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五百年前的清明,陌上花开,桑枝挂绿,尚书令兼太子少傅沈约从京城回到乌镇为逝去的先人扫墓。沈约不在,梁武帝萧衍担心儿子荒废学业,便命其到乌镇跟读,那一年,太子萧统只有三岁。为了给太子一个理想的读书之所,沈约思虑再三,最终选择市河东侧兴德桥边一处幽静的所在,辟园筑馆,昭明书院由此而来。师生两人一个尽人子之孝,一个尽学子之职,江南水乡平添馥郁书香。在沈约的悉心教导下,萧统文采斐然,身处幽晦王室亦不能掩其清风霁月般灿然的光辉。
寒来暑往,如此几年,因储君随读而心中不安的沈约决定将先人的墓迁葬至京城附近,将老宅捐出建寺,为乌镇百姓祈福,书院也舍建为寺(初名贤德寺,吴越王钱镠改名密印寺)。明万历四十二年(1614),彼时寺院衰落,昭明书院仅存遗迹,乌镇同知全廷训出于对萧统才学的敬仰,便在十景塘畔的白莲寺前建起一座石坊,题额“六朝遗胜”,由邢科给事中,里人沈士茂题书“梁昭明太子同沈尚书读书处”。
太子和老师一起离开了,昭明书院永远地留在了乌镇,影响了世世代代的乌镇人,清《乌青镇志》评价昭明太子读书处是“实开两镇文运之始”。茅盾先生为故乡写的一首《西江月》词中有这样两句;“唐代银杏宛在,昭明书室依稀”。同样出身乌镇的著名文学家木心在散文里写道:“我家后园的门一开,便望见高高的寿胜塔,其下是『梁昭明太子读书处』……”
作为南朝梁武帝萧衍的长子,萧统的一生极其短暂却波澜壮阔:强势的父亲萧衍,开创了南方四朝中国势最盛的萧梁。唐代诗人杜牧《江南春》中的名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便是萧衍因崇佛而广建寺庙。时任雍州刺史,镇守襄阳的萧衍自永元二年起兵讨伐萧齐末代帝王萧宝卷,到中兴二年接受萧宝融禅位称帝,短短两年时间就建立起偌大的南梁帝国,可谓雄才大略。
就在起兵过程中,萧衍平生第一次做了父亲,萧统的到来不仅是老来得子,更带来了好运,霸业终成。天监元年(公元502年)即起兵成功当年的十一月,不足一岁的萧统被立为皇太子。
他生而聪睿,“三岁受《孝经》、《论语》,五岁遍读五经,悉能讽诵。读书数行并下,过目皆忆。”
他在诗词歌赋上也有极高的天资,更遍览佛经,自创新说。“乃于宫内别立慧义殿,专为法集之所,招引名僧,谈论不绝。”
他的容貌俊美,举止优雅,性情宽容,从不把情绪挂在脸上。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与饱学之士纵论古今,著书立说。“太子美姿貌,善举止......性宽和容众,喜愠不形于色。引纳才学之士,赏爱无倦。”
他居住的东宫藏书三万余卷,更汇聚天下英才编纂《昭明文选》,“文学之盛,晋、宋以来未之有也。”
“事出于沉思 ,义归乎翰藻”,《昭明文选》正是以此来划分文学与非文学的界限,梳理和区分了我国先秦两汉以来文史哲不分的现象。这部中国最早的诗文总集,汇集了先秦至南梁七八百年间的佳作,楚辞、汉赋和六朝骈文中的精品皆在其中,成为后世学子拜读的经典之作,被人赞为“《文选》烂,秀才半。”
“何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他崇尚自然,性爱山水,不为丝竹靡靡之音所动,淡泊宁静。
他有着无可挑剔的品德,身居高位仍慈悲为怀:公元520年,梁军北伐,京城物价暴涨。萧统命令东宫人员减衣缩食,每逢雨雪天寒,就派人把省下来的衣食拿去救济难民。他在主管军服事务时,每年都要多做三千件衣服,冬天分发给贫民。当时世风好奢,萧统“欲以己率物,服御朴素,身衣浣衣,膳不兼肉。“
十六岁时,生母丁贵嫔病重,他就从东宫搬到永福省他母亲的住处,朝夕侍疾,衣不解带。母亲去世后,他悲切欲绝,饮食俱废。梁帝几次下旨劝逼,才勉强进食,但仍只肯吃水果、蔬食,等到丧期结束后,竟然变得羸弱不堪,腰围减去足足一半有余(“太子体素肥壮,腰带十围,至是减削过半。”见《资治通鉴·卷一百五十一》)。
他洁身自好,几乎不近女色,在东宫20年从未豢养过任何歌舞伎人,连父亲送他的太乐女伎都送了回去。他将一生的柔情都托付给了一位叫惠娘的女子,在江南的茶园里,两人相见恨晚,萧统不再孤身一人纵情于山水之间。可是文选要完成了,他要承担无可推卸的政治责任,他不得不回宫去,从此山高水远,不复相见。
如此完美的一个人,却逃不过慧极必伤,情深不寿的宿命。在母亲薨逝后,“蜡鹅厌祷”事件使得父子之间渐生嫌隙,《南史·梁武帝诸子·昭明太子传》为我们还原了事情的始末:看风水的道士说母妃丁贵嫔的墓地不利萧统,建议萧统在墓地埋蜡鹅等物以祈祷鬼神,此事被人告密使得梁武帝大怒,虽因大臣劝谏,最终只杀了道士而作罢,但从此昭明太子失去了父亲的舐犊情深。
极为崇尚孝道仁义的萧统被误解为诅咒父亲,无法自明,忧愤交加。五年后的中大通三年(公元531年),他乘船在后池中采摘荷花,不慎落水,大腿被扎伤,竟致重病不起。弥留之际,仍勉强给父亲写了一封信,安慰其不用担心,写罢伤心落泪,不久抑郁而终,“云何令至尊知我如此恶”,因便呜咽。” 有子如此,梁帝真是个幸运的父亲;失去萧统,是天下的不幸。梁朝从上而下沉浸于悲痛之中:“太子仁德素著,及薨,朝野惋愕。京师男女,奔走宫门,号泣满路。四方氓庶,及疆徼之民,闻丧皆恸哭。”
萧统死后,梁武帝先召萧统时任南徐州刺史的儿子萧欢入京,“欲立以为嗣”。但一个月后,又立萧纲(昭明太子之弟)为嗣。但萧统太优秀了,人们根本无法接受其后任何一个人被立为储君,尽管梁武帝为立萧纲为皇太子找了个“天下未安,择嗣须重贤德,故效文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但朝野仍然“多以为不顺”。《南史·梁武帝诸子传》中记载:“帝既废嫡立庶,海内口尊口沓。”曾为晋安王萧纲主簿的周弘正也特地上奏萧纲,劝他谦让,甚至后来乱臣侯景叛乱的口号就是:“次当支庶,宜归正嫡。”
他的死不仅仅使得帝国失去了最合适的继承人,更为“江左建国,莫斯为盛”的梁朝埋下诸王之争的隐患。萧纲成为太子,引起了昭明太子诸子和萧纲其他兄弟的不满,继而爆发了各派力量之间的大争斗以及叛乱,梁朝灭亡的先兆已然显现。
明德有功曰昭,照临四方曰明,从此世间没有了文学家萧统,只留下谥号昭明。他的人格至臻完美,可谓天选之子,未及继位就英年早逝,大梁国祚由此转圜。我们不禁想象,如果他能治世,将会开创一个怎样鼎盛的时代。但是历史没有假如,后人只能通过史书上冰冷的文字,想象一切的可能。
历史也是有情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昭明文选》和后来的《古文观止》、《唐宋八大家文钞》等是古代读书人案头必备的文学读本。那个曾经在乌镇街头嬉戏,在书馆郎朗诵读的萧统没有成为明君,文名却流传后世,远远超过了一般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