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临别,你说不愿这样颓唐地活着,我当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你。你不愿意庸庸碌碌地做教书匠,我私心以为你也许有些清高。后来想到,你这种情绪,和许多走上教师岗位后的青年是一样的,只不过个性表现不一样而已。
你爱读书,你以为到学校工作能嗅到书香,你甚至以为此后一生都可以沉醉于书香之中。你着迷地读书,可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你被同事们误会了:他们起先认为你是想考研究生;后来又以为你有鸿鹄之志,想著书立说;再后来发现你仅仅是爱读书而已;最终则认为你迂腐,“缺乏生活情趣”,不懂生计。
你说与同事相处感到缺乏相知,几年了,一直没找到可以说说话的人。我劝你尽可能地理解他们。想当年初出茅庐,他们很可能也同你一样心雄万夫,以为可以一显身手,而岁月消磨了他们的意志,工作困难消耗了他们的勇气和智慧,生活重负一点点地压低了他们原有的精神高度。于是你看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群人,面对教育的困境,他们更多的只是叹息,经常无限伤感地面对一张发黄的照片,发呆。
原谅他们,不是所有的水都要流向一条河的,也不是所有的河都向着大海的。你能做的,就是珍惜自己的“热爱”。
其实,能使人身心健康的生活方式远不止是读书,有些教师渴望放假,是为了远足,到遥远的、人迹罕至的地方去,望峰息心,窥谷忘返,在那里让自己的心静下来。我的心也常常与之飞翔,只是往往杂事缠绕,身不由己。独处的情趣不止是远足。有位语文教师精于茶道,不是为了展示技艺,而是醉心于诗的想象;还有位生物教师心灵手巧,喜欢各种机械模型,他制作的航模能在天上飞20分钟。人们也许难以想象,这些人从童年起,能把一种爱好保持半个世纪之久。我想,那才配叫“热爱”。“人的差异在于业余时间”,爱因斯坦总是能用最简单的话点明复杂现象。
不必要求教师采取同一种生活方式。你讨厌打牌,说只要一看见教师群聚打麻将、打扑克牌你就有些鄙视;特别提到他们上了飞机竟然也想打牌,你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和你一样,我也曾百思不解。虽然不断地有人要求我们“不要太清高”,我也尽可能换位思考,尽可能地予以理解。因为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飞翔的,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徜徉在理性思考的乐园中的。我们没有权力要求所有的人和自己持一样的生活观。坚持自己的追求,尊重别人的选择,在一个文明社会,这是知识分子应当具备的修养。
当然,作为教师,我们的生活观和价值观对学生会有影响,我们必须审视自己的生活志趣,关注教师应当具备的情感与情趣。因为我们的学生时时在看着我们。多年前,老师们议论某个班风气庸俗,举的例子就是春游时该班同学不注意山水风光,围成七八个圈子在打牌。
让我有所不安的,是有些学生过多地关注教师的生活方式,他们有时会在作文中写教师的另一种“平凡的生活”。比如,有学生在随笔中提及随家人在饭店用餐时,看到校长和老师在喝酒哄闹,在茶馆看到老师们在打牌。学生作文中提到 “某老师运气最好,一晚上赢了七八张”(大概指的是打牌),有位老师看了这篇随笔,难过得第二天不想去上课,虽然说的不是他,但他感到屈辱。我想的是,他的这种感觉,那位“赢了七八张”的教师压根不知道;更可能的,是那位教师即使知道了也许会觉得无所谓,更不会理解同行们的难过,这就是我们说的“没什么可说的”。
你信中提到,一些教师对专业知识了解甚少,但是对股票,对汽车型号,对本地各部门官员的升迁了如指掌。告诉你,这样的现实,我现在装作没看见。虽然内心不能接受,毕竟我们不可以强求别人接受自己的生活方式。志趣不同,不能要求教师的生活观全统在一个方向上。你提到,有些教师每到职评或是晋级测评,就厚颜无耻地舞弊,向校长局长行贿,打通关节,不学无术,却什么都想占有,都想通过非正常手段获取。然而那全是社会病,不止是教育病。你如果陷入那样的怪圈,即使侥幸成功,以后也摆脱不了更大的精神压迫,除非一生不觉醒。以我有限的经验,好像只有教育者的生活志趣,将最有力地、持续地影响着下一代人。
静下心来,回到你的书中去吧。
——选自吴非老师《致青年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