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一向逃避对自己的反思，回顾记忆是一件痛苦的事情，这痛苦源于悔恨与不甘。

在二十几岁的年纪谈及人生阅历是肤浅的，这肤浅与蝉只识夏秋一般，但人生阅历好比一本书，不一样的年纪总会读出不一样的感受。我不否认年轻时候的为赋新词强说愁，自认为少年老成。我在十五六岁的年纪看红楼梦是读不出任何感受的，后来我二十岁再去看的时候还是觉得自己很肤浅，虽然肤浅，但是读出了感觉。这和我去回忆自己的过去的感受是一样的。年纪轻轻，看见的回忆，更多的是感情，夹着爱情，亲情，友情以及其他莫名的情愫。

我的母亲像所有家庭主妇，恪尽职守，将大半生的时间都花费在对我们的教育上。年幼时，我的母亲总是不让我出门，周末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家写作业。电视机的节目很少，广告很长，大多数时间则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会想尽办法避开母亲偷看一眼电视。把门拴上，或者是轮流把守，把湿毛巾放到电视的大屁股后盖上，以及布置好认真写作业的一切场景。母亲总是能抓住我们的把柄，从而避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

母亲像一堵坚硬的墙，阻碍我们的自由，却也保护着我们的成长。

一个人书读多了，身上会有一股子书生气，看起来更像是“书呆子”。这体现在我总是人畜无害的出现在同学眼中。大多数时候，“三好学生”是个与“不良少年”截然相反的群体。但对于叛逆期的少年来说，总不愿意被扣上书呆子的帽子，那样“不酷”。于是，我尝试去做一些“不好”的事情。比如说打架，没有经验总是很吃亏的，在几次打架中落下阵来。但是愿意去反抗就不会被当作软柿子。这一点在校园生存法则中是很重要的。最怕的就是你学习不优，还学会了逆来顺受。

母亲为了我打架的事情，来过两回学校。学生总是早早学会社会的手段，威胁恐吓，以及叛逆期想要独立自由的内心，总是隐藏了大部分的欺凌事件。母亲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总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子女的异常，这也让我在一段时期内觉得很没面子，因为打架总会引来母亲到学校反映。许多人甚至不屑于我发生争执。学校也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防止校园暴力的发生。现在回想起来，母亲是做了一件功德高尚的事，也许，在那几年，母亲拯救了某些差点步入歧途或被毁掉人生的学生也说不定。

好在我的叛逆很快就过去，母亲对我的管束也随着年龄的增长、离家的时间与越来越远的距离，而慢慢转变成思念。

那些年，母亲总是在我回家的时候，包好饺子，然后去工作。母亲当年是个小学教师，为了照顾我们的学业在家照顾我们到高中，再次踏入社会时，她却只能胜任靠体力赚取微薄收入的工作。即使家中并不紧缺这部分收入，母亲还是咬牙坚持去做。

一晃眼，我成长的二十年，母亲却好像是在一瞬间老了的。母亲翻看老照片的时候，眼角是湿润的。母亲就坐在那张结婚就已经置办的椅子上，一页页的看，动作很慢，在等那深处的记忆跟上来。一向絮絮叨叨的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关于照片的历史以及故事，这些年听了很多遍，有的甚至母亲已经忘了，要靠我提醒。母亲说照片太旧了，让我改天拿去照相馆重新补一下。照片里母亲露着笑，穿着白色的呢子大衣，和好友并排站在一起，看起来很拘谨。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就很少出现在镜头前了，总是说自己老了，不上相。几次，我们拉上她拍照，明明很高兴，却还是忸怩着让我们年轻人自己拍。如今终于承认自己老了，开始从容面对镜头，学着年轻人比划着剪刀手。

我记得当年，学校让我们在母亲节到电话亭给母亲打个电话，写一封信，由老师交给每一位母亲。打电话时，我不知道说什么，隔壁的女孩子好会说话，说了一大堆，一边笑一边落着泪。我只是向母亲报了平安，然后匆匆挂掉。母亲后来告诉我，她接到电话就已经明白我们作为子女的心意了。而那堂专门留给我们写信的课，写到下课时，所有人的眼睛都红红的。天底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我尚记得母亲最后一次打我，我没躲，母亲拿着棍子一下又一下，最后，母亲哭了，那一晚，母亲没有做饭，所有人都没有饭吃。半夜母亲来看我身上的伤势，眼泪还在掉，我装作还在睡，却憋不住自己眼眶的泪。母亲自那以后再没打过我，我也好多年没再流过泪。

父亲是没享受过这一待遇的，我甚至极少给他打电话。尤其是成年之后，父亲与我，这父子关系愈发平等，那个曾经无所不知，那个我崇拜的男人，也会犯错，也会小心翼翼征求我的意见。

上一次，去父亲那儿看他的时候，父亲把他好些衣服拿出来，问我能不能穿。男人的品味总是一尘不变。父亲低头看着自己的啤酒肚，说着自己老了，衣服都穿不下。我告诉父亲，母亲让他国庆节后回家一趟，家里有好些亲戚的事情要处理。父亲给阳台的花草浇水，答应买票回去看看。

父亲不是个很厉害的人物，甚至说相当的平凡，这一辈都没能实现自己的梦想。父亲告诉我，你能看见的，决定你能到达的。父亲看见的太晚，看见的太低。父亲从未承认自己是个失败的人，出走十几年，仍旧在眉宇的皱纹中，看见对生活的热情。一如他毕业照片上，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我离开时，父亲坚持送我去车站，我故意放慢脚步，让父亲走在前面，这样他应该不会太难过吧。父亲坚持要帮我拿着一个包，这是他的倔强，我没法拒绝。

到了车站，父亲把包给我。两个男人，完成了人生接力棒的交接。

人生囿于亲情，不得不放弃很多事，也不得不坚持很多事。中国人两千年的儒学思想，根深蒂固的血缘纽带，你走得再远，身后都有人在牵动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