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生在山区长在山里,长大了工作在城市,安家在城市。每一次回家,村里的老人便少一批。要说他们对我有多大的恩情,也说不上来。每每听说谁又不在了,内心不禁微微生出一种无名的叹息:就这么死了。
张氏,她是我第一个要回忆的人。
至于大家为什么叫她张氏,我小时候问过我妈,我妈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告诉我,因为她姓张,大家就这么叫,叫着叫着张氏就是她,她就是张氏。
我就说,那我姓郑,别人是不是也可以叫我“郑氏”?
妈妈一边笑着一边骂道:“傻家伙!名字哪有乱叫的。”
从那以后,我没有再问了。
她家住在我们家的斜对角,要说那是家,倒不如说只是一间屋子,像岩洞一样阴冷空洞简陋的屋子。屋里光线不足,很暗,一走进去,停一会儿后才能看见床是放在里头的,即使有个小小的窗户,阳光也照不进来。家具很简单,有个长方体的柜子,可以藏两个小孩,为什么这么说,是因为她死去以后,曾有两个小孩捉迷藏进去过。
她的衣着也很简陋,现在回忆起来,没什么特别的颜色,甚至回忆不起任何颜色。她爱留电视里抗战女战士一样的发型,还是自己用做鞋的铁剪刀剪成那样的,只是头发是银白色,在夕阳下能发出淡淡的白光。偶尔她佝偻着走在夕阳里,轻一脚浅一脚,身子一歪一歪,地上的影子长长的斜斜的跟着她。
大儿媳说她年轻的时候顾着小儿子,替小儿子带孩子、打理家务、种田、放牛、割猪草、晒稻谷。她老了,大儿媳一家不理她,每年最多给三百斤稻谷,有时还得她上门问儿子要,吵一吵,儿子总是会给她。
小儿媳说她碎话很多,不爱干净,也不怎么搭理她。态度比大儿媳稍好,除了三百斤稻谷给得慷慨一些,其他的也没区别。
她还有个女儿,嫁在她自己的娘家。女儿家里也苦难,没见几回来看她。倒是我们做小孩儿的,看见几次她背着满满的一背篓准备去女儿家。不知什么时候,她女儿得病死了。没见她再背背篓去哪儿。
有一回,村里的一个刘奶奶,小腿上无辜上了一个脓包,输了五天液不见消退,反而愈加肿痛。刘奶奶听说,我们村头的田埂上,一棵棕树叶子全枯黄了,这是村里有蛊婆接受放蛊任务的象征。这传言起了作用,刘奶奶暗暗认为自己的小腿脓包迟迟不好,十有八九是村里谁给她的腿放了蛊诅咒了才这样的。从那以后,刘奶奶天天琢磨会是谁放的蛊。她怀疑到张氏的身上,认为张氏整天行为可疑,一到下午两个眼睑红红的涨鼓鼓的,认为这是蛊发作的表现,而自己曾经和张氏因为锄园发生过争执,辣椒树上少过辣椒也和张氏吵过架,前些天张氏对自己却比平时热情就是为了接近她,这让她断定就是张氏在放蛊,张氏就是新蛊婆。
刘奶奶终是气不过,拿着柴刀在家门前的一块石头上,一边打一边骂,没有点张氏的名,却骂出一些张氏做过的她认为“卑鄙”的事。张氏从山上回来,实在忍不住跟她对骂。对骂声到黄昏时分才消失殆尽。
蛊放出去,放蛊的人自己收不回,得找到另一个放蛊的人才可以收蛊。脓包不见好转,刘奶奶听到一种很神奇的方法来医治脓包:她把土鸡蛋煮熟,在脓包处滚上三圈,一日滚三次,再把鸡蛋放在枕头底下,连续放三天。三天以后再把那个鸡蛋剥壳,可以明显地看见白白嫩嫩的蛋清外围有很多小洞洞,而那些小洞洞就是蛊虫钻过的痕迹,此时证明蛊已经被治了。三天后,刘奶奶的脓包神乎其神地消退了。这事便过去了。
那年,我家砌房子,我妈叫我跟张氏的孙女挤着睡一阵子。正好,张氏那个早早年纪就外出打工的外甥来看她,她把自己的床给了外甥睡,自己跟孙女一起睡。我知道自己没地睡,内心闪过一种从没有过的无助感,看着青黑的夜空,感觉很孤单。张氏却很热情地说,我们三个人可以一起稍微挤一挤。我的眼睛猛然一亮,心头一喜,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希望是什么样子。每天上学要早起,我要张氏喊我早点起床免得迟到,只说过一次,她却每天像闹钟一样早早地喊我起床,只是那呼喊声比闹钟温和得多,有一种奶奶喊孙女的感觉。甚至有一天我竟半天不肯起,责怪一夜太短,还没睡够。张氏让我又多睡了一会,直到她摇醒我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还睡着,梦已经做到在教室里上课的情形去了。
再后来的后来,对她的印象很淡,若干年后,直到那次回家,听说她死了。一提起她,村里人也是噗之以鼻,是骂声,是吐口水的模样。
一个人要看清一个人,了解一个人,有多难?一个村的人,在同一块土地,同一片蓝天,出出进进,锄地种田,放牛割禾,打交道的日子很多,却是相互不熟知的。
我感叹哪:人就这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