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树上,是挂在冬季针叶落尽的水杉的枝头。一弯下弦月,没有云的烘托,没有星的映衬,孤独地从高高的水杉的枝柯间俯视着我,静若处子,矜持而微漠,像一个遥远的梦。我怅然叹息:为什么不是圆月呢?
我曾为月圆之美而震撼。那是在夜行的飞机上,农历的七月十五,从海南归来,飞机在深圳稍事停留后就一头扎进暮色里,朝着故乡的方向飞去。我是突然被机窗外明晃晃的月光惊醒的。硕大,明艳,清圆,亮如白昼,在南极冰川一样簇拥着的云团里,我的这一轮故乡的圆月,正放射着夺目的光芒,撕咬着溶解着冰川的云朵。那时候,我觉得,这圆月,就像儿时母亲手中的提灯,静静地浮在村口池塘的水面上,等候着夜归的游子。
对月圆的期待,曾是我生命中最美的梦呓。花好月圆,作为血肉之躯,凡夫俗子,我们谁不希望看到花的绽放,月的圆满,谁不憧憬我们的人生会像圆月一样,乾坤朗朗,划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于是,我一头扎进线装书里,去寻找月的诠释。“月,阙也”,《诗经》里的注解让我砰然心动。原来,月儿常常是缺的,圆月,只是生命里的偶然。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月光下,一个个恍如隔世的背影在踽踽独行。“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一个人的月亮是杜甫对爱妻娇儿的深情牵挂;“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三个人的月亮则透着李白对“天生我材”的孤芳自赏。“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听到了月下的拍岸惊涛。这个“尘满面,鬓如霜”的男人,一路走来,完成了生命中多少次突围呵。一生似乎只有缺月相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每到一处,都会在月光下完成生命的飞升。苏堤绿柳,天涯芳草,短松冈的明月,西子湖的梅花,是不是至今还记得苏子的对月行吟,把酒问天?
“如果错过了太阳时你流泪了,那末你也要错过群星了”,泰戈尔《飞鸟集》中的这句诗,常常悄悄击中我们柔软的心。生命中,我们总有许多的“错过”,完美的人生总是那样的企不可及。就像希腊神话中西西弗斯的石头,滚下来再推上去,而上帝永远在高处俯瞰着尘寰中忙碌的我们冷笑。我似乎明白,维纳斯为什么断臂之后才完成人们对美的飞跃,范蠡帮越王得天下后为什么要扁舟而去,曾国藩为什么把自己的住所题作“求阙斋”。清代学者李密庵有首《半半歌》,“酒饮半酣正好,花开半吐偏妍。帆张半扇免翻颠,马放半缰稳便”,原来,“半”才是人生的智慧,“缺”才是生命的本真。
缺月的清辉从窗子透进来,洒满一屋。我车转身来,打开了桌上电脑的音乐,那是阿杜的《差一点》:
差一点,你就是我的女人,
差一些,就和你共度一生,
却在对的时间错过对的人
……
是的,我终于懂得,“阙”原是生命的常态。花开是偶然的,因此才有“昙花一现”的美丽;月缺是经常的,因此才有“月圆人更圆”的期待。人生也是这样,因为缺憾,我们才会懂得拥有的珍惜;因为错过,我们才会享受过程的美好。
今夜,缺月仍静静地挂在树上。“目眇眇兮愁余”,依旧是冷艳而微漠,可是,透过稀疏的枝柯,我分明读出了她的脉脉温情。
(2016年2月23日改稿于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