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有句话流传甚广,大意是说:“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味道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有人将这句话误读为“读了好书没必要去多了解书背后的作者”,却不知钱先生这句话本是对一个想要登门拜访的美国女读者的回绝——他不过是以一种诙谐的方式化解不必要的麻烦罢了。所以此处之“认识”,当是“拜访”,而非“了解”。事实上,若想真正理解一部作品,了解作者的生平、作者的心路历程,是非常重要的。
《历史的局外人: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游荡》作者张宏杰并非历史或文学科班出身,而是一个“半路出家”的学者。作为一个毕业于财经大学财经专业的人,他如何竟写起通俗历史著作来,且写得卓有成就呢?在《历史的局外人: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游荡》(以下简称《历史的局外人》)一书中,张宏杰将自己的写作历程一一道来。
大学的时候,由于课业无聊,张宏杰很快对所学专业失去了兴趣。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办了张大连市图书馆的借书证,就此迷上了图书馆。正是在泡图书馆的过程中,他渐渐成为一个文学青年和历史爱好者。于是,他就这样写起文章来。
张宏杰的这段人生经历,让笔者想到另一个青年东北作家双雪涛。和张宏杰一样,双雪涛也曾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但有一天,他决定用另一个身份重启自己的人生,于是用21天完成了6万字的小说《翅鬼》,一举拿到华文世界电影小说首奖,为自己的人生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除了现世的“心有戚戚焉”的“同类”,展望历史长河,也不乏殊途同归者。《历史的局外人》全书共分为三个部分,在第一部分“大家们”中,收录了三篇关于“大家”的文章,三位大家分别是鲁迅、巴尔扎克和黄仁宇。读者不难发现,这三位都是中途改行而后在新领域获得至大成就之人。鲁迅自不必说,“弃医从文”怕是国人皆知。巴尔扎克原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在二十岁那年突然心血来潮,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辞掉律师事务所的工作,去当一个作家。“他说他再也不能忍受早九晚五的机械工作,再也不能忍受默默无闻的卑微生活。他要当作家,一个大作家,发大财扬大名!”张宏杰在《巴尔扎克的天才与虚荣》开篇如是写道。黄仁宇的明史专著《万历十五年》长期停留在畅销榜前列,但他大学念的是机电工程系,若不是遇上抗日战争,他本来应该成为一名工程师,在机电领域大展所长。战争爆发后,黄仁宇投笔从戎,奔赴战场,后来更是加入驻印远征军,任新一军上尉参谋。战后,他退伍赴美重读大学,先读新闻,后才转攻历史,三十六岁“高龄”方获学士学位,而获得博士学位更是十年之后的事了。
张宏杰写鲁迅,聚焦于他的收入与生活;写巴尔扎克,笔力所达是他的天才与虚荣;写黄仁宇,关注点则在其毁誉参半的代表作《万历十五年》。为什么写“大家们”?张宏杰在自序中明确表示,是因为“既为同一行当,虽然才力不能望其项背,但是生命历程和在某些具体情境中的生命滋味总有容易共鸣之处,‘关心他人就是关心自己’”。
第二部分“我的文学青年生涯”,是关于作者青年时期的几篇旧文,这些文章以前曾收录于其他著作,此次有所修订后再次收入。对此篇目重复之病,笔者不甚喜欢。不过其中的《我的文学青年生涯》一文,初读倒是有趣的。这也是笔者拿到书后最先阅读的一篇文章。作者的落笔十分真诚,在何种契机下开始写作,如何投稿甚至一稿多投,如何在屡次被拒后终于踏入圈子,等等,都一一道来,读后颇有裨益。文中“让自己的写作真正抵达读者,我用了将近十年的时间”一句,用字皆为平淡,但背后的艰难苦恨,不难想见。
张宏杰自述自己的写作,随心所欲,信马由缰,“偶然读到一篇文章,引发我对一个人或者一个话题的兴趣,我就会陆续搜寻相关资料,深入进去,如有所得,则开笔为文”。从这段文字中,笔者亦有所感:这或许是值得参考与践行的写作方式之一。
在《历史的局外人》第三部分“我与历史写作”中,作者回顾了自己走入历史写作与历史研究的路程,记录了戴逸、葛剑雄等老师对他的帮助,并阐述了自己对历史学术与大众接受之间的关系的看法。早在多年前,史学家戴逸教授在读了张宏杰的作品后,就曾表示愿收他为关门弟子。但张宏杰惮于学习外语要付出的无谓精力,不曾及时回应。后来,随着对历史探索的逐渐深入,他终于还是感到有进一步研修之必要,于是先后师从葛剑雄等教授,攻读博士、博士后。诸位教授,都是当代名师,而作者的随笔,又写得情真意切,细节丰富,流畅生动,读来乐趣不浅。作为了解名师的一扇窗口,该部分内容也深具价值。
这些不同类型、创作于不同时期的文章放在一个集子里,诚如作者自序所说,“这本书显得有点杂乱无章”。但看似杂乱无章,其实还蛮符合此书的副标题:在文学与历史之间游荡。文史不分家,文学如酒,历史如茶,都是作者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这本书所呈现的,也正是张宏杰“酒罢又烹茶”的生命轨迹,以及一路所见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