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装成要饭的，去窑湾街上去了。”

“要饭的？去窑湾街？”铁蛋不理解，那可是鬼子聚集的地点呀，那岂不是往火坑里面跳吗。

“那也比在这里等鬼子来扫荡要强。这也是领导的安排。”娘很有把握的说道，“现在也只有这一步可以走了。”

铁蛋兄弟俩只有听娘的话，赶紧去收拾东西，能不带的尽量不带了，多带了几身衣裳，和一些干粮，主要就是山芋干。山芋干本来就不多，余下的一些家用物件也不能带在身上，太显眼了，只有埋在地下面，防止被鬼子发现。

到了太阳偏西的时候，村子里面已经没有什么人，大家基本上都是各奔前程，有亲戚的去亲戚家，有朋友的去朋友家，村子里面所有还值一点钱的东西都被藏了起来，包括打场用的碾子。

到了窑湾街，街道上也是一副破落的景象，很多地方都被鬼子破坏得惨不忍睹，再也没有往日客商来往车水马龙的景象了。大街上也没有人，倒是城门楼上有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鬼子很是惹眼，铁蛋看他们时眼睛里都是冒火的。

他们先去了瑞丰行，瑞丰行的大门敞开，里面已经没有人了，只剩下柜台空荡荡的，那柜台也是被敌人破坏过了的，柜台上都少了一块木板，留下黑洞洞的洞口，像一个张着嘴的老虎一样。

娘手里拿着当初存在瑞丰行的一张五十大洋的银票，不知道该如何处置了。

邻居们告诉他们娘仨：瑞丰行也倒闭了，店家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十多天了。

现在，这五十大洋的银票成了一张废纸了，本来娘还想将今年的利息取出来在窑湾街上租房子住的，现在看来也是没有希望了。

何止是瑞丰行一家，街道原先很多的商铺都已经空无一人了，有钱的人家早在鬼子到来之前就已经搬走了，还没有搬走的也多是一些老户人家，外地也没有地方去才会选择继续待在这里苟延残喘。

娘仨后来又想去苏镇扬会馆，还没有到会馆呢，就听闻窑湾街的居民告诉他们会馆的整个院子现在已经被日本鬼子征用了，成为他们临时驻扎的地方了，去了那里就等于找死，离那里远一点比较合适。

“那会馆的掌柜的到哪里去了？”娘问人家道。

“掌柜的在鬼子没有来之前已经坐船回南方去了，只留下管家看家守院，鬼子要征用的时候管家还不从，最后那个管家被鬼子吊死在城楼上，当时的情景可惨了……”

娘仨就没有敢朝会馆的方向去，现在的他们真的是无路可走了，而日头已经西斜，窑湾中宁街背阴的地方好像有一股凛冽地寒风吹着他们一家三口，让他们不寒而栗。

母亲为了宽慰他们弟兄俩，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孩子们，现在窑湾街到处都是有钱人家的空房子，晚上的时候我们随便找一户没有人住的房子就可以住下，你们不是很羡慕这街道上人家的青砖碧瓦的房子吗，这次我让你们都舒服一回。”

弟弟还小不知道这是娘在安慰他们，铁蛋却知道这次真的没有路可走了。

到了晚上的时候，娘带着他们还真的找到了一户人家，是一个老奶奶住的院子，老奶奶的孩子们都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就剩老奶奶一个人在家，老奶奶看他们娘仨孤零零的，就让他们住到了自己家里。

老奶奶的家也不剩什么了，连床铺都是那种铺着厚厚秸秆的地铺，睡在上面都感觉搁得慌，不过这些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他们完全可以接受，而且这兵荒马乱的，能有住的地方已经很不错了。

娘和老奶奶平时都不敢出去，虽然日本鬼子的大白纸公告早已贴在大门口了，鼓励乡民多出行，一切按部就班地生活，但是日本鬼子的话能信嘛，再说他们到村子里面见到好的东西就拿，这是大家都已经心知肚明的事情了。妇女和小大姐们平时更不敢出门，她们就躲在隐蔽的地方，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可以走出隐藏的地方。各家各户的门都紧锁着，若是夜里，谁来叫门都不会给开的。

铁蛋是唯一可以小心翼翼地走到大街上的人，日本鬼子一般不会对小孩子怎么样。

铁蛋去了郊外的自己的学堂，昔日朗朗的读书声已经不见了踪影，孩子们打闹的声音也已经完全地消失，现在这里是一副残垣断壁，可恨日本鬼子用它们的大炮将几间教室轰成了平地，参差的房梁，凌乱的石块，还有那些石块间的野草，似乎都在预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地战斗。

铁蛋听老奶奶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在学堂里面遭遇了当地民兵的反击，小鬼子被民兵打死打伤二十多人，穷凶极恶的小鬼子调来了火炮，直接对着学堂轰炸，数百发炮弹落在学堂里面，现在这里就是这样一副局面了。

那熟悉的读书声已经不再，那些玩闹的小伙伴已经没有了身影，一份悲情涌上心头，铁蛋想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同学，想那些一起打闹的玩伴，想和他们一起背诵“秋风起，天气凉，秋云淡淡雁成行”，他也想念小伙伴拿着他写的诗四处宣扬的招摇场面，现在这里却是死一般地寂静，没有一点生的气息，这怎么不让铁蛋伤心难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