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花

    清晨,邨长万天成,站在黄浪渠大堤公路上。从记事起,太爷爷把邨长这把交椅交给爷爷,爷爷又交给父亲,父亲又郑重地交给他,都在说一句话:母狗护一窝,牙狗护一邨。发旺全邨,水土为根。

    回头望着几年来,邨落就像云姐剪的窗花《天宫落人间》一样,富丽堂皇,红红火火,心里美滋滋的。

可想起夜里的梦,他内心涌出莫名的惊恐和羞愧。梦里爷爷和背着父亲的母亲来了,他正想迎上去,见爷爷先是冲着母亲哭一声,接着又冲着他冷笑一声后飘然而去。他哭喊着:爹呀!你干嘛让俺娘背着哩?爷爷呀!清明我没少给你烧纸,你咋还黑唬俺,这又是做啥哩?他惊醒了,按遥控器拉开窗帘,望着夜半星空坐到残月西下。

    “来电话啦!来电话啦!”手机不耐烦地在口袋里呼喊着连蹦带跳。

    “邨长!又来罚款啦,你快去找云姐摆平吧!”染料厂的刘四儿电话里在喊。

    “摆肉头阵,一问三不知,这个会吗?让我缓口气行吗?”

    “这个会,不会不成傻子了?”

    “天成啊!你二叔万大炮又借挖鱼池卖土哩。说他不听,还动手打人哩。”

    “四舅啊!你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哩!把西沟渠堎挖了,就说修闸门,让拉土的车从天上飞过去!”

    ······

    他关掉手机,长出一口烦闷的怒气后,两脚不自住地沿柳荫铺地,月季盛开的青石小路,奔向“月下邨姑桃花源”。

    二月的春风漫过桃花掩映,门楣、窗几贴满窗花的月下邨姑桃花源,动的粉,飘的红,晃的绿,像是有意在他眼前,构造出拥红抱绿的斑斓。古人说过,人间四月芳菲尽,咋这几年,俺这里的桃花总是早开哩?爷爷活着时总说,花开花落,守时应景,早了晚了,有说道呢。是福兆,还是祸象,爷爷没说。可现实是,这里早开的桃花和那留住春节喜庆的窗花,引得那些急于观赏春景和“觅春”的人们,那是乌央乌央的。不管咋说,俺邨发了,43岁的云姐,用万四海的话说:由一掐一兜水儿,变得一掐水汪汪。

   “万邨长是不是离开云姐,离不开我们这地方?住下来吧,省得跑路辛苦。盼着你呢!嘻嘻——哈哈。”说话的是几个,让男人后面看想犯罪,前面看定犯罪的姑娘。她们几乎同时从嘴里拔出牙刷,含混着冲他诡异讥笑着一起喊。

    俺的娘哎!她们话里有话哩,如果蜚语能杀人,俺大概死了几百回哩。

管他呢!这人呐,有人不嫌狲,可没人不怕丑。我与云姐,云姐与我,有啥哩?可这背地里嘁嘁喳喳,用嘴精心编出的“花色”小帽,一旦给你扣上,孙猴子也无可奈何哩。这得需要多少人世尘土,才能掩埋哩。

    那年,确切地说十年前,万天成当上了邨长。邨长是干啥吃的?无论是从现实经验还是精神理念,他比谁都清楚,那就是带领邨民捞钱,发家致富。

    可黄浪渠昔日桅帆往来的影像,已成年画中的背景;风吹稻浪漫天鎏金的盛景,成为每个邨民脑海里的幻影。风从哪里吹来没人能说的清,能看清的是:丛生的杂草随风接天涌地,枯树的败叶驾风飘零。邨里只剩下老人和娘们儿、孩子,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地没人种,路没人修,家不像家,邨不像邨。

    更闹心的是:云姐年根儿底下赶集卖窗花回来——云姐可是俺邨的巧媳妇哩,全邨男女老少的鞋样子,都在她那本合订的“大众电影”画报里夹着呢;还有她剪的窗花登过《农民报》呢!路过人家王村,见从一家大门里飘出一条红纱巾,见四下无人她拾起揣进怀里,扭头就走。女人追来了,她倏地钻进男厕所。女人找来了她的男人,瞄着她的影子追来了。戴大壳帽的男人跑得飞快像兔子,她听到了男人粗粗的喘气声。男人把她摔倒在地,扯断了她的裤带褪下裤子掏走纱巾······人家还去派出所报了案。

    一条半腿的万四海,竟能半夜翻墙进了人家的养鸡场,让人家逮住送进了派出所。被审讯,他偷鸡的理由竟是:“都说我一条半腿干不成大事,我不服!”

    ······

所长来电话:“万大邨长,你们邨是贼那个吧?你看看,偷鸡的,摸狗的,工地偷铁管儿的,喝破烂偷猪圈门儿的······都是你们邨的。我说你是干啥吃的?能干就干,干不了,干脆提裤走人,别占着茅坑不拉屎!”

    “所长说的是嘞,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都怪我无能哩。请所长高抬贵手,给我个努劲儿的机会哩。求您啦!求您啦!我给您跪下了。”所长清楚, 电话里谁知道他是真跪还是假跪,长出了一口气说:把人领走!好好教育!

    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以为我愿意他们这样,换了你一个怂德行哩!

    突然,呜地一声,一辆轿车在他身边停下来,几个像是从服装广告里走出的男人拦住他。说是:你们邨有个女士是埋没在民间的艺术家,她剪的窗花都是原创不说,还有着独特的地域文化和艺术造诣。四舅在多嘴:“没错!俺邨的小云卖窗花。不巧啊,她让派出所抓走了。”咳!四舅啊!你老这是把屎尿盆子扣自己头上,楞充壶套帽哩。没等他解释,那一行人面面相觑后,轿车屁股冒出一股白白的浓烟。

    半夜里,一墙之隔的云姐家,闹出了动静。他不能不管,要不邨长白当了。可他没想到的是,半夜两口子打架是个啥光景?破门而入后,那个瘫痪三年的男人,竟能爬着手里拿了一把刀。白花花的男人地蚕般扭动着追逐白花花的女人。他愣在了那里,成了女人的挡箭牌。愤怒的刀横劈过来,他本想闪身躲过,想到身后的女人,他改变了主意,一攥拳用小腿紧绷的肌肉迎了上去。哈哈!好在穷家活业,那刀钝得像瓦刀,棉裤上仅留下一道白印儿。他甩开男人,用粗布棉被裹住女人扛在肩上,跳出屋门小跑着把咯咯笑着,一个劲捶打他后腰的女人扔在母亲的炕上,捂着脸出了门。不大工夫,云姐的儿子光着屁股哭着也跑来了,他抱起了孩子,钻进了被窝。

    就这么点破事最终还是传扬出去,被嘴连起来比裤腰带还长娘们儿们,编的是春光灿烂,血肉横飞。望着浑浊的黄浪渠水,他闭上了眼睛。

    “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像弱不禁风的芦苇。你下去吧!”

等他爬上岸来,留给他的是瘆瘆的夜,和渐渐远去与哭无二致的笑声。

    有人说:月下村姑桃花源是窗花的的博物馆,没错的。喜鹊登梅,鸳鸯戏水,二龙戏珠,龙凤呈祥,专家说有着古典的传承和创新;桃花缤纷,垂柳拂水,春燕穿云,稻狼涌地,专家说是乡愁,是原乡的美;那些用万天成话说:这是啥玩意?悬楞咕噔的,比如,牵牛花生根于女人的心口,花却开满全身;一只秃尾巴鹌鹑却衔着一根美丽的羽毛,飞得有来道去。专家说:这是含蓄的意象美。

    可云姐却说:窗花是应时应景的玩意儿,一出正月就褪色飘摇了。倒弄得窗户和门上花花疤拉的,有了陈旧气。

    “邨长,是找云姐吧?云姐说了今天不接客,不是!是不接待任何人。”

    “滚一边去哩!云姐说的是外人,我是——我是——”按语法讲,接下来应是“内人”两个字,可他说不出口,梦里母亲背着父亲的情景刺痛了他的心。如果把角色互换——更不妥,那等于把话柄磨光滑了,递到人家手上。

    他急了,站在天井有意高声喊起来:“我是万天成!”

    “谁呀?万天成啊,万大邨长!”话音来自楼上廊道,是经压抑后的尖细轻柔,他听出来说话的不是云姐。

    “是我。我有事找她。”他不得不关闭一半喉咙。

    这是咋啦?这都快晌午了,云姐还在睡觉?

    不对!想起前天,他把来自各方“关系”托办的事经梳理后,和云姐郑重地念叨完,云姐说:“知道了。咱扯点别的好吗?”“好啊,知道这些年你长见识了,我洗耳恭听。”“你有过疼的感觉吗?”“我还以为啥高深的学问哩?谁没疼过?谁不怕疼哩!”“我不同哩,我喜欢心疼。”“啊?”“你不知道,我的身和心方向不一样哩。心里越累越疼呢,身体就越舒服、越踏实、越舒展。”“你哪里不舒服,去医院吧。”“不和你说了,你不懂,就知道钱大买钱二。”

    云姐真的病了?他必须往坏处想。

    “云姐说把他轰出去。”

    很快瘸子万四海带着几个粗粗壮壮汉子来了,像兜着一堆马粪把他扔了出去。

    “哎呀!云姑奶奶!我是你的灰孙子,我真有事!”他撒泼地喊。

    “别喊了,万天成!云姐说恨你!”一个姑娘从窗户探出头来,像一朵灿烂的樱花抖落着沉重的露水。

恨我?这是云姐第二次说,却让他倍感心坠又空落的话语。那第一次?他想起来了。

    云姐的男人死了。邨里人说:三气搁一瘘,万天成也脱不了干系。他们把躲在渠边扬水场的万天成抓来,按到棺材里盖上棺盖。说这是盖棺定论:万天成就是死了也是这个德性;那一边,娘们儿们一起动手,把云姐按跪在供桌前,披麻戴孝烧纸点香。

    入夜,云姐凄厉的哭声和棺材里发出的万天成闷声的哈哈大笑,引来无数夜猫子,在屋顶上又哭又笑着飞来飞去,人们“嗷”地一声,跑了个精光。他从棺材里爬出来,替云姐解了绳索,两人一起把愧对的人装殓好,用小拉车连夜打发入土为安。

    往后咋办哩?她问。死过一回,就都好办哩。他答。

    趁着残月高悬星未落,他偷偷用毛驴把她驮送到县城里,扔在大街上,说:“有命你就活着。你的家有我母亲管。”说完,他爬上毛驴背,一颠一颠地走了,地上留下一堆冒着热气驴粪蛋儿。

    大概半月有余。乡长带着所有下属,拥着一个矬矬胖胖,脖子上栓了一条金黄色带子的男人来了。那人说,我是外商,想和你们邨叫云姐的,合资搞一个工艺美术厂,她出技术我们出资金。

    “万天成,把小云找来,快!”乡领导们急急渴渴,异口同音。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是派出所打来电话。所长又在骂:“万天成!你个怂枣!偷的、抢的够让人喝一壶的啦,又出来卖的!你过来!跟我去县局领那个云姐!别忘了带上钱!”

    “所长啊!你老可得和您的上司好好说说,她家穷,没钱哩!要不你老先给垫上,等她发了加倍还您。”

    “闲话少叙,没钱——唉!总得带点吧!我是说你!”

    “万天成!筹钱!给你三天时间,找不回小云,我立马撤了你!”领导恨恨地说。

    哪里去弄钱呦!他突然想到了,家里的钱锁在大衣柜里,钥匙在老娘的裤带上,用绳栓了个死扣。他找了个开锁的,人家说必须一家人同在场。放屁!能那样我找你干嘛!有办法了,他去了铁匠铺,让三哥打一把小刀,说是一邨之长大小也是个官儿,得有个防身的营生吧。就这样,大衣柜背面被掏出一个圆洞,老娘给他攒的娶媳妇钱500块,进了他的腰包。

    拘留所内,铁栏杆儿内,几个只穿裤头戴乳罩用头发遮住脸的女人,抱肩蹲在地上,云姐就在其中。

    ······

    回到邨,所长又来电话:“万天成你个狗娘养的,你俩跑哪去了?害得我找了半天。怎么,坐我的吉普车回来,还抹黑你们啦?”

    “所长呦!不能再给你老丢人了,您老给的那件棉大衣,就让俺们感激不尽哩。”

    “我的脸还往哪丢啊!你看你那德行!没钱好好说,干嘛给人家跪下,像他妈的屁孙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磕头如捣蒜!”

    “所长哩,你老骂吧,打我几下也行嘞。只求你老嘴严点儿,这事别杨报出去哩。”

    “好事不出门,这种事我能把全世界人的嘴都堵上?笑话!”

    我的个天!自己的努力白瞎了。

    当所长把棉大衣脱下来,用鄙视的口气说:“把她裹上吧,都是人,外面冷。”他心里暖烘烘的;所长又说:“我顺路送你们回邨,开个会说说这事,让邨民受受教育。”他心里一阵阵发凉,赶忙回答:“这事交给我了,我会把她整得顶风臭八里哩。”所长说完进了屋,他脱下棉裤外罩,给执拗着不肯穿的她,胡乱拉上裤腰系上,裹上所长的棉大衣,背起来溜出县局大院。他的意图很明显,那就是千万别让村里老少听到一点儿风声。

    徒劳了。

    二奶奶威风凛凛地带着梳髽髻的老太太和穿粗蓝布褂的年轻女人们,涌进了云姐家。

    “小云!你站出来!你说你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你让咱邨的老娘们儿怎么出门?你说!”

    “碍着你们嘛事了?我愿意。”云姐笑得春风满面,毫不示弱地站起来。二奶奶手在颤抖。

    “呸!你没羞没臊!碍我们嘛事了?人家外村人见了我们就指指点点不说。男人更缺德,瞪着色眯眯的眼就往我们身上靠,嘴里说那些阴话!”几个老娘儿们一起喊。

    “苍蝇不叮没缝的鸡蛋,你们自己身上骚,怪我吗?哼!”

    “这些日子你又风流又赚钱,美颠儿了吧?”

    “眼红你也去呀,我不会拦着你。找不着门路,我给你牵线。”

    “挠她!啐她!不知羞耻的东西。”二奶奶发话了,老太太们跺着小脚喷出了唾沫,平日里那些善良胆小的女人们,此时一脸兴奋和狰狞。眼里火苗乱窜,有的脱下了鞋,有的露出囤在袖口里的锥子,有的扬起四指弯曲的手······

    “停!干啥呢?开批斗会呀!”他一步赶到,说着伸开手臂,用身体护住了孤独的女人,鼓足了勇气喊着:“你们要都像她一样有那个胆量,豁得出去,咱会穷到这个份上?”

    “上梁不正底梁歪,揍这个兔崽子!”二奶奶发话了。拳头巴掌、唾沫浓痰像狂风暴雨劈头盖脸。他脸上滴下了血火辣辣的疼,屁股被锥子扎的成了筛子底,嘴里不知是谁给他塞进一个驴粪蛋子。他被整蒙了。二奶奶骂了一句:“老万家出你这么个东西,倒了八辈子霉!”率大伙扬长而去。

    屋里仅剩下云姐和地上半死的他。

    “你这是何苦啊!”云姐一脸忧伤。

    “你走吧,越远越好,去深圳、珠海、东莞。这是490元钱,你带上吧。你会剪窗花,再学点其他技术或手艺,别再干这种下三滥儿的营生哩。”

“你就害我吧,我恨你。”云姐眼里噙着泪,鼻孔在翕动,两肩在抖······

    “来电话啦!来电话啦!”手机又在不耐烦。妈的!烦人哩。啊?是——

    “我说小万哪,你们邨批地盖住宅楼的事,我正努力着,说快也快,要说慢呢——关键是——”电话里话音拉长。“您老尽管说关键是什么?”“这么说吧,你让云姐帮帮忙,她和县组织部的王部长的关系——”“哦,小的明白,你老接着说。”“我可是替你们邨着想,我要是调到县土地局,批地的事,那还不是小事一桩。再说一句,这不是为了我,明白吗?”“明白,明白,小的明白。你直接打电话给她不更直接吗?”“这你就不懂了,留有余地,留有余地!你是邨长,我不能越权吗!明白吗?”

    明白!我明白个鸟啊?为我们邨,还留有余地不越权,说的冠冕堂皇。哼!不过,他佩服人家的老谋深算,找云姐不仅是找对了路,更是找对了人。

    他突然想起来了,那个校长,那个村长,那个局长,还有那个副县长,都曾给他打电话说是找云姐。这都是为啥呢?

咦!我何尝不是如此呢?哈哈——嘻嘻——他不得不得意地笑。

    那年,云姐穿着一件橘黄色的防寒服,一条牛仔裤,围着一条天蓝色的纱巾,脚上穿一双偏口布鞋回来了。人们说看见一个女人在邨口,低着头转悠了整整半天没进邨,都以为是城里人遇到伤心事想不开,大家警惕着随时舍身救人,上回报纸当回英雄。当夜幕逐渐蚕食尽光亮,人们看见女人溜进那个荒芜的小院,开启了蜘蛛网漫布、锈锁斑斑的门。啊!她回来了?男人女人的眼,像暗夜的星光一眨一眨,泛出狐疑的光。

    “看啥哩?人家回自己的家,有啥可看的!”他试图挨个打发充满好奇的人们。

    “天成,她是一个人哩,啥也没有哩。”

    “邨长,这样的人咱邨不能收留哩,弄不好会招祸哩。”

    “他儿子都不说有妈哩,说她死了,她咋还有脸回来?”

    “管人家的闲事做啥呢?想想你咋穷得叮当响哩?都回去睡觉吧,想想明天咋挣钱哩。”万天成在努力呼唤,填充人们健康的心里状态。

    又徒劳了。

    特别是女人们,生在古老的乡村,又嫁给黑土一样的男人,她们说话有粗钝有尖细,但都有非凡的穿透力。他们含辛茹苦,听从命运摆布,从不敢有非分之想,正因此在她们心里,永远坚信自己的正直正确。在街头巷尾,别人和别人家的错误既是她们评判的焦点,也是她们获得生活力量的源泉,也是她们对付悠长日子的最有利武器。女人们在嘁嘁喳喳,交头接耳,捂嘴偷笑。

    多事的人,竟把她熟睡的儿子唤醒,指指点点地说:“那个人是你妈。”孩子睡意朦胧地说:“我没妈!困死我了,我得睡觉明天还上学了。”说着挤开一条人缝走了。

儿子不认妈,刺痛了当娘的心;邨里人排斥久久离家的女人,让她痛哭失声。

    天未亮,在邨外小路上,冲黑乎乎的村落,磕三个响头后,哭三声笑三声的云姐,站起来就走,他拦住了她。

    “云姐!回来了,就是回来了,干嘛走回头路?穷家能容得下你。”

    “万天成!你真是个窝囊废,几年过去了,这里还是那个德行。你咋不撒泡尿淹死自己!”

    “云姐,我——啊——”他假装嚎了起来,惊得树上的麻雀飞起来又落下。

    “男人,都一个德行!我救不活你,闪开!”

    “云姐呀——”他跪在了地上······

    就是那天下午,先是一辆皮卡开进了邨,跳下几个穿迷彩服戴贝雷帽,英气飒飒的小伙子,开了门打扫屋子。又一辆货车拉着床铺、桌子、椅子来了。村里的男男女女惊呆了,就像河边的栖息鸭子,听到了炮响,伸长脖子呆呆地不知所措。

    没多久,一辆带有一环内镶着三个尖儿标志的轿车停下来。先是一个穿着开气至大胯的旗袍,一迈步露出白白大腿的姑娘拉开车门,云姐还是那个装扮缓缓地下了车。她环视一周,冲着远远围观的男女老少,深深地鞠躬。她转过身对万天成说,把黄浪渠下那片桃花林给我吧。

    半年后“月下邨姑桃花源”开张纳客。云姐和东莞来的一个胖子,用手里的剪刀,剪出红绸漫舞,彩旗飘飘,小姐们欢呼雀跃。

    又过了三个月,万大炮卖土后的大坑,万天成求云姐找来南方人的工程队,花了不多的钱,改造成水上垂钓休闲乐园。来这里的人们面对桥亭廊榭大为感慨,都伸出拇指说:“真好”。

    云姐工艺美术创梦工厂,惊动了美术界,大批美术家带着锋利的剪刀,拜师求艺。云姐亲手剪的窗花,成为万天成赠送老板、大款们梦寐以求的礼品。

    万天成让云姐给四舅牵头的工艺编织厂,没过半年,让四舅悄无声息地换成废品回收公司。

   “云姐,万四海说有个市里迁出的电镀厂,便宜给咱,就是环保部门卡着,你想想办法。”万天成美得像个孩子,又说:回头家家都换电镀门,铮明瓦亮。

    “云姐!那个孩子去重点中学了,人家感谢你,还把他们那个染料厂白给咱邨呢。”万天成连蹦带跳地说。

    村里外出打工的青年人都回来了,在邨各工厂上班的同时,找万天成要住宅地盖红砖琉璃瓦的小二楼,大操大办着娶媳妇进门。

······

    “不好哩!云姐死啦!云姐呀——”楼上传来先是女人抽泣惊叫,升级为嚎啕大哭······

    云姐死啦?他“噗通”一声坐在地上。他想起来了。

    就在前天,云姐把床铺上叠好的红色防寒服和黑色皮裤,放进橱柜,又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的晚礼服,比在身上晃悠着冲万天成说:“好看吗?”

    啊!此时的万天成突然觉得,那黑色的礼服像一片宽大的魔袍。魔袍之上云姐披散的头发,像道士手中拂尘甩来甩去着,慢悠悠向他扑过来,他毛骨悚然,大声喊着:“不好看!不好看!”

    哈——哈——好看歹看,也是你给我那490块钱买的。我从未穿过,但我想穿。

    “哎呀!快把它扔掉吧!瘆人哩。”

    云姐把礼服叠好放在床头,笑吟吟地说:“在我记忆里你没正眼看过我,是吗?”

    他没法回答,丛云姐嫁到他们邨,人们说她妖里妖气,勾魂摄魄。可在他眼里,那是漂亮,漂亮的让人不敢看。可自己还真的没敢看过哩,他红着脸抬起头来。

    眼前的云姐精飒的像她剪的窗花里的仙女,秀美中透出一股矜持的英气;看似稳坐的她,随时随地都会有飘然飞去的灵动。这样的女人,万天成想:往往能够激发男人呵护女人的英雄气,能体现男人的风度,能让男人产生强力的疼爱欲望。可我与云姐谁在疼苦谁呢?

    “你说有没有神灵?”

    “这个不难回答,你说它有就有,你认为它没有,它就没有。”他在应付。

    “可我总觉得,在咱们的身体之外,在我们的现实世界之外,确实有个物体在冥冥之中左右着我们。它无时不在,它长着一双仇视的眼睛,导演着因与果的关系,主持着良知和道义。正所谓人在做,天在看。你觉得咱们成功了吗?你没觉得有愧疚吗?”

    “云姐,你是咱邨子的功臣,全村老少都感谢你。”

    “也许是吧。你说我是邨子的功臣,那罪人又是谁呢?”云姐说这话时,暗淡的目光飘飘悠悠,先是缠绕住万天成的脖子,再溜过他的后背,直达脚心。他顿感呼吸困难,后心发凉。

    “云姐,开一下窗户吧。”他感到了呼吸不畅,扭转窗把手,那张贴在窗框上褪色“天女散花”图样的窗花,舒展着像波浪里的小船,先是飘进屋,转一圈后诡异地飘出窗飞向天际,瞬间无影无踪。

不祥之兆!

    按照葬礼惯例,故去人喜欢的东西要统统烧掉,以慰亡灵。起风了,黄浪渠大堤上,没等万天成打着火机,月下邨姑桃花源门窗上,那些云姐亲手贴的窗花被风撕扯下来,旋风般穿插飞舞,飘飘摇摇,好像最终组出一个字来······

是哪个字?只有跪在地上的万天成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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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依然是昨天那个时候醒来,不知为什么近日常常失眠了。撩开窗帘,刷的透过一股清新的空气,吸到肚里,格外舒服。深冬大雪节...
    宏波_阅读 537评论 0 2
  • 我是个女人,应该会剪窗花的。 我很肯定地对自己说。 实际开动的时候我不会折纸,我看到了开头,想到了结尾,却忽略了不...
    芳与华阅读 149评论 0 3
  • 我家闺女一岁三个月不到,读不了深奥的绘本,这个年龄阶段就是培养生活习惯,学习日常生活。 初次见面系列都是日常生活,...
    淇小妹阅读 172评论 0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