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虽然是45年前的小说，读到那些女性的遭遇时，仍能感同身受。之前看过她的《逃离》，相比这本更意向化，把现实中可怖的那一面用文学含蓄的表达，巨大的独角兽与细小的头盖骨，那些粘到身上摘也摘不完的蒺藜，想要逃脱却最终困在原地，每个故事都像噩梦，像无法逃脱的噩梦。而这本书更写实一些，女性的困境也更残酷。如果说《逃离》让人看得窒息，这本书就会读出刺痛感，如果读者是女性，应该更能体会其中滋味。

这本书看上去是小说集，所有故事的主角通篇都是那对继母弗洛与养女露丝，她们是两代女性，继母弗洛受教育比较少，粗俗直接，养女受了高等教育离开了出生地。这里有母女关系，也有同为女性的处境，在经济与教育得到改变后，作为女性的处境似乎并没有很大变化。

本书一共有十个短篇。都是以弗洛或露丝的视角来讲述的。涉及了家庭暴力、学校霸凌、女性耻感、性骚扰、婚姻、外遇等等主题。作者从女性角度来讲故事，角色本身并不完美，因为家庭、教育背景以及人物性格等原因，在对待问题时，并不一定能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也并不一定具有解决问题的智慧。因此在看这样的故事时，才更容易心疼和共情。

本书中这篇《野天鹅》，就是从女性的视角来讲述了此类经历。

作为继母的弗络警告坐火车出远门去购物的养女露丝，要对生人戒备，就算是牧师也一样，因为或许他就是白奴贩子，他们会用具有欺骗性的手段把女孩拐走。女孩会被蹂躏摧残自此跌入地狱，再也回不了家。露丝对此毫不害怕，她相信警察会保护弱小。弗洛告诉她可能恰恰相反，最先骗她的就是警察。弗洛还告诉她，那个常来店里衣着整洁的秃头男子也不是好人，用甜言蜜语和糖果来诱惑女人。露丝觉得这都是自称“下等人”的弗洛的胡说八道，那样普通又年长的男性根本没有魅力。这次露丝要独自出门，用的钱还是她写论文赢得的奖金。收此可见她是个有知识有文化并且求上进的女孩。）当露丝上了火车后，一个自称是牧师的男子坐到了她的身边。还取出一份报纸给她看，从“外面比想象的要冷”，这样的话题开始聊天，完全是一幅礼貌文化人的模样。报纸和冷的话题就是这个故事的核心。我们接着读。露丝受了影响，她希望自己也表现得得体，和他答着话，被问到是否常出门，老实的回答了不是。这点可以看出男人在有预谋地挑选没那么见过世面的年轻女孩。牧师讲起自己曾经开车去看望一位有心脏病的教民，在路上他看到了池塘边天鹅的美景。牧师说话时，露丝观察到这是个五六十岁，小个头，精神矍铄的方脸男子，深蓝套装配着领带，里面是普通的衬衫。这就是一个体面样子的年长男子。虽然对对方的话不是太感兴趣，露丝为了保持礼貌，还是微笑着，因为有点冷，用大衣盖在身体上。牧师摊开了报纸，并且碰到了她的腿，越界的尝试开始了。露丝已经有了性意识，遐想得到男性的关注。但是在现实里，她完全没有做好准备，手足无措。对于边装睡边用手骚扰她的陌生人，她乱了方寸。她想说“请不要这样”，可周围都是乘客，被他们听到，会很尴尬。她的意识里，是觉得公开反抗的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不合时宜的，会是冒犯的。她只能假想，如果她移开遮挡的报纸和大衣，对方是不是就会收回手。露丝感到厌恶、不适、愤懑，却仍然要小心翼翼，她害怕别人的目光的审判。她担心对方会否认对她的侵犯，因为这个看上去是受人尊敬的男人，他看上去值得信任，他还是个欣赏自然和野天鹅的人，相比之下，她显得笨拙而粗鲁无礼。如果自己什么也不做，会是什么样的呢，还会发生什么吗？令她自己失望的是，她的脑海里在拒绝，希望对方停止这种伤害，身体却又在迎合。她原本是个受害者，目前这样，她也成了同谋吗？当火车经过果酱工厂时，作者的文字充满了暗喻，私密的污渍被清理、孩子在玩下流的游戏，天空是玫瑰色的，一群野天鹅觉醒、爆破冲向天空。当火车停靠时，牧师清醒了，睁开眼睛，收起报纸，还殷勤地问还不要帮忙弄她的大衣。无耻的人做了无耻的事还可以这样若无其事。他就这样在她眼前走开了，此生她再没见过他。露丝继续着这趟旅程，想点其他重要的事，用脱胎换骨的身份来摆脱这段荒谬的经历。略为咀嚼一下“脱胎换骨”这四字，是不是有些为露丝心疼？一个年轻的女孩为什么就要脱胎换骨，就做不成原来的自己了。荒谬的也不是这段旅程，是露丝被性骚扰这件事无法从逻辑或情理上让她接受，完全打破了她对异性初初萌生的好感，打破了对自己的自信。为什么会这样？在这种突发的状况里，她多次对自己的想法和反应产生了耻辱感。到最后露丝真正体会到了那句“外面比想象的要冷”，这个外面是露丝美化的文明道德的现实，是她脑海中假想的男性的现实。而这种冷是可怕的、让人恶心的、也让她当时无力反抗，因为在那个时刻是对女性自尊的剥夺，摧毁了她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换得一次铭记终身的脱胎换骨。

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故事是《庄严的鞭打》，看标题就知道是和暴力相关的。“庄严”这个词由继母弗洛懒懒说出，是一种危险的警告。庄严与高贵应该是成对的，就像黑奴在公开场合被鞭打的鲜血喷涌，那样野蛮状观的景象。庄严鞭打这件事在露丝看来弗洛动手只算心不在焉的匆匆扇过，她爸爸才是王者。她爸爸平时会记录天气和日常事件，应该是个情感细腻的人。她们住在工人车夫和满地垃圾的贫民区，房屋隔音差居民毫无隐私。与正义无关，如果看不惯你的邻居，如果对孩子有不满，他们都习惯使用拳头、皮带来解决问题。露丝不到十岁就帮着家里看店，她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布莱恩说些粗俗的话玩闹。当继母弗洛教训他们时，弟弟因为是男孩，可以躲开。为了震慑反抗挑衅自己的养女，弗洛召唤出露丝的父亲，要让她承认错误。听到父亲脚步声的露丝，立马身体僵硬，双腿打颤，试图要辩解几句，父亲用“安静”打断了她。弗洛识相地去关上店铺的大门，同时控诉起露丝的错。父亲开始解皮带，弗洛紧张了起来，小声劝阻。首先被鞭打的是手，露丝逃开后是全身被抽打，父亲直接上手，巴掌耳光，拳打脚踢。当一切停下来，露丝被允许回房。弗洛为这顿打报怨哭泣，而露丝想到了死。事后弗洛用美食来表示慰问，似乎就算合好了。这样的事这样的流程施暴者和受害者似乎都习以为常了。第二天在略微尴尬的氛围中，他们又坐到一张桌前，父亲用威严的语气显摆一下自己的知识，而另外两位女性还要用浅薄顺从地样子来附和，典型父权下的大男子主义的场景。多年后收音机里一个百岁老人正在被采访，提到"那个没有电视、没有电台、没有电影的时代，你得创造自己的娱乐活动，会有当今年轻人没有的经验"。暗示了暴力虐待就是他那样的人创造出的“娱乐活动”。

暴力是震慑、威胁和伤害。男性对男性是如此，男性对女性孩童也是如此。家庭暴力的环境里，还容易滋生出女性对女性的剥削，就像《庄严的鞭打》中弗洛和露丝都是规训后形成了对男性的顺从。暴力让家庭中的施暴者感受到操纵与凌驾快感，给受害者刻印下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恐惧记忆，有的甚至会伴随终身。

结合其他篇目，比如《乞丐新娘》中男性骨子里对柔弱女性的救赎情节，把对方假想成落难的年轻公主，贫穷的美貌少女，通过对女性的贬低物化来表现男性的气概。教育女性结婚是必须做的事，是一种正确和成功。曾经“勤劳贤惠”的田螺式姑娘，现在看来也是道德层面的规训。

那么小说里女性对待男性又是什么逻辑呢？在《淘气》篇中，露丝与她的产妇闺蜜都认可“伟大”是用在男性艺术家身上的。她们这种落后的认知就像“误把洗甲水当成了润肤油",最终是女性自己会“受到的针扎火烧的刺痛。”露丝闺蜜对自己儿子在家里侵犯女孩毫不制止，她担心的是女孩的反抗叫声会让儿子尴尬。她身为母亲对女性不能共情，而成为了男性的帮凶来伤害年轻女性。

露丝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女性，她希望得到男性赞赏崇拜的目光。而在父权社会环境里，这种梦想常常会落空。在其他短篇中，露丝恋爱、结婚、外遇都没有使她得到想要的尊重和她所期待的男性赞赏的目光。

露丝有一首诗的开头是“稍不注意，漆黑的子宫下，我就怀上了个，疯子的孩子”，女性的婚姻与生育在她的诗句里就像某个阴谋，藏着未来会变得可怕的东西。而那个“疯子的孩子”或许是指她生育出的后代，也或许指代了她在男性强势地位的“子宫”里孕育出的不健康的，依附于男性的思想。

这些故事写在45年前，却仍然是离生活很近的事。就像身边哪个朋友的故事，就像发生在昨天今天和明天。

读门罗的小说会有很多私人的感受，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多年前的困惑，因为对于女性而言有些冒犯是突然的没有心理准备的，有时是在完全孤立的情况下，或是达不到所谓“完美受害者”标准。而女性所受的教育或是自尊会让自己产生无力感和否定情绪，不愿意接受自己处在弱势和受害者的地位，而产生自我怀疑或是自我否定的负责情绪。现在的社会和思想在进步，也让更多人去理解女性，女性之间也更多地相互鼓励和支持，共同去对抗这些丑恶的可怕的东西。这条路还长很远。

书摘：

《庄严的鞭打》

弗洛从下面爬过，用刷子用力搓洗，拿破布来回擦拭。她的脚又长又白，也很结实，蓝色的血管凸显出来，仿佛有人用洗不掉印记的铅笔在她的脚上画了些河流。刷子咀嚼着油地毡，破布嚓嚓作响，透着一股反常的能量，以及剧烈的厌恶。

她在哄小孩呢。她不知道刚才造成了多大的伤害。她挤了一点冻乳膏出来。露丝能闻到它。那种亲密的、幼稚的、羞辱的味道。她不会允许这玩意靠近自己。但是为了躲开它，躲开弗洛手中那一大团东西，她得移动。她挪动着身子，抗拒着，丢了尊严，还让弗洛看到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特权》

弗洛同时也感到相当愉快，因为她喜尔看到人们向现实低头，让自然行使它的权力。她是那种在洗衣袋里找到什么都会公之于众的人。露丝感到羞辱，但是她没有把遇到的问题说出来。为什么？她大概是担心弗洛会出现在学校，拿着桶和铁锹把厕所铲个干净，然后严肃地把每个人都批评一顿。

后来，当露丝在书上或者电影里看到一个白痴而无害的妓女形象时，她就想起了弗兰妮。写书和拍电影的男人们喜欢在作品里塑造一个这样的角色，但露丝注意到他们最终会将她清除出局。她觉得这是他们的欺骗，他们没提那呼吸、那口水、那牙齿；他们拒绝考虑那反胃春药带来的刺痛感，他们只是急着收获高潮，带着空白的平静，冷淡的欢迎。

“你就是这样，”弗洛说，“你让我感到恶心。”

弗洛说的不是将来的同性恋生活。如果她知道，或者想过这事，对她来说这似乎更像一个笑话，比日常生活中发生的这件事情更加怪诞，更加难以理解。她厌恶的是这次的爱本身。是甘愿被征服，是自我降格、自我欺骗。是这些刺激了她。她看到了危险，没错；她看到了缺陷。这种轻浮的希望，这种满心乐意，这种需求。

《半个柚子》

在这些时候，露丝都恨她，也恨她的父亲。恨她的病态，恨他的贫穷和节省，连送点东西云洗衣房都变得难以想象；还有，她们的生命中，没有一样东西是受到保护的。这些事情，弗洛可也是看到眼里的。

《野天鹅》

《乞丐新娘》

亨肖博士的家做了一件事。它摧毁了“家”给人的理所当然的印象——回到家里，就等于回到粗鲁的光线笼罩之下。弗洛在店里和厨房都安了荧光灯。厨房的角落里还有一盏弗洛在宾果游戏中赢来的落地灯；它的灯影永远包裹在宽条纹透明玻璃纸里。在露丝看来，亨肖博士和弗洛的房子表现出最突出的地方，就是在互相怀疑。亨肖博士那迷人的房间总是会带给露丝一种关于家的原始认知，华丽得无法浮华，现在回到自己家里呢，她在别处和在那些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贫穷的人身上感受到的秩序和整洁感，就会暴露出这个地方尴尬又令人悲伤的穷酸。但是亨肖博士的想法似乎是这样的：贫穷并不只关于可怜，也不只关于匮乏。贫穷意味着拥有那些难看的日光灯，并为它们感到自豪。它还意味着不断地故意谈论那些人们买回来的新东西，谈论他们有没有为此付钱。它意味着因新的塑料窗帘和仿制蕾丝而升腾起的骄傲和嫉妒，弗洛还买过这种窗帘挂在前窗。它同样意味着把你的衣服挂在门后边，意味着能听到浴室里的每一句话。它意味着用一连串的警告、伪善、欢乐和稍微下流的话语来装饰你的墙壁。

《淘气》

她走出后门，在潮湿而凉爽的夜晚里站着，气得浑身滚烫发抖。她感到受了羞辱，她为帕特里克感到羞耻。但是她知道，让她丢脸的只是他的行事风格，这又让她怀疑起自己是不是心灵败坏、想法轻浮了。她是对那些比帕特里克聪明，或者至少比他反应快很多的人感到生气。她想把他们想得很坏。

《天意》

《西蒙的运气》

西蒙的死，就像剧中那些混乱状态那样击中了露丝。这太荒谬，这不公平，竟然连这样大的消息都会迟到，竟然在这样的日子里，露丝都会觉得自己是唯一真正缺乏力量的人。

《拼写》

当他把头发剪到差不多的时候，就在那上面发现了一顶布帽子。那帽子在她的头上已经烂掉，头发正好穿过了帽子，就像杂草穿过电线，交错排布。

《你以为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