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广义担任副总协调书画小镇项目交接的消息，在关合城地界上散播的速度比他实际到任要快得多。

在他驱车前往冯营镇的路上，就已接到了几通来自集团总部旧同僚和个别分公司负责人的祝贺电话，因为号码陌生，宋广义不得不在接到电话后停靠服务区慌忙备注姓名职务。

数通电话中，有敷衍祝贺的，也有来自朋友对他安全的关心和提醒：书画小镇项目就是画皮一个，外面风光亮丽，内里烂账一堆，还是小心为好。

其实，从董事长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宋广义已经再一次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以及自己被当作肉串架在炭火上炙烤的窒息感。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不过他心里多少有些乐观的想法，自己只要把书画小镇项目的手续交接明白，相关方的账目梳理清楚，主要工作也就基本完成了，后面的事自有集团财务部出面，再说，这个项目多少还牵涉到中原书画联合会的牛会长，即便是有些纠纷，他也不可能置身事外坐视不理。

书画小镇项目一期是别墅区，二期是规划的酒店和居民楼，酒店楼体建好后，开发公司和承建方做了简单装修，一楼暂用作办公，二楼到五楼作为员工休闲和住宿区。雉飞集团接手后，依照之前的布局并未做调整，开发公司的临时会议室还象征性地做了保留，以便于手续对接。

宋广义回到项目部，见自己的大部分同事不在办公室办公，而是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了广场上无所事事地抠弄着手机，办公楼通道口围了一群不认识的人。

见宋广义归来，办公室小李赶忙告知情况：“宋老师，他们都是来要账的，说是合邦建筑欠他们施工款，公司找不到人，现在既然雉飞集团接手了，就该雉飞集团付给他们款。他们男男女女，一上午来了好几拨，现在堵着门，只让出不让进了。”

宋广义见状并未盲目上前，而是打电话给包槽槽要一干人等的联系方式，包槽槽推说联系方式他都记到了一个本子上，就放到了办公室，当时病情突然，没来得及携带。不得已，宋广义只得叫上小李和另外一个年轻同事一起跟自己去办公区。

到门口，宋广义客气地上前递烟，询问这群人里谁牵头，很快人堆里一个愣头青走了出来。这人三十来岁年纪，中等身材，留着平头，黝黑的瘦削脸，眉间一道非常明显的川字纹，两只眼睛闪来闪去游移不定。

“您贵姓？”

“姓赵。”

“赵经理，我叫宋广义，是雉飞集团这边的负责人，咱们既然是来要账，就得让人进办公室算账啊，你说是不是？”

“奥，宋广义宋老师，没说不让您进呀，您随便。”

“还是赵经理敞亮，感谢。”

宋广义带着他们从人堆里慢慢向里走去，刚走进门，姓赵的年轻人对着宋广义的后背冷着脸说道：“宋老师，进去办公室可以，但是今天不把我们的账算清楚，把款给结了，那就别想再出来了。”

“赵经理说得严重了。”宋广义转过头来和气地说道，“不过，还得辛苦你来一趟办公室，咱们也得把账目核对个明细出来是不是？”

“没啥好对的，你问姓吕的还欠我们多少钱，他自己清楚得很。”

宋广义到办公室后，找到了包槽槽慌乱之下丢弃的记录本，上面潦潦草草地记了不少电话，一部分扭扭捏捏的数字，跟崂山道士画的镇灵符一样，神秘得难以辨认。

宋广义找了几个关键人的电话，逐一作了标记。

他先是电话打给承建方合邦建筑吕华鹏，电话却一直是无人接听状态。

尝试着拨通了开发公司负责人李锦林的电话，李锦林话语温婉和气，说老婆住院，自己在上海陪护，需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关合城，几个施工队偷工减料，欠款并不多，他们这是在无理取闹。

等他想尝试拨打中原书画联合会牛会长的电话时，突然被一群女人的吵闹声给打断，宋广义抬头发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被一群妇女给堵得水泄不通了。

“你就是宋广义？”一个胖乎乎，虎里虎气的女人问道。

“是的。”

“这大集团的领导，打扮得人模狗样的，欠我们钱啥时候还？”

“咱们欠钱就说说欠钱的事，大姐不要骂人啊。”

“咋了？谁骂你了，就是骂你又咋地，欠钱不还，还人五人六的，咋，还想装秃尾巴爷是吧？”

后面一群妇女马上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脏话狠话满屋子飞。宋广义见状只得闭口不言，任由她们的唾沫星子飞舞四散，高亢的音调充斥房间的角角落落。

等她们骂够了，宋广义接着问道：“大家都歇歇火气，咱就说是欠钱，也得知道是欠谁的钱不是，领你们干活的是谁，也得有人说一下呀？”

“冯国柱。”一人不小心轻声说道。

“好，我知道了。”

宋广义拿起手机拨通了冯国柱的电话，等接通后，宋广义赔笑道：“柱哥，要个账不至于这么大阵仗吧，再说，让一帮大姐来围我，也是搞错了对象啊，又不是雉飞集团欠大家伙的钱，这事跟我们也挂不上啊。”

电话那端，冯国柱也在吐露自己的委屈：“宋总，我也没办法呀，一群娘们不是患有艾滋病就是肝上有问题，大早上跟日本鬼子扫荡一样，已经把我们家给砸了一遍了，这不是快到农忙了嘛，谁家还不用点钱？现在雉飞集团接手这个项目了，你就想办法给她们解决吧。”

说完就匆匆挂掉了电话，再打也没人接了。

僵持了一会后，同办公室的小李起身要去卫生间，一个妇女见状就要过来抢办公椅。其中一个女的要拉扯另一个年轻人的椅子，那年轻小伙子不愿意了，说道：“这是我的椅子，你拉什么拉？”

“你的椅子？”

“我的椅子，咋了？”

“还你的椅子，恁马勒戈壁，壁孩子你几斤几两你敢说这话，欠我们钱，咋有脸说这椅子是你的，是恁爹的也不行，今天这椅子就得给我！”几个妇女见势就围了上来。眼见就要起冲突，宋广义摆手示意小年轻放弃椅子，挥手让他们先出去。

一群妇女从中午到晚上，一直轮流守着办公室，堵着宋广义不让出去，别说喝水吃东西了，就连上卫生间的机会也不给。耗到晚上八点左右，办公室突然离奇地停了电，一刹那间，宋广义当机立断，趁黑，直接冲出了办公室，摸着墙找到步梯口飞速向楼上跑去。

一个妇女感觉到了异样，慌忙喊道：“看好人啊，别让他跑了。”说话间，大家伙都向宋广义坐着的位置扑了过去。最里面有个声音喊：“轻点啊，别都抱我！”喊归喊，可是没一个人松手相让。

不大一会，办公室又给送上了电。来电后，跟叠罗汉一样的妇女们才舍得挨个散开，这时她们才发现挤到中间被死死抱住的是自己的同伴，瘦小的身子趴在椅子上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带头的见宋广义已不见了影踪，打了几通电话后，她们拎着自己的东西骂骂咧咧地走出了办公区。

随后，守在楼道口的几个年轻人就拿着手电筒开始上楼搜人了。五层楼，每层都有几个人拿着短棍，胡乱喊着宋广义的名字，逐个敲门找人。

被赶出办公区的同事们，回不了办公楼，也无法回宿舍休息，看楼上吵闹的动静比较大，感觉形势凶险，只得打电话报警。一开始电话还有人接听，也有人回电话过来询问情况，不过，待他们说明情况后，电话那端却告知这是经济纠纷，非治安案件，让他们保持冷静不要激化矛盾。挂掉电话后，始终无人到场来协调处理问题，到后来，电话也无人接了，任由一群人在楼里拎着短棍胡乱打砸，污言秽语地肆意叫骂。

到了夜间将近十二点钟，突然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开进了项目部。一位目光冷峻的民警从警车上下来，走到一楼大厅门口，揪住一个人简单问了问情况，然后说道：“要账归要账，限制人身自由就是犯罪，叫你们的人都撤走，不然都跟我回警局，跟楼上那个胡乱咋呼的姓赵的说一声，公安局张队过来了，看他听不听？”

那人走到一旁打了个电话，然后乖乖喊人，三五成群地空着手走下了楼，如斗败了的狗子一样夹着尾巴灰溜溜地撤出了项目部。

张队喊来小李等几个年轻人，让他们到楼上找到宋广义，接他下来。确认情况安全后，宋广义才打开了反锁的门，缓步走出了屋子，然后又急匆匆奔到公共卫生间，等了好半天才放完膀胱内积攒的将近一天的浑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