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串朱砂色的红豆手串伴随诗人有多年了,在书房里静静躺在他的诗集上。蓼蓝染成藏青色的封面上卧着蚕头雁尾的几个隶字"王摩诘文集",悠扬简淡的字体有如一朵朵白云飘浮在蓝天,是他亲自题写的,他最喜欢写隶书,虽然身为唐人,他喜欢汉隶要高于唐楷,原因是他喜欢隶字的工整端庄,一如他的个性;他喜欢隶字的一波三折,一如他的命运。外面清泉石上流着,发出叮叮咚咚的美妙来,山风吹着月光吹进了柴扉,那洁白的月光照在了他的蓝染诗集和朱砂红豆上,也照在了他的心头,洒在了往事上。
诗是十五岁那年开始落笔的。男孩十五叫舞象之年,舞象乃一种充满阳刚矫健之气象的远古舞蹈,男孩一舞象,意味着已经是男人,可以上战场了。十五那一年的王维第一次来到帝国的心脏长安,这个舞象少年初出茅庐就名满京城,写一手好诗,王公贵族也好,平民百姓也好,都争相传阅。且擅作画,《旧唐书》这么记载“书画特臻奇妙”。后世的大文豪苏轼所给的经典评价是:“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长的一表人才,仪表堂堂,风度翩翩,用“玉树临风胜潘安”来形容更是恰到好处,薛用弱的传奇小说《集异记》里这样形容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都说王摩诘人品高尚,像空山幽谷里雨后的一株兰花,花开一瞬,世界都芬芳。
王维的横空出世,给盛唐带去的是幽兰气质。这种气质就叫尊贵,这种气质是从盛世的辉煌里所折射出的清新淡泊之美。后世一提唐诗都说李白和杜甫是两座难以逾越的巅峰,从当世的角度来看王维的名声远超李杜,李白是放浪形骸的天涯浪子,杜甫是籍籍无名的乡间野老,王维是名扬四海的人中龙凤。后来,李白成了超凡脱俗的天才,杜甫是抑郁顿挫的地才,他们是天仙地圣,只有这个会写诗擅作画,通音律参佛理,知进退懂感情的王维永远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中之才,他不飘逸也不沉重,他像松间的明月,石上的清泉那样稳重淡泊,他也像大漠的孤烟,长河的落日那样辽阔雄浑。他是唐诗里最美的才子。他这一世只为做人而做人。享受自己的才华,享受自己的声望,享受自己的友情,享受自己的爱情,享受大唐王朝最最美好的时光。
红豆是他三十一岁那年开始佩戴的。公园731年,玄宗开元十九年,而立之年的他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这一年他状元及第,这一年他挚爱的妻子刘氏去世。仕途从这一年开始,爱情从这一年结束。和大多数读书人一样,王维的仕途有起有落,中途还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凶险,在安史叛军逼迫下他不投降叛逆,也不以身殉国,而是服哑药自保,置身事外,这就是我所喜欢的诗人,无论盛世还是乱世,都会处乱不惊,明哲保身。幸好得以善终,最终官到尚书右丞。
官虽然当的不高也不低,名声实实在在地越来越响亮。爱慕他的人,贵族女子也好平民女子也罢,大有人在。而他在爱妻去世后,始终单身一人,不再续弦,这是多好的一个男人。他对女人的理解和爱护是超越时代的。元稹写下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在情场上俘获不少芳心的元大才子确实担当不起他自己所写的这两句,如果用这句千古情语来形容王维那最为恰当了。好友崔颢虽然名声也不错,性情耿直,才气也不弱,题的《黄鹤楼》让李白也自叹不如,但是《新唐书》却记载他“娶妻惟择美者,俄又弃之,凡四五取”,说的就是他不断换老婆这个污点。王维和他想比,单单从感情的角度来看,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繁华年代,外可歌舞升平,内则妻妾成群,王维在朝为高官尊崇显赫,退朝为名士激浊扬清。可贵一生只爱一人。我不知道他们是否青梅竹马,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两小无猜。只知道天上人间分离后,在人间的他孤独终老,不吃肉食不穿彩衣,进入了禅的世界,心里的门,把万千宠爱他的女子关在外面,心里从此只住了一个人,陪伴着这个她一直到天荒地老,牵挂着这个她一直到海枯石烂。扫地净室的时候想起为她束发着装,焚香熏衣的时候想起为她轻描眉黛,诵经梵唱的时候想起为她抚琴作诗。那些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往事历历在目,会记一辈子的。那些心心相印,琴瑟和谐的日子成了永久的怀念。
失去爱妻的那一年,他策马江南,路过顾山古镇,特地去看了南朝昭明太子萧统为爱人慧娘所种的红豆树。这颗相思树象征着凄美的爱情。结的白花像爱情的纯洁,结的红果像爱情的热烈。王维采下一束红豆,剥开豆荚,把形如心房的红豆子一粒粒穿起来佩戴在腕上。鲜艳的红豆串子美的像他那美好的感情和美丽的心动。 他小心翼翼地在万丈红尘中守护着这份深似大海的感情,呵护着这阵薄如蝉翼心动。他写了一首绝美的好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送给心里的那位倾国倾城的佳人。
聪颖多才,美艳动人的玉真公主也爱慕着他。出入于宫廷的王维时常遇到玉真,他们一起赋诗论道。日久生情,当王维发现玉真爱上了自己后。他选择不辞而别。多年以后,他再次遇到玉真公主,她已有驸马,他对她说:“当初我不得不走,因为再差一步,我就要陷入爱情”。
有一次王维站在窗口,远眺长安城连绵的阴雨,官员们正在为眼下的政事唇枪舌剑。
玉真公主缓缓走过来问:你为何不参与百官的讨论?
他轻轻地回答:我不关心这些。
玉真问:你关心什么?
他说:我关心风,关心雨,关心月亮的形状。
这个唐代的伟大诗人,只言片语都是那么地美。那么地有禅意。
《佛说鹿母经》有云:一切恩爱会,皆由因缘合,合会有别离,无常难得久。
《佛说妙色王因缘经》有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他是中国最懂佛理的诗人,后世称他为诗佛。爱一个人可惜无法长相厮守,那就让恩爱随因缘,用豁达来面对无常之离别。
一个人爱着自己,自己不能够去爱,那就让大爱无声至情无语,用笃定来放下爱慕带来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