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

图片发自简书App


武全和白菜花偷着在麦地里相好的事儿就像一块扁平的卵石被野孩子用力甩在汶河河面上,在蹦了三蹦、激起层层涟漪之后又连滚带爬地贴着水面出溜了很远,才筋疲力尽地坠入河底。泛着绿色的河水很快恢复了平静,在和煦的春日之下“哗哗哗”地向东流去。

即便这样,我想要是村里没有新的战事燃起,比如东家的羊被西家偷了西家墙被东家推倒了,村里的日子便会一如既往地沉寂下去。苦了的只有胖大娘和瘦猴。那事儿虽然在猪圈前、胡同口被提起的次数越来越少,可是在没有更刺激的新鲜事儿发生之前总是会被偶然提起,搞得两个人都不敢往人堆里凑。小队长武全在消停了三四天之后就恢复了往日的雄风,隔着七八条胡同都能听到那副敲破锣似的大嗓门。白菜花不甘心送出去的那两条大前门和填到武全肚子里的两只老母鸡,有事没事地追着他往回要,说尽了天底下最刻薄、歹毒的恶心话。可惜武全的脸皮比汶河河道里的沙子还厚,听了那些尖酸的诅咒后就抖动着腮帮子上亮闪闪的抓挠印痕,嬉皮笑脸地说她胸前两坨白肉像猪肚皮那样干瘪无趣一类的下流话,噎得白菜花直翻白眼。急了时,她都想当着一干老少爷们的面掀开褂子给大家看看,自己的奶子是否就像武全说得那样不招人待见。

这样闹腾了一个多月,瘦猴和白菜花就失踪了。大门锁得当当响,就连院子里的五六只鸡鸭鹅也不管了。闺女小翠直接搬到村北岭爷爷奶奶家吃住了。据大人们嘁喳,这两口子肯定是怀了孕,偷生去了。

二月二这天,我娘早早起来炒糖豆,在院子里用锅底灰画仓囤。父亲用一口大锅和面,忙活着开那一年的工。那几年,在二舅的帮助下,我的父母学会了打火烧,并慢慢的把这个营生当作贴补家用的副业。每天天蒙蒙亮,他们就起来张罗,和面,用一根碗口粗的榆木棍子压面,然后把一个个揉好、用木头花模子扣上花样的火烧放到大炉内,烤。这磐大炉足有一米半高,那时的我站在旁边几乎与我齐眉,用红砖和拓的圾(方言,老家一带在还没出现红砖时用黄泥、麦糠制作的一种用来盖房、垒炕的建筑材料)建造而成。炉口旁边用黄泥做了一圈光溜溜的平台,上面再放上一盘铁鏊子。刚做好的火烧先是用铁钳子端着放到那一圈平台上,从左往右转,还要不停地翻。一圈下来后,火烧的两面都被炽热的碳火烤上了黄莹莹的色泽,接着再转移到铁鏊子上面进行后期加工,也是从左到右转一圈。等转完这一圈后,带着金色光泽,吃起来喷香的老家火烧便大功告成。因为打火烧,那些日子我家也成了一个左邻右舍有空就来坐坐的场所。大娘大爷、叔叔婶子没事了就聚过来,站着或者随便找个地方坐下,一边晒太阳一边闻刚出炉火烧的香味,一边拉大马吹大牛。大人们最多的话题就是打算新的一年里要在地里种什么,可以做一些什么样的小生意能发家致富,也不断夹杂着李家长王家短的闲言碎语。“龙抬头”了,农村所有的一切都开始躁动起来。人们也该忙碌了。

像我、小鱼蛋等这样的野孩子一定都是揣着一种期期艾艾的心情过完二月二这一天的。正月十五去了,唯一还能高高兴兴地燃放鞭炮、与过年有关的节日也就是这个“龙抬头”了。

我娘会炒一种用黄豆、白糖或红糖当作原料的糖豆给我吃。黄豆都是提前放在簸箕里精选的,先是放在大锅或者打火烧的那盘铁鏊子上干炒,直至炒到一咬“嘎嘣嘎嘣”地响。然后,把红糖或白糖放在小锅里熬成黏糊糊的汤汁,倒进炒熟的黄豆,再快速捞出来,像做拔丝苹果、地瓜一类菜品那样的工艺。等晾晒一段时间之后,用黄豆制作的糖豆便做成了。有时,我娘也会用绿豆、果子米(方言,花生米)当作原料。大多数时候,我先跟在她身后看她端着一簸箕锅底灰在院子里仔细地画仓囤。她一边念叨,“打囤打囤,风调雨顺”,一边把一些棒槌、小麦什么的洒到那个仓囤的大肚子中间。父亲紧跟着就点燃一支红彤彤的鞭炮。等这些活络都忙完之后,院子里的老母鸡有了粮食吃,“咯咯哒,咯咯哒”地撒欢;我也吃上了甘甜、香脆的糖豆。

他们就赶紧回到屋里忙着打起了火烧。

有一天,李三家婶子领着她家闺女春花,扛着半袋子小麦来我家换火烧(那时交易的方式之一,可以拿小麦按照斤俩折算后再贴补一定的现钱,也可以直接花钱论斤、论个买)。她们一开始就咬着耳朵嘁喳,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没事,努力伸长耳朵想听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可惜那些“嘀哩咕哩”的话语像春天里刚刚苏醒过来的草虫儿在洞口被春日晒爽了时不经意发出的惬意叫声。一阵小风就会让其融化、四散了。

春花站在屋当门,一会儿咬咬手指头,一会儿不停揉搓着红底碎花褂子的下襟。她望望正在那磐大炉旁边装模作样打火烧的我,看我正在瞧她时,突然就扭捏起来,小脸蛋上立即飞起了两朵绯红的云彩。我冲她伸伸舌头,她像被马蜂蜇了似的立即跳到李三家婶子背后,躲了起来,搞得我好像一个正在街头戏弄女人的小流氓。李三家婶子可能看见了她的举动,笑着挪了下身子,让春花无处可藏后又把她往前推了一把。这个举动让李三家婶子在无意中使了一些力气,可能脑筋也产生了一些松懈,便把一直压抑着的音量突然放高了几倍。

“没办法,我和李三也得出去躲躲了。嫂子,你看看,俺这个闺女怕见人,拿不成块,真是愁死人啊!”

我娘把春花一把拽到眼前,摸了摸她的小脸蛋和那两把朝天的小辫子,稀罕得不得了,在旁边我都能感觉到她日思夜盼想要生一个闺女的那份迫切。我撇了撇嘴,在心里开始怨恨起我娘,并捎带上了这个春花。女孩有什么好的,又不带把,总是扭扭捏捏,真有了后还抢我的好吃的。我用那把端火烧的铁钳子敲了敲铁鏊子,找一下存在感,也表达一下抗议我娘稀罕春花和想生一个女孩的态度。那时候,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大人们的心思怎么总是放在生孩子上,有一个男孩的都想再生一个闺女,就更不用说只有一个闺女的了。虽说生育是一个女人的最原始需求之一,甚至乐此不疲,但是男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吧?生下来就得养,又不能像动物那样一生了之,任由其自生自灭。继续撇着嘴,我装模作样地打火烧。父亲借着我看炉的机会,出门去供销社买烟卷了。

李三家婶子肯定要跑了,为了偷生一个儿子,就像白菜花那样。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有了一些落寞,却也有一些莫名的兴奋。听四大娘说,白菜花家的那几只鸡鸭鹅在两天前突然失踪了,瘦猴他娘,也就是小翠的奶奶已经发现并准备用骂街这种方式找到它们。一些爱管闲事的娘们帮着小翠奶奶分析过,只要大门锁结实了就只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被黄鼠狼拖走吃了,再一个就是被知情的甚至左邻右舍爬墙偷走后吃了。还裹着小脚的小翠奶奶顶着一头白发,在后脑勺子挽了一个发髻,瘦小精干,满脸的老褶子更凸显出那双丹凤眼能穿越城墙一般的犀利。自打认识这个奶奶之后,关于她在村中南征北战,骂遍所有胡同无对手的傲人战绩就让我不寒而栗。见了她时,野孩子们再野杠也得绕着走。武全还会开玩笑,与我们逗乐。小翠奶奶见了我们就如同见了恶人、痞子和小偷,只有气愤和怨恨,更不会露出一丝半点儿的笑意。

瘦猴、白菜花跑了,家里的鸡鸭鹅就失踪了,这让心中本就窝着一股雄雄烈火的小翠奶奶如鲠在喉,已经到了不吐不快、不骂不解气的边缘。

这样的骂街注定是一场独角戏,永远不会有对骂的。即便真的猜中了是人为,那个小偷也绝不会出来应战,最多是几天不出门或躲着走而已。当控制不住被辱骂的怒火,瞬间产生冲出家门口想一决雌雄的冲动时,也会因为对手是小翠奶奶而无奈、尴尬地放弃。那可是小翠奶奶,全村顶尖的骂街高手!曾经有多少新来的媳妇、同年月的老女人想挑战她的权威而败北,跳柴火垛自杀的王奶奶、一头撞到大黄牛肚皮上寻短见的刘家大娘、当场气昏厥过去的孙家婶子……数不胜数。最惨烈的是武全家胖大娘,竟然直接从小木桥上跳到寒冬腊月的汶河里,没被淹死却差点儿冻死,只是为了去红沙沟赶腊月大集时你先推着自行车过去还是我先过去这么点儿沙子粒大小的事儿。更可怕的是小翠奶奶尤其擅长这种孤独的骂街方式,越是没有人站在对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干,她越是能充分发挥、创造骂街的潜能、技巧和挑战自己的极限。星爷在《鹿鼎记》里可以骂得一群泼妇当场口吐鲜血,把河中鱼鳖虾蟹全都骂死并发生大爆炸,小翠奶奶虽然还没达到这个修为和道行,但是,我敢说在我们村上下数百年的村史中她足可以凭借骂街本领留下浓重的一笔。

我落寞于大人们都毫无预算、几近疯狂地忙着生孩子。我兴奋于小翠奶奶骂街这样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期待,在一种莫名的骚动中热切渴望小翠奶奶骂街表演快快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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