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有个勤俭的行为，爱捡“垃圾”。小时候在体育馆打网球，很多打篮球、羽毛球、乒乓球等，买水的人自然很多。他总是把瓶子里的水倒掉，然后用个塑料袋把瓶子装进袋子里。等我练完球，他就已经捡了好几大袋子的瓶子了。
很多人当着我的面，说我是捡“垃圾”的孩子，我说我不是，他们一边跑一边笑着跑开了。我就不大愿意我爷爷去接送我打球。我觉得很丢人。小孩子不懂事，但是我很在意。甚至为了这样的事情，为了不让爷爷被说成是捡垃圾的人，我不是捡垃圾的小孩，我跟和我一起打球的小伙伴大吵一架，还凶了我爷爷，叫他别再捡了，他笑笑说：好！
然而，他只是不当着我的面捡了。他偷偷的在外面捡，然后用个更大的塑料袋装起来。其实比原来更夸张。某一天，我才发现我吃的零食、饮料、鸡蛋、豆腐干都是他用捡的瓶子换来的。那时候一个瓶子一角钱，雪糕也才五角钱。后来瓶子掉价了，我爷爷捡的也越来越多。喜欢喝饮料，三块钱，可乐、雪碧、芬达，每天要好多。我总说他：别捡了，别人都说我是捡垃圾的孩子。他总笑笑说：不要紧，你去打球吧。一转眼就神情如故，该干嘛干嘛去了，休想让他为他做的这个事情多愧疚，一丝一毫。
当然，他给我买的零食、玩具、饮料，我依旧记得他心满意足的表情。
然后，又想到老家的竹林。老家不是我的老家，我没有在那里生活过，但想起爷爷正是在那里的一间土房子里生活了近半个多世纪，就觉得那实在是一个无比温暖之处。
老房子前有片竹林，我从另一个坡上下来，就听见爷爷和姨爷爷在对面的田坎上和一群乡下男女说笑。慢慢的他们爬上对面的那个山顶，用手指着些什么，貌似他们回忆着过去发生的种种点点。在山上一坐就是一上午或者一下午。安安静静，听着夏日的蝉鸣，我就喜欢这样远远的看着他，我没离开过他的视线，一次也没有。
我站在坡上看了一会儿。当爷爷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的时，我们是否也给过他这样的快乐？我上高中开始，爷爷的身体日渐衰弱，他回到了奶奶身边。俩老人，一起生活了。
记得小时候，我一边大声喊爷爷，一边从坡上下来，所有人都回头仰望我来的方向。爷爷答应着，意犹未尽的跟姨爷爷说着哪个人死了多少年，埋在哪个山头之类的。继续说，一边向我迎接过来。
竹林下是一口小溪，特别清，特别凉。我总爱玩水，他总在岸边拉着我。
从来没想过，离开熟悉的地方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爷爷最终还是在医院里过世了，我们将他埋在老家后面的山上，孤零零的被放在那。好像他孤独、意志、坚决的一生仍不曾结束，好像他不得不在死之后，还要重新开始，一场适应新生活的漫长过程。
高三那年，爷爷在开学的第二天去世了。那天下了场特别大的雨，特别大。接到噩耗后，是第二天中午，我赶到灵堂的时候，我知道他还在等我。我不能看破生死，但也渐渐能明白死亡并不可怕，死亡不是断然的中止，而是对另外一场旅行的试探吧？爷爷死前有多么强烈的意愿，他挣扎的要活，什么也不愿放弃，挂念这不放心那。然而，一旦落气，面容安和、轻松，就像当初我说他别再捡瓶子那会儿一样，满不在乎的承诺：好的，不捡了。我爸爸妈妈没让我见爷爷最后一面，这是我妈妈跟我讲的。
死亡之后那辽阔空旷的安静感，是爷爷最后为我做的事情。
以前念小学的时候，每天清晨，大叫一声爷爷，水就送到，给我穿衣服、陪我上学、吃面条，吃不完的、喝不完的都是他吃掉了。小时候他从不会让我饿肚子去学校。因为有时候他还要回去关心下奶奶，走之前他会留点硬币给我花，小时候2元钱已经很多了。
那时候，我上六年级。六年级在全校最高的楼层，近七十岁的爷爷拿着我遗落的课本，从一楼慢慢地爬楼梯，在早自习声中，一阶一阶向上，爬啊爬，最后出现在六楼我的教室门前……
爷爷去世以后，我真正理解了坚强的含义：坚强不是悲伤的不流眼泪，而是擦干眼泪以后，仍要微笑的面对生活。
在爷爷给我带来的一场一场安静平和之中，生命中的恶意一点点消散，渐渐开始澄明起来，今天的我，似乎达到了生命中前所未有的勇敢状态，又似乎会更加勇敢。
又想起那次，我剖了一颗提子把籽都弄干净了，给我爷爷吃，爷爷笑着说：我吃不进去了，你吃吧！我偷偷的抹眼泪，我知道时间不多了。爷爷可能不再想我了，忘记我吧！忘记这一生发生的一切，忘记竹林对面的山坡，忘了小学六楼，继续你绵绵无期的命运吧，爷爷。痛苦这种东西，天生，应该藏在心底，悲伤天生是要努力节制的。受到的伤害和欺骗总要被原谅，满不在乎的人不是无情的人。
有一天接近晚十一点，我走在黄泊河边，看见一位背着两大袋垃圾比他人还高的编织袋的老人，光着身子，穿了条短裤，直接躺在马路斑马线的等线区域睡着了，时不时呼一呼蚊子。他背对着我，一双老式凉鞋进入我的眼睛，老式的军用皮带。那时候天气已经散热，我的眼泪一瞬间就夺眶而出，我哭出了声儿，看着那塑料袋里的饮料瓶，我回忆满满。
虽然现在我还是一团混沌，无言可说，无从解脱，但能想象的到，若我自己能够活到八九十岁，仍然平平静静，了无牵挂，其实也是认认真真的致了一次敬。
2016年7月15日
六月底做了眼睛手术，还在接受治疗。特别感谢我妹妹帮我打上去，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