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日17:43分

大孔雀蝶

这真是一个令人难忘的夜晚。我要称之为大孔雀蝶之夜。有谁不知道这种美丽的蝴蝶呢?它是全欧洲最大的蝴蝶,穿着栗色的天鹅绒外衣,系着白色的毛皮领带。它的翅膀上散布着灰色和棕色的斑点,中间有一条浅色的之字形条纹穿过,四周镶着一圈烟白色的边,翅膀中央有个圆圆的斑点,就像是一只眼珠乌黑的大眼睛,闪着彩虹般多彩的光芒,黑色、白色、栗色、鸡冠红等颜色呈弧形组合在一起,千变万化。

大孔雀蝶的毛虫同样惹人注目,它们的身体隐约呈黄色,上面稀疏地环绕着黑色的纤毛,体节末端嵌着一颗颗蓝绿色的珍珠。它们的茧呈棕色,非常粗壮,出口呈漏斗状,十分奇特,就像是渔夫的渔篓,通常紧紧地贴在老巴旦杏树根部的树皮上。毛虫就是以这种树的叶子为食的。

五月六日上午,就在我实验室的桌子上,一只雌性的大孔雀蝶在我眼前破茧而出。尽管它刚从茧里孵化,身上还是湿漉漉的,可我还是立刻把它关进了钟形金属网罩。当时,我还没有任何关于大孔雀蝶的研究计划。之所以把它关起来,只是出于观察者的习惯,因为我总是很关心以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

幸好我这样做了。晚上九点左右,一家人正要睡觉,突然我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小保尔半裸着身体,来来回回地跑着、跳着、跺着脚,还弄翻了椅子,一副惊恐万状的样子。我听见他在叫我:“快来呀,快来看这些蝴蝶,跟鸟一样大的蝴蝶!房间里到处都是!”

我赶忙跑过去。孩子的兴奋和夸张的呼喊不是没有道理。我的居所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入侵,入侵者是一大群巨大的蝴蝶。其中有四只已经被保尔抓住关进了鸟笼,其余的则成群结队地在天花板上飞舞。

看到这番情景,我想起了早上被我关起来的那只雌蝴蝶。“穿好衣服,孩子,”我对儿子说,“别管鸟笼了,跟我走。我们去看稀奇的事儿。”

我们下楼,直奔我的工作室,它在住宅的右侧。经过厨房时,我碰到了女仆,她也被眼前发生的奇观惊呆了。她用围裙扑打着那些大蝴蝶,起初,她还以为那是蝙蝠呢。

看来,大孔雀蝴蝶已经占领了我住宅的各个角落。它们是被那只囚禁着的雌蝴蝶招来的,现在不知道楼上那囚犯身边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幸好,工作间的两扇窗户中有一扇开着。道路畅通无阻。

我们拿着蜡烛,走进那个工作间。眼前的景象叫人终生难忘。大蝴蝶们围着金属罩飞舞、停顿、飞走、飞回,时而冲上天花板,时而再飞下来,发出轻柔的噼啪声。它们扑向我们手中的蜡烛,用翅膀将烛火扑灭;它们还飞到我们肩上,钩住我们的衣服,擦过我们的脸。整个房间就像是巫师的巢穴,到处都是旋转纷飞的蝙蝠。为了壮胆,小保尔将我的手抓得比平时更紧了。

这些蝴蝶有多少只呢?大约二十来只。加上那些迷失在厨房里、孩子们的卧室里以及住宅其他房间里的蝴蝶,总共将近有四十只。我刚才说,这是一个令人难以忘怀的大孔雀蝶之夜。那四十多位情郎不知怎么得到了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殷勤地向今天早上在我那神秘的工作室出生的婚龄淑女表示爱意。

今天我们就不再打扰这群求婚者了。刚才,烛火已经烧伤了一些冒冒失失撞上来的蝴蝶,把它们略微烤成了焦黄色。明天,我们事先准备好实验的问题,再继续研究吧。

现在,我们先要清理场地;然后谈一谈在我观察的这八天里,每一次都会发生的同样的事情。蝴蝶们总是在黑夜降临之后,八点到十点之间,一个个地陆续飞来。暴风雨即将来临,天空中乌云密布,一片漆黑,哪怕是在露天,在花园里没有树木遮挡的地方,也是伸手不见五指。

除了黑暗之外,来访者还必须克服进屋前所遇到的重重困难。我家的房子掩映在一片高大的梧桐树下;要进去必须先经过一条两侧长满茂密丁香和蔷薇的小径;房子前面还种着一排松柏,以阻挡夏季干旱而强烈的西北风。最后,在离门几步远的地方,另有一道小灌木丛形成的壁垒。大孔雀蝶必须在黑暗中穿过这些杂乱的树枝,迂回转折,才能最终到达它们朝拜的圣地。

在这样的情况下,连猫头鹰也不敢贸然离穴。可大孔雀蝶长着复眼,比猫头鹰的大眼睛装备更加精良,因此它毫不犹豫,勇往直前,来往穿梭,却没有一点磕磕碰碰。它对自己的蜿蜒飞行控制自如,尽管一路上困难重重,但当它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仍然精神抖擞,大大的翅膀完好无损,没有一点擦痕。对它来说,黑暗无异于光明。

即使我们认为大孔雀蝶可以看到普通视网膜所不可及的某些视野范围,这种超乎寻常的视力也不能成为它隔着一段距离获得消息并飞来的原因。遥远的距离和中间的种种阻挡,使大孔雀蝶根本不可能看见工作室里的雌蝴蝶。

而且,除非光的折射造成迷路——但在这里并没有折射的现象存在——,否则,大孔雀蝶应该直奔它所见到的东西,因为光线所指的方向非常清楚。但事实上,大孔雀蝶有时却会弄错,并不是弄错大方向,而是弄错吸引它前去的事件所发生的确切地点。我前面说过,孩子们的房间在我工作室的对面,而工作室才是来访者真正的目的地;但在我手持烛火进入孩子们的房间之前,里面已经满是大孔雀蝶了。那些家伙肯定是接受了错误的信息。厨房里同样也有许多迟疑的蝴蝶;可能是因为厨房里明亮的灯光,对于那些夜间活动的昆虫来说,实在是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足以让它们偏离目标。

那么,让我们只考虑那些黑暗的地方吧。那里,迷路的蝴蝶并不少见。在它们的目的地附近,我几乎到处都能找到迷途者。因此,尽管被囚的雌蝴蝶在工作室里,但并非所有的蝴蝶都从那扇开着的窗飞进去,而那扇窗离金属罩就几步远,是最直接、最准确的通道。一些蝴蝶从楼下进来,在前厅里游荡,最多到达楼梯,而楼梯是一条死路,因为它的尽头是一扇关着的门。

如果大孔雀蝶是通过某种光线的辐射——无论这种辐射人体是否能感觉得到——来获得信息的,那么这些前来参加婚庆的客人会直奔目的地;然而,从观察到的情况来看,事实并不是这样。一定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在远处向它们发出信号,把它们引到确切的地点附近,然后让它们通过模糊的寻找和迟疑做出最后的发现。我们的听觉和嗅觉差不多也是以同样的方式给我们信息的,当我们需要精确地找到声源或味源的位置时,听觉和味觉只能大致地为我们指引方向。

处于发情期的大孔雀蝶在黑夜里长途跋涉,它的感知器官究竟是什么呢?有人猜想是触须;事实上,雄大孔雀蝶似乎就在用它那宽大的、毛状的扁平触须,探寻着四周的空间。这些华美的羽毛,仅仅是简单的装饰呢,还是同时能帮助那些热恋中的大孔雀蝶感知气息、为它们指引方向?要通过实验得出结论很容易。我们就做一个实验吧。

发生入侵的第二天,我在工作室里发现了前一天晚上的八只来客。它们一动不动地趴在那扇关着的窗户的横档上。其余的蝴蝶在昨晚十点左右舞会结束时,都从进来时的那条路——也就是那扇日夜开着的窗户——飞走了。这八只坚持留下来的蝴蝶,正是我做实验所需要的。

我用一把小剪刀把这些蝴蝶的触须齐根剪断,但丝毫没有碰到它们身上的其他部位。这些被截去触须的伤员似乎根本没有把手术当一回事儿。它们全都纹丝不动,几乎连翅膀也没有扑腾一下。情况非常理想:伤口并无大碍。没有一只被剪去触须的蝴蝶因疼痛而发狂,它们只会更好地符合我的意图。一整天过去了,它们全都安静地待在窗户的横档上。

接下来还有另外几件事要做。特别是必须给雌蝴蝶换一个地方,被截去触须的雄蝴蝶在做夜间飞行时,不能让雌蝴蝶处在它们的眼皮底下,以便保证实验结果的真实性。于是,我将钟形罩连同被关在里面的雌蝴蝶一起搬到了别处;我将罩子放在门廊底下的地上,住宅的另一边,那儿离工作室约有五十多米。

夜幕降临了,我最后一次去探视那八位伤员。其中的六只已经通过开着的窗户飞走了;剩下的两只虽然还在,却都掉在了地板上,如果我把它们的身体翻过来,它们都已经没有力气再翻回去了。它们精疲力竭、奄奄一息。这可不是手术的过错。即使我没有剪去它们的触须,它们照样也会这样迅速地衰老。

另外六只蝴蝶精力相对充沛,已经离开了。它们会回到昨晚吸引它们的诱饵身边去吗?没有了触须,它们还能找到那只钟形罩吗?那只钟形罩已经被挪到了别处,离原先的位置很远。

钟形罩被淹没在黑暗之中,几乎是在露天。我时不时提着灯笼和网兜去那里看看。来访的雄蝴蝶被我捉住,经过辨认、分类,然后立刻释放到隔壁的房间里,那房间的门是关着的。这种逐渐排除的方法使我能对蝴蝶的数量做出准确的计算,不用担心同一只蝴蝶会被重复统计。此外,那间临时牢房空空荡荡,十分宽敞,丝毫不会损伤被囚的蝴蝶,在那里它们会安静地休息,并且有足够的空间。在以后的实验中,我也将采取同样的预防措施。

十点半,再也没有新的来访者了。这次实验宣告结束。我总共抓了二十五只雄蝴蝶,其中只有一只没有触须。在昨天接受手术的蝴蝶当中,有六只有足够的体力离开我的工作室,回到野外;而它们中只有一只重新飞回了钟形罩。这个结果并不丰硕,不能令我放心,我既不敢肯定也不敢否定触须的导向作用。我必须做一个规模更大的实验。

第二天早上,我去探访了昨晚抓住的囚犯。看到的景象并不怎么令人振奋。许多蝴蝶都掉在了地上,毫无生气。如果用手指去捉,一些蝴蝶只能勉强露出生命的迹象。对于这些瘫痪的蝴蝶,我能抱什么希望呢?不过还是试一试吧。也许当跳爱情圆舞曲的时刻来临时,它们又会变得生机勃勃。

那二十四只新被抓住的大孔雀蝶接受了触须切除手术。原先那只被剪掉触须的蝴蝶不在其中,它已经濒临死亡,至少也已经差不多濒临死亡了。最后,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监狱的房门大开。谁爱出去就出去,谁有能力就回来参加晚上的婚庆。为了使离开的蝴蝶们接受寻找实验,我又移动了钟形罩的位置,它原先就在门前,是雄蝴蝶的必经之路。现在,我把它放到住宅另一侧底楼的一个房间里。当然,到达这个房间的道路也是畅通无阻的。

在二十四只被切除触须的蝴蝶中,只有十六只飞到了屋外。其余的八只筋疲力尽,不久就会在原地死去。而在这十六只离开的蝴蝶中,会有多少只晚上飞回钟形罩边呢?一只也没有。那天晚上,我只抓到七只蝴蝶,全都是新来的,全都戴着漂亮的羽翼。这个结果似乎证明,切除触须是一件比较严重的事情。可我还不想下结论:因为还存在一个疑点,非常重要的疑点。

刚被人残酷地割去耳朵的小狗穆菲拉尔说:“我现在的样子多好看!我仍然敢出现在其他狗的面前!”我的大孔雀蝶们是否也能有穆菲拉尔大师这样的感知呢?一旦失去了华美的羽饰,它们还敢出现在其他竞争者的面前,向雌蝴蝶稍稍表露一下爱意吗?它们没有来,究竟是因为自惭形秽呢,还是由于失去了导向的器官?或是因为它们等待得太久,短暂的热情已经消逝,它们筋疲力尽了?实验会告诉我们答案。

第四个晚上,我又抓到十四只雄蝴蝶,全都是新来的,它们先后被关到一个房间里,将在那里度过黑夜。第二天,趁它们白天静止不动的时候,我稍稍剪去了它们腹部中央的一些绒毛。剪掉这一点点绒毛不会给这些虫子带来丝毫不便,因为这些丝线般的绒毛很容易再长出来;这样做也不会使蝴蝶们失去任何寻找钟形罩所必须的器官。对于被剪去绒毛的蝴蝶来说,这不算什么;而对于我来说,这是重新来访的大孔雀蝶的真正标记。

这一次,没有一只蝴蝶身体衰弱、不能起飞。到了夜晚,十四只被剃去绒毛的蝴蝶全部飞回了野外。当然,钟形罩的位置又被换过了。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我总共捉到二十只蝴蝶,其中只有两只被剪过绒毛,仅此而已。至于前天被剪去触须的那些蝴蝶,则一只也没有出现。它们的婚期已经过了,结束了。

十四只被剪去绒毛的蝴蝶,只有两只飞回来。另外十二只同样装备着所谓的导向器官,也就是羽饰一般的触须,可它们为什么会缺席呢?还有,为什么经过一个夜晚的囚禁之后,几乎总会有大批的蝴蝶变得虚弱衰竭呢?我只想得出一个答案:大孔雀蝶们被强烈的交配欲望折磨得精疲力竭。

为了它生命的唯一目标——结婚,大孔雀蝶有着非凡的天赋。它可以长途跋涉、穿越黑暗、排除万难,去发现自己的心上人。它有两三个晚上、几个小时的时间,来寻找爱人并与之嬉戏。但如果它没能抓住机遇,那么一切就都完了:精确的指南针会出故障,明亮的导航灯也会失色。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于是,它清心寡欲地退居一隅,就此长眠不醒,把幻想和苦难一同结束。

大孔雀蝶只是为了繁衍后代才以蝴蝶的形态出现的。它从不进食。许多其他种类的蝴蝶都是快乐的食客,它们在花丛中来回穿梭,展开螺旋形的吸管,插进甜蜜的花冠;而大孔雀蝶却是无与伦比的禁食者,它彻底摆脱了胃的奴役,根本不需要进食。口腔器官只是一个简单的雏形、无用的摆设,而不是真正可以用来吃饭的工具。没有一口花蜜会进到它的胃里:如果它的生命不因此而特别短暂,那么这倒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特长。油灯需要油才能发光。大孔雀蝶放弃了它的“灯油”,但同时也放弃了长寿。它的生命只有两三个晚上,刚好够它和配偶相遇相识,仅此而已:大孔雀蝶也算享受过生活了。

那些被剪去了触须的蝴蝶没有再飞回来,这意味着什么呢?是不是意味着没有了触须,它们就无法找到钟形罩、找到在罩内等待它们的雌蝴蝶了?绝对不是。它们和那些被剪去绒毛的蝴蝶一样,接受了有害于身体的手术但丝毫没有受到损伤,它们的不归意味着生命走到了尽头。无论这些虫子的肢体是否受到伤害,它们都由于年龄的关系而不再有用,因而它们的缺席不说明任何有价值的问题。由于没有必要的时间进行实验,我们无法知道大孔雀蝶触须的作用。这作用以前是一个谜,以后也仍将是一个谜。

被关在钟形罩里的雌性大孔雀蝶存活了八天。每天晚上,它都根据我的意愿,在住宅的这里或那里,为我引来一大群数量不定的访客。我用网兜一一捉住它们,然后立刻关进一个门窗紧闭的房间,让它们在那里过夜。第二天,我给它们做上标记,至少是在它们的胸部剪掉一点绒毛。

这八天晚上飞来的大孔雀蝶总数达到了一百五十只;一想到今后两年里要如何辛苦地寻找,才能获得继续这项研究所必须的材料,一百五十这个数目就令我张口结舌。虽然大孔雀蝶的茧在我家附近并非找不到,但至少是非常罕见,因为毛虫赖以生存的老巴旦杏树在我们这里寥寥无几。我花了两个冬天的时间,把这些衰老的树木全部查了一遍,仔细翻看了树干的根部和盖着树根的坚硬草皮,这些草皮犹如给老巴旦杏树穿上了鞋子;可是多少次我都是空手而归!可见,这一百五十只大孔雀蝶全都来自远方,很远的地方,也许方圆两公里以外或更远的地方。它们怎么会知道我工作室里发生的事情的呢?

在远距离信息传递中,有三种元素能够被感知:光、声音和气味。在大孔雀蝶的例子中,能否说传递信息的元素是视觉呢?如果说,来访者们越过打开的窗户后,引导它们的是视觉,这无可非议。但在此前,在陌生的屋外,说大孔雀蝶有神奇而锐利的眼睛,能看到墙后的东西,这就不够了;还必须承认它拥有灵敏的视觉,可以在几公里远的距离之外完成这样的奇迹。这都是些荒谬的说法,根本不值得讨论,我们还是谈谈其他东西吧。

声音同样也与信息传递无关。那只大腹便便的雌虫虽然能从如此遥远的地方唤来情郎,可它却非常安静,即使最敏锐的耳朵也听不到它的声音。也许它会有内心的颤动、爱情的战栗,可以借助极为灵敏的麦克风听见,严格地说,这是可能的;但是请别忘记,来访者们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在几千米之外得到信息的。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不必考虑声音了。否则,就等于是在要求寂静让周围的虫子们激动起来。

剩下的还有气味。在我们的感觉领域里,某种散发气味的物体,比其他任何东西都能更好地大致解释,为什么大孔雀蝶会赶来、并在经过迟疑之后才能找到吸引它们的诱饵。是不是真的存在某种类似于被我们称为气味的物质呢?这种物质极为细微,我们绝对感觉不到,却能为那些嗅觉比我们更加灵敏的昆虫所感知。我们有必要做一个实验,十分简单的实验。只要将这种气味盖住,用另一种更强烈、更耐久的气味压制住它,让这种强烈耐久的气味来主宰嗅觉。极为强烈的气味可以压制微弱的气味。

我事先在雄大孔雀蝶晚上将要抵达的那个房间里撒上樟脑。又在被关在钟形罩里的雌蝴蝶身边放了一只装满樟脑的小圆盘。雄蝴蝶来访时,只要一进房门,就能闻到一股强烈的煤气厂的气味。可我的伎俩没有奏效。大孔雀蝶和往常一样到来;它们进入房间,穿过弥漫着柏油味的空气,准确无误地飞向钟形罩,就好像在没有干扰气味的环境下一样。

我对气味的信心动摇了。况且,我也不可能继续实验了。第九天,经过一番徒劳的等待,我的囚犯死了,临死前在钟形罩的网纱上产下一堆不曾受精的卵。由于没有了实验对象,我在明年之前都将无事可干。

这一次,我将会精心准备,大量储存,以便随心所欲地重复那些已经做过的实验,以及那些我打算做的实验。干活吧,别拖拉了。

夏天,我以每条一个苏的价格购买了一些大孔雀蝶的毛虫。这笔买卖把邻居的几个小孩——我的供应者们乐坏了。每到星期四,他们做完了可怕的动词变位练习,漫山遍野地玩耍,会时不时找到一条肥壮的毛虫,挂在小棍子的顶端给我带来。这些可怜的孩子不敢碰那毛虫;当他们看到我用手指抓起它,就像他们抓起熟悉的蚕一样时,全都惊得目瞪口呆。

我用巴旦杏树的枝叶喂这些毛虫,没过几天,它们就为我结出了漂亮的茧子。冬天,我又到喂养这些毛虫的大树底下不懈搜寻,以补充茧的储备。一些对我的实验感兴趣的朋友也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不辞辛劳,四处奔走,讨价还价,还在荆棘丛里擦破了皮;终于,我拥有了一大批各种各样的大孔雀蝶的茧,其中有十二只特别大、特别重,我就此推断里面是雌蝴蝶。

可是,一场挫折在等待着我。五月来临,这个月的天气变幻莫测,将我的种种准备化为乌有,给我带来很多烦恼。冬天又卷土重来。强劲的西北风呼啸着,撕碎了梧桐的新叶,将它们撒得满地都是。天气寒冷得如同十二月份。人们不得不重新燃起夜晚的炉火,穿上刚刚脱下的冬衣。

我的大孔雀蝶们也饱尝艰辛。它们孵化得很迟,而且孵出的都是些迟钝麻木的蝴蝶。雌蝴蝶们在钟形罩里等待着,根据它们出生的顺序,今天是这只,明天是那只;可是在罩子的周围,来自外面的雄蝴蝶却很少,甚至没有。然而,附近并不是没有雄蝴蝶,因为那些被我收集的长着大片羽饰的雄蝴蝶,一旦孵化出来、经过辨认,便立刻会被放到花园里去。可无论是远处还是附近的蝴蝶,来这里的都很少,而且没有一点激情。它们进来一会儿,然后就消失了,一去不返。恋人们都非常冷淡。

也许低温与提供信息的气味散发物是相悖的吧;炎热会使它增强,而寒冷则使它削弱,就像普通气味的情况一样。这一年的工夫是白费了。唉!这种实验受制于某一短暂季节的反复和变换,是多么艰难呀!

我开始了第三次试验。我饲养幼虫,漫山遍野地收集虫茧。五月来临时,我已经有了足够数量的虫茧。这一次,气候宜人,完全合乎我的心意。我又看到大量雄蝴蝶涌来的场面,这场面和刚开始蝴蝶入侵我家的时候一模一样,当时让我感到如此地震惊,并促使我开始进行这一实验。

每天晚上,雄蝴蝶们成群集队地赶来,有时十二只,有时二十只,有时更多。而大腹便便的主妇雌蝴蝶,则抓着钟形罩的金属网。它一动不动,甚至连翅膀也不抖一下。它好像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也没有任何气味,我们家鼻子最灵敏的人都没有闻到什么;此外,在被我叫来参加观察的家人当中,即使是听觉最敏锐的人也没有听见任何声响。雌蝴蝶纹丝不动,屏息凝神地等待着。

雄蝴蝶三三两两,或者更多地扑向钟形罩的圆顶,在那里飞来飞去,不停地振动着翅膀,用翅尖拍打着圆顶。情敌们之间没有争斗,也没有吃醋,它们只是想方设法进入钟形罩。当它们对徒劳的尝试厌倦之后,便飞开了,加入到旋风般舞蹈着的蝶群之中。有几只灰心丧气的蝴蝶通过打开的窗户逃之夭夭,但很快就有新的来访者代替它们;在钟形罩的圆顶上,直到晚上十点,雄蝴蝶不断地重复着接近雌蝴蝶的尝试,它们一会儿就会感到厌倦,但很快又会重新开始。

每天晚上,钟形罩的位置都会被移动。我将它时而放在北面,时而放在南面;时而放在住宅右侧的底楼或二楼,时而放在住宅左侧五十米开外的远处;时而放在露天,时而又放在一个偏僻的房间。这些搬迁都非常突然,连研究人员或许都会被弄得晕头转向,却根本难不倒大孔雀蝶。我想欺骗它们,可这不啻是在浪费时间和心计。

对于地点的记忆在这里不起作用。比如,前一天夜里,雌蝴蝶被安置在住宅的某一个房间;那些戴着羽饰的雄蝴蝶就到这个房间里飞上两个多小时,有的甚至还在那里过夜。而第二天,当夕阳西下,我给钟形罩挪动位置时,所有的雄蝴蝶都已经在屋外了。尽管雄蝴蝶的寿命很短,但那些最新来的雄蝴蝶还是有能力做第二次,甚至是第三次的夜间远行的。那么,这些朝生暮死的情场老手首先会飞到哪里去呢?

它们知道前一天夜里约会的准确地点。人们会认为它们先是在记忆的引导下回到那里;发现那里一无所有之后,就飞到别处继续搜寻。然而,事实和我料想的恰恰相反,并非如前面所述。没有一只雄蝴蝶再次出现在昨夜门庭若市的约会地点,甚至没有一只在那里做短暂停留。尽管它们事先没有从记忆那里得到任何信息,但昨夜的约会地点现在却冷冷清清。一个比记忆更可靠的向导把它们召唤到了别处。

到目前为止,雌性大孔雀蝶一直暴露在金属网罩里。那些在黑夜里目光敏锐的来访者,可以凭着我们分辨不出的微弱光线看到它。但如果我把它关到一个不透明的容器里,结果又会怎样呢?不同质地的容器,是否能使传递信息的气味自由传播,或将其阻隔呢?

今天,物理学为我们制造出了依靠电磁波来传达的无线电报。在这方面,大孔雀蝶会不会比我们领先一步呢?为了让周围的同类激动起来,为了通知几公里以外的求爱者,刚刚孵化的雌蝴蝶会不会拥有一种我们已知或未知的电波或磁波呢?这些波可能会被一些屏障所阻隔,却也能通过另一些屏障。总之,它会不会以自己的方式,使用着某种无线电报呢?我看这不无可能;昆虫都习惯于这些不可思议的发明创造。

于是,我把雌蝴蝶关进各种材料的盒子里。有白铁皮的、木头的,还有硬纸板的。所有盒子都严严实实,并用含油的胶泥封固。我还用了一只玻璃钟形罩,罩子被放在一块玻璃窗的绝缘支撑物上。

在这样严格封闭的条件下,不管宁静柔和的夜色多么惹人喜爱,雄蝴蝶是不可能再飞来的,哪怕是一只都不可能。不管盒子的材料是金属的还是玻璃的,是木头的还是硬纸板的,它们都绝对密封,对传达信息的气味构成了不可逾越的障碍。

有着两指之宽厚度的棉花层,也能起到同样的效果。我把雌蝴蝶放进一只大口瓶,在瓶口用绳子扎了一层棉花充当瓶盖。这足以让附近的雄蝴蝶对我工作室里的秘密一无所知了。没有一只雄蝴蝶前来。

相反,如果我们使用关得不严、微微打开的盒子,再把它们藏进抽屉或衣橱里,即使在这样加倍隐蔽的情况下,仍然会有大批雄蝴蝶前来,数量和飞向桌子上金属网罩的雄蝴蝶差不多。我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我把雌蝴蝶关进一只帽盒,藏到壁橱里,并将壁橱的门关上。雄蝴蝶们来到门前,用翅膀笃笃地撞门,想进去。这些路过的朝圣者穿过田野,不知来自何处,但它们对橱门后面盒子里的东西却一清二楚。

这样看来,任何类似于无线电报的信息传递手段,都是不能令人接受的解释,因为只要出现一道屏障,无论它的传导性能好还是不好,都会立刻阻断雌蝴蝶发出的信号。要想让信号传出去,并且传得远,有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关押雌蝴蝶的容器必须不完全密封,容器内外的空气必须可以相互流通。这又把我们引向了气味的可能性上面,而这一可能性已经在我前面的樟脑实验中被否定了。

我的大孔雀蝶茧子已经用完,可问题还是没有解决。要不要在第四年继续实验?我决定放弃,原因如下:大孔雀蝶的婚礼总是在夜间举行,如果我想跟踪观察它的行为习性,会非常困难。殷勤的求爱者无需灯光就能抵达目的地,而人类微弱的视力却使我在夜间不能离开灯光。我至少得点上一枝蜡烛,而烛火却经常会被盘旋纷飞的蝶群扑灭。灯笼倒是可以帮我避免烛火熄灭的情况,但它的光线太暗,又有一圈大大的阴影,根本不适合我这个细致的观察者,因为我不但要观察,而且要观察得清楚。

不仅如此。灯光会使雄蝴蝶们偏离目标,让它们忘记正事,如果它持续太久,会使晚会的成功大打折扣。雄蝴蝶一进门,就会发狂似的直奔火光,从而烧坏身上的绒毛;这样一来,因烧伤而惊慌失措的它们,就无法提供可靠的证据了。即使它们没有被烧到,而是被火光外的玻璃罩隔着,它们也会停在火光边,一动不动,仿佛着了魔一般。

一天晚上,雌蝴蝶被放在餐厅的饭桌上,正对着打开的窗口。餐厅的天花板上亮着一盏汽油灯,灯上装有宽大的白色搪瓷反光罩。在飞来的雄蝴蝶当中,有两只停在钟形罩的圆顶上,向被囚的雌蝴蝶大献殷情;另外七只则在路过时向雌蝴蝶致了一下意,就匆匆冲着灯飞去。它们围着灯转了一会儿,接着便似乎沉醉在乳白色锥面所发出的灿烂光辉之中,停在反光罩下,一动不动了。孩子们已经想动手去捉。“让它们去吧,”我说,“让它们去。我们要显得好客一点,别打扰这些来光明圣龛的朝圣者。”

整个晚上,这七只雄蝴蝶都一动未动。第二天,它们还在那里。醉人的灯光让它们把甜蜜的爱情忘得一干二净。

大孔雀蝶对光亮如此痴迷,使我不可能进行精确而持久的观察,因为观察者需要灯光。所以,我放弃了大孔雀蝶及其夜间的婚礼。我需要一种生活习惯完全不同的蝴蝶,它必须和大孔雀蝶一样,在实施恋爱幽会的壮举时灵活能干,但这幽会应该在白天进行。

在对符合上述条件的实验对象继续进行观察之前,我们暂时撇开事情发展的时间顺序,谈谈一只新来的蝴蝶吧,它是我在结束了对大孔雀蝶的研究之后飞来的。那是一只小孔雀蝶。

有人不知从哪儿给我带来一只非常漂亮的茧子,上面每隔一段距离就裹着一层宽大的白色丝套。丝套上有许多不规则的折皱,从丝套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抽出一个茧来,茧的形状和大孔雀蝶的差不多,但体积却小很多。丝套的前端是用疏密不一的小树枝编成的网格,可以阻止入侵,同时又让茧的主人自如地出来;这让我一看就知道里面是夜间活动的大孔雀蝶的同类;因为这丝套带着编织者的标记。

果然,三月底,圣枝主日那一天的上午,那只带有树枝网格的茧子给了我一只雌性的小孔雀蝶;它一出茧,就被我关进了工作室的钟形金属网罩里。我打开窗户,以便让这件事情在野外传开;同时,也给那些可能前来的雄蝴蝶一条自由出入的通道。被囚的雌蝴蝶趴在网罩上,整整一个星期都纹丝不动。

我的这位囚徒非常漂亮,它穿着带有波纹的棕色天鹅绒外衣,颈上围着白色的毛皮围巾,上方的翅膀尖端点缀着胭脂红的斑点;四只大眼睛里,黑色、白色、红色和黄褐色四种颜色如同心的新月般聚在一起。这打扮几乎和大孔雀蝶如出一辙,只是颜色更加鲜艳。这种身材和装束都极为美丽的蝴蝶,我一生中只见到过三四次。而它的茧我只是在不久以前才见到。至于雄性的小孔雀蝶,我还从未见过。只是从书本上得知,它们比雌小孔雀蝶小一半,颜色更鲜艳、更花哨,下方的两瓣翅膀呈橙黄色。

这优雅的陌生人、这戴着美丽羽饰却又不为我所知的雄蝴蝶,在我们这一带似乎十分罕见;这一回,它们会不会光临呢?它们在遥远的树篱之中,会不会知道我工作室的桌子上有一只正值婚龄的雌蝴蝶在等着它们呢?对此我有信心,而结果也在意料之中。它们来了,来得甚至比我料想得还要快。

中午,全家人都在吃饭,只有小保尔因为关心可能发生的事情,迟迟没来。突然,他一脸春风地跑了进来。一只漂亮的蝴蝶在他手指中间扑腾着翅膀,它是在工作室对面飞舞时候被当场抓住的。保尔把它拿给我看,并用目光询问着我。

“哎呀!”我说,“这正是我们要等的朝圣者。大家折起餐巾,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吧。午饭过一会儿再吃。”

小孔雀蝶,雌性

眼前的奇异景象让我们忘记了吃饭。在雌蝴蝶魔法般的召唤下,插着漂亮羽饰的雄蝴蝶纷纷赶来,准时得不可思议。它们曲折地飞着,一只接一只地飞来。所有这些雄蝴蝶都来自北面。这个细节很重要。自猛烈的寒流归来至今,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星期。北风依然呼啸着,如同暴风雨即将来临,这对贸然开放的巴旦杏花是致命的。这是一场无情的风暴,通常也是春天来临的前奏。今天,温度突然回升了,但北风依然在刮。

在这第一场观察中,所有奔向雌性囚犯的雄蝴蝶都是从北面飞进花园的;它们顺着风向而来;没有一只逆风而行。如果指引它们的是某种和人类相似的嗅觉感官,如果它们是通过散布在空气中的气味微粒来辨别方向,那么它们应该从相反的方向抵达。如果它们是从南面飞来,我们可以认为是风把气味刮去,向它们传递了信息;可它们却来自北面,在这横扫天空的西北风盛行的季节,我们怎么可能再假设它们在远距离之外嗅到被我们称为气味的东西呢?气味微粒的走向与风向相反,所以气味传递信息的假设是不可接受的。

来访的雄蝴蝶们沐浴在明媚的阳光下,在工作室前来来回回地飞了两个小时。大多数蝴蝶长时间地寻找着,探测着高墙,贴着地面飞行。看到它们如此犹豫,人们会以为它们遇到了麻烦,找不到吸引它们前来的诱饵所处的确切地点。它们长途跋涉,没有发生差错;然而到了近处,却似乎失去了精确的指向。不过,它们迟早会飞进屋里,向被囚的雌蝴蝶致意的,但它们不会久留。两个小时后,一切都结束了。总共飞来了十只小孔雀蝶。

在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每天中午,太阳最强烈的时候,都会有雄蝴蝶飞来,只是数量越来越少。总共将近有四十只。我觉得重复这样的实验不再有必要,因为它们对我已知的情况不会带来任何新的补充。我只注意到两个现象:第一,小孔雀蝶是在白天活动,也就是说,它在中午太阳最强烈的时候庆祝婚礼。它需要充足的阳光。虽然大孔雀蝶无论在成虫的体型上,还是在毛虫的技艺上,都和小孔雀蝶非常相似,但它却恰恰相反,需要深夜的黑暗。谁要是有能力,就来解释两者在习俗上的这种奇特差异吧。第二,强烈的气流从反方向将可能传递信息的气味微粒一扫而光,却并没有像我们的物理学所设想的那样,阻止雄蝴蝶逆着气味到达目的地。

我想继续观察,就需要一种在白天举行婚礼的蝴蝶,但不是小孔雀蝶,因为它来得太晚了,我已经没有任何问题需要它来解答。我需要另一种蝴蝶,随便哪一种,只要它在婚礼上灵活敏捷就行。我能得到这样的蝴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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