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扬州,观音山。
我不很喜欢拍照片。大学时代几乎没有什么照片。同窗们每到节假日都会出门,带上照相机拍上几张。有的还专门学了摄影。但我的贫穷使我对拍照这类事虽然特别向往却不得不远离。在一个只能用三毛到五毛钱打发掉一天的大学时代,我只能作这样的选择。这便使我对拍照有一种难以释怀的情结。大学无疑是一个人的最重要的时代,无论如何总得留下几张照片。至少应该有一张在大学校门前一张意气风发天之骄子的亮照。可是我没有。印象中也一直没有拍过。因此,我对我的同窗门羡慕得不行。我的散文处女作《生命册》,就是写拍照片的事。那意思就是要告诉别人:瞧,我也有照相机,也会拍照。实际上满不是这么回事。我的同窗影集里落落大满,而我直到大学就要毕业时,才有了第一本影集,夹进了大学时代第一张全身照。就是站在观音山前的这一张。
在学院的一次征文比赛中我的散文获得了一等奖,奖品就是这本影集。参赛文章就是那篇《生命册》。学校颁奖的那一天可热闹了,我的文章由低年级的一个女生用她那非常动听的声音配乐朗诵出来,让人非常感动。那是一个有点感伤的故事,现在回过头来看,似乎只是一个文学爱好者的涂鸦之作,但那最初迈出的一步,虽然缺乏力道,却稚拙得可爱。我到现在仍然非常喜欢那篇不足两千字的散文。
这时候是1986年的春末,天气依然寒冷,我们刚刚实习归来。文章得奖的事并没有能冲淡我心中那种怅然若失的情绪——没有多长时间就要离开这座城市了。毕业分配在即,我对未来既怀着莫名的恐惧又怀着莫名的兴奋。我很想留校任教或者到校刊编辑部做一个编辑,又想到省城一家教育报刊社,听说,我都可能有这样的机遇。但我又知道分配是一件说不好的事,今天定下的事,第二天都有可能变化。
听说很多人都在活动,为能到一个好的城市。我没法活动,只能听天由命。也有很多非常聪明的同学富有很强的预见性——做教师肯定是没有出息的,既然念了个大学,怎么也得想办法跳出教师圈子。很多同学的活动内容就是这一点,我也没法冲这一点去活动。
说实在的,我也没有想到要去活动,如果能做教师,我觉得很好。因为我八岁就有了将来长大要做一个教师的想头。想头一词如果说得体面些,还可以叫作志向。我从没有说过类似于为教育事业奋斗终生的话,但我心里却在想着,我会做一个好教师的,会做得比我的任何一个同学还要好。
我于是作了最坏的打算,如果我天生与城市无缘的话,就安心地到一个农村中学教书挣工资。当然,我还心存某种侥幸,说不定,因为中文系的毕业生很少还能分到家乡县城教书。再说,做一个教师也好,也算是圆了自己儿时的梦。更何况,我觉得自己也似乎只在教育上有点才华,要我做别的行当可能还无法做好。
学习中学语文教学法这门课程时,我对我的大学同窗们开了一节课,讲的是鲁迅的《狂人日记》。那是高中二年级课本里的一篇小说。很多人在学教学法课之前都觉得语文课很好上,教学法学完后,则感到语文太难上了。于是,一个个忙着到图书馆里找资料、备课……一副比中学教师还中学教师的样子,看着让人害怕。大家也都在低年级同学的眼中看到了羡慕,于是一个个热情高涨。那劲头,让教了我们多年的教授都为之感动。那么多年的时间里,我们听教授们上课也是非常马虎的,可是现在听我们的同窗讲课却认真得像个真的。
事实上,《狂人日记》是一篇很难处理的课文。但我对鲁迅的作品很有把握,我在进大学的第二年,便开始深入地研究鲁迅了。鲁迅的作品我通读过一遍,瞿秋白、周作人、夏志清(美)、张定璜、增田涉(日)、山田敬三(日)、茅盾、郭沫若、王士菁、王瑶、张梦阳、彭定安、陈漱渝、王富仁、曾庆瑞、林志浩、林非、冯雪峰、王得后等中外鲁迅研究专家的论文及论著我也读得很多。我对上好鲁迅作品有着充分的自信。
听我课的是我的大学同窗,还有我们系教学法研究室里的老师。那时,教我们《中学语文教学法》的有顾黄初先生和梅尚筠老师,顾黄初先生主要为我们主讲语文教育研究史。我开课的那一天,顾黄初先生也来听我的课。我第一次如临大敌一般地上课。但那一节课,从教态到教学语言,从板书设计到一节课的构思,从上课前的导入到下课时的最后一句话,我都演练得烂熟于心,因而上课的时候,拿捏得非常到位。
下课了,顾黄初先生对我指点了几句。让我觉得高兴的是顾先生说我素质不错,假以时月可成大器。我觉得这一评价对我的激励作用至今犹在。梅老师则说,这一节课就是拿到一个中学里去,也肯定是一节好课。顾黄初先生接口说道:姜广平现在到中学里去,也是一个优秀的中学语文教师。
现在想来,我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是因为顾黄初先生这句话——我觉得我不能辜负了顾先生。同样,我也觉得不能辜负了我的实习指导老师——柳印生先生与赵道宏老师。
我们的毕业实习与往年任何一年都不同。我们这一届是定向实习,哪个县的学生回哪个县实习。我于是就只得回家乡兴化实习了。而那一年,在扬州师院中文系,只有我一个兴化的毕业生。我非常孤寂地在兴化中学语文组实习。但我到兴化中学初中部实习时,兴化中学的校长柳印生与赵道宏老师担任我的指导教师。赵道宏也是非常有名气的,她是兴化中学初中部的一块王牌。我对柳印生先生的熟知,很多是从赵老师那里来的。我从她的讲述中知道了柳印生的大致情况。柳印生竟然不会下面条,什么家务也不会做。他一个中师毕业生,完全是靠全身心投入,潜心钻研教学艺术,最后才有如此成就的。他牺牲了常人的很多生活乐趣。这一代特级教师的人文内涵令人非常羡慕。柳印生先生当时便开始了我们现在所谓的研究性学习或所专题式学习。他搞的小说欣赏非常有特色。后来,《兴化报》将他的小说欣赏讲稿连载出来,随后江苏少年儿童出版社又将他的《中学语文小说欣赏》出版发行。柳先生的那种学者化追求不禁让我心驰神往。我觉得语文教师做到这份上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而我在兴化中学,能有这两个非常有名望的老师做我的指导教师,也同样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柳印生与我们中文系语文教学法教研室主任顾黄初教授的关系是很好的。我后来在《江苏教育报》上看到顾教授在一篇教育随笔中说到兴化一位青年教师坚持写教后日记而终于写成一个特级教师的事。顾教授在文章里没有提柳印生的名,但我知道他说的一定是柳印生。顾教授因为我在兴化中学实习,特地到这个实习点上开了一个语文教学讲座。
柳印生老师也指导我写教后日记或教后感。实习期间,我在每一篇教案的后面都有意留下一张空白页,用来写教后感。柳先生告诉我,教后感可以写的东西很多,可以写这节课成功的感悟,也可以写教学环节中处理得不当的教训,还可以写一写学生被调动的程度,当然也可以观察一个学生然后写下对他的印象。时间长了,各方面的第一手资料都有了,丰富的教学感觉也多了,写作也很纯熟了。一举而数得。
……站在观音山上,我的思绪就这样被拉得老长老长。在我的脸上,你于是读到我内心因分配在即的恐惧,也能读到即将走向教坛的兴奋。在城市的别一方,我就这样让我的内心波澜起伏,高潮迭起。
替我拍照的是扬州师范学校我的一个女同乡。她坚决要请我出来玩一趟,祝贺我的文章发表,欢迎我实习归来。我又何尝不知,欢迎我实习结束凯旋而归,是她的一个漂亮而美丽的借口。
同乡女友现在不知道到哪里了,她为我拍的这张照片还在。这一张照片也许记录了一段青春的冲动,也许记录了一段人生的迷惘。我现在经常想,当初是不是那个美丽的小同乡对我暗生爱恋之情呢?我在扬州师范学院读了四年书,而与我们这个大学仅一字之差的这所学校我甚至不知道它所在的位置,我也从来没有在哪个周末到那个学校去约她出来玩——看一场电影或者到哪个歌舞厅,不可能,这不可能,这种天堂般的幸福不可能和我联系在一起。现在想起这段往事,我竟然有点儿不安,我是不是就这样让一段美好随风而逝了呢?而那个姓周的女孩子是不是到现在还有着一份遗憾与失落呢?
在我面对着她的镜头时,我知道她无法知道我的心头正自己为自己上演着多么跌宕起伏的心灵之剧——孤独而又热闹,寂寞而又喧嚣。这么多年来,我似乎一直都在一种寂寞与孤独里让心灵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这竟然就成了我的一种内心的方式。我在自己的内心营造着一种思想的高潮。而我的血肉之躯则永远沉静。
所以,面对着同乡的相机镜头,站在观音山的山门前,我望着山下的城市,想庄重一回的,但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玩。既然是内心高潮涌动,不妨在这个时候灿烂一下。就在表情转换的瞬间,女友喀嚓一声将镜头按下了。
我的同乡也许没有想到,从此以后,我将像这张照片中的我一样,只在自己的教育世界里起承转合,一切开端发展高潮结局,都只在内心上演,与他人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