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秦少游的桃源是他四处漂泊里最后的故乡,却被蒙蒙迷雾与冷清月光遮了去向。
二十岁时,我也曾摇起过一叶兰舟,去寻找烟火之外的桃源。记忆里的桃源应该是在江南,在青石板路清脆的余音里,于是我对江南便有了一种执念;记忆里的桃源应该在古时,在朝代间跌宕的风云里,于是我又对历史有了执念。
那么就从暮春三月开始吧。我的小舟行至一江碧水之上,两岸是潋滟的春色。淅淅沥沥的小雨突如其来,仿佛给晴波艳阳披上了朦胧的纱帐,满目打湿的胭红。春天总是给人以希望,抽芽而出的鹅黄柳丝,招摇出忽近忽远的笛声,不为送别,只因春色诱人。蛰伏了一冬的农人牵着耕牛走入田地,舒展背脊,用心播种下又一年的希望。
农舍渐渐亮起灯火时,我把小舟划入夜色里,开始了下一季的旅程。
深夏的时候,我寻到一处最合心意的临水之地,便把船泊在岸边,选一处僻静的草屋暂居下来。屋内几卷诗书,清茶袅袅生香;窗外半垅斜月,油灯明灭如豆。房前屋后翠竹茂盛,世外清净大概就是这样。
我走出屋子,在竹林里冥想,希望能看到那些让我神往的人和事。
于是神思渐远时,我在溪边看到浣纱的西施,于烟水深处对着范蠡回眸浅笑。而后一阵洞箫声清远缥缈,那柳如是正洗去秦淮岸的铅华,在小桥上一袭素衣凝望她的有情郎。无论岁月几许,她们心爱的男子依旧等在那里,一如初识时器宇轩昂的模样。
拍岸涛声里,我在月色下看到苏东坡举樽独酌,对月抒怀。一声沉重的叹息和许多慷慨的不甘杂糅在一起,却始终压不下他“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旷。纵使不合时宜又如何?纵使被排挤、被诬陷、被流放又如何?只要活着,他总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善事,为自己寻得一方自得其乐的净土。
我看得见他们,他们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喜怒嗔痴。或许因为他们的身后有我的追随与倾慕,又或许历史里曾有过另外一个我。
清秋时节,我已站在南京的古城墙下,它曾经叫做“金陵”。六朝古都,看惯了多少繁华衰败,江山暗换;风雨金陵,听惯了多少笙歌飘摇,曲终人散。刘禹锡刚刚吟罢“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李后主又接上“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建文帝的悲剧还未落幕,曹雪芹又上演了一出纠缠不清的石头记……一个被人反复吟唱的城市,必定承载着浓烈惊艳的故事。
伴着呼啸的西风,我放弃兰舟,翻身上马。大漠连天、枯草无边的朔北,天高风烈、残阳如血。汗血马飞驰过道道关隘,尘土飞扬起苦寒之地特有的荒凉与蹉跎。雁阵过境,苍鹰盘旋,它们听到了旷世的琵琶声。弹琵琶的女子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连大雁都为之低飞,俯下身一睹倾城。她原本是江南女子,为了天下苍生免于战火来到大漠,仅留一只绣花鞋于青冢。她的名字叫做昭君。
曾经有人跟我说:如果我有乾坤大挪移,便把你移回月光下的唐宋,经历万千风光后,你就不会再执念于那些渺不可追的过往。
月光下的唐宋,流风里的魏晋,回雪中的明清。我未必能胸藏凌云口吐锦绣,但无论身在何时,我都会守住心中那一片隐秘的桃花源。桃源出口处,灯火阑珊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