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起案子,绝对是我做刑警以来,见过最“离奇”的案子。
嫌疑人多次变化,杀人动机也经历了几次匪夷所思的变化……
火灾中,罗老汉死亡。
但他的死因,却先后经历四次反转,凶手也多次变化。
相应地,杀人动机,错误的爱,对当事人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伤害。
1
入刑警队一年来,我一直跟着老刑警冯坤办案。
说他是老刑警,其实他入警也不过才五年。
但他在办案中所表现出来的细致、冷静,让很多入行十几二十年的刑警都自愧不如,用副局长的话说,他是一块天生做刑警的料。
这天,新罗镇派出向我们刑警队发出求援,称辖区内一起火灾涉嫌谋杀。
寒风料峭,失过火的农家小院,更显破败。
我和冯坤接到出警通知,驱车来到案发现场。
镇派出所留守现场的两位民警,立即迎了上来,我也笑着和他们打招呼。
冯坤没有加入我们的谈话,从驾驶室下车后,他一面打量着这座北方乡村寻常可见的破旧农家小院,一面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围着宅院转了起来。
我知道他的办案习惯,小声制止了两位民警想要向他打招呼的举动,然后尽职地履行起助手的职责。
赶来的路上,我们便已知晓案件的大概情况。
此刻通过询问两位民警,我再次了解到案件的来龙去脉。
昨天傍晚,有村民发现这处宅院里燃起了火光,便招呼邻里,前来救火。
大火很快被扑灭,但宅院的主人罗老汉却在火灾中死亡。
镇派出所接到报警后,派人前来调查。
据救火的村民讲,大家在冬天习惯烧火取暖,罗老汉家也不例外,堂屋一角设有火炉,火势最初就是从堂屋燃起的。
众人冲进堂屋,发现罗老汉倒在地上,已经成了一具焦黑的尸体。
出警的民警据此推测,这应该是一场意外事故。
罗老汉年近七旬,腿脚不便,未能第一时间逃出火海,后因吸入大量二氧化碳导致昏迷,被活活烧死。
然而,法医按照流程查验尸体,却在尸体头部发现不规则形挫裂创。
经进一步鉴定,伤口形成不超过24小时。
也就是说,老人受伤(或致死)后不久,房子就失火了。
这一发现,顿时让案件变得复杂起来。
老人的死因,可能是意外摔倒,然后被烧死。
但也不排除他人谋杀、进而放火毁坏现场的可能。
于是案子被转往市局刑警队,由我们再来现场进行二次勘验,以给出最终定性。
冯坤这时走了回来,冲我点下头,然后推开院门,走进这座失火的宅院。
我快步跟上,将收集到的信息一一作了转述。
冯坤没有说话,带着我走到堂屋前,抬手将被火烧去大半的残破木门轻轻推开,又指了指地面。
那里是门槛的位置,如今城市里的房子,已经很少有门槛这种东西了。
原本高出地面的横木已化为灰烬,填满了固定门槛的凹槽。
失过火的屋子里到处都是黑黢黢的,如果不仔细看,还真不容易发现。
我心头一暖,高高抬起穿着高跟皮靴的脚,迈过凹槽,稳稳当当走进堂屋。
到处都是灰烬,除了一个铸铁外壳的火炉,所有家具全都被大火焚毁。
我们暂时没有任何发现,继续前往卧室勘察。
墙角处立着一样木制家具残骸,非常显眼,尚且存留有小半框架结构,一眼望去,便能认出这是件半人高的老式硬木矮柜。
我很奇怪,卧室里包括床铺在内的大小家具,全都被大火焚为灰烬,为何偏偏这件矮柜奇迹般留下部分残骸?
随着我走到近处仔细观察,心中旋即释然。
矮柜残骸上覆盖着一层灰黑色的纤维状脆片,这是石棉布经历高温脆变后的形态,而石棉布又俗称防火布,具有阻燃功效。
尽管有石棉布阻燃,矮柜留下了部分框架残骸,但里面存放的物品并未得到幸免。
我没有任何收获,不过随着我目光下移,一点光亮映入我眼中。
翻开矮柜下方的灰烬,我找到了一只铜制挂锁。
冯坤见状,立即走过来,但他并未去拿我手中的铜锁,而是在我身旁蹲下,继续在我翻开的灰烬中扒拉起来。
“你在找什么?”我好奇地问了一句。
“找钱。”
他言简意赅。
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死者罗老汉的随身物品,只有一部烧毁的老人机。
死者是一个农村老人,不会使用智能手机,日常消费时仍旧使用现金支付,而且老人还习惯在家中存放大量现金。
但我仍有疑惑,“但你怎么知道,死者会将钱放在这里?”
“因为你手上那把锁——我们只在死者家里发现了一把锁,那么用锁的地方,必然就是放现金的地方。”
冯坤没能找到纸币烧毁的痕迹。
我抽出一张纸巾递给他,“看来我们找到了一条线索。”
冯坤用力擦着手指,面色冷峻。
死者家中现金失窃,又遭受外伤,种种迹象表明,这并非一场意外失火。
2
我来到院外,告知两位民警,死者有被谋杀的嫌疑,案件由刑警队正式接手。
“真是谋杀啊!”两位民警颇为震惊。
我点下头,询问他们死者的家庭状况。
民警小李告诉我,罗老汉是独居老人,一个人在村里生活。
儿子儿媳早年遭遇车祸去世,留下两个年幼的孩子,罗老汉独自将孙子孙女抚养长大,现在两人都在市里工作。
孙女罗萍是姐姐,是市商业学院的老师,可能是上午有课要上,我们暂时没能联系上她。孙子罗伟在恒达贸易公司工作,我们已经联系过他,估计再有半个小时就能赶回来。
我在笔记本上记下死者两位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问道:“附近有监控吗?”
“没有,整个村子目前只有村中心广场安装有监控。”小李略作沉吟,又补充道,“上周三村中心广场改造完毕,然后配套安装了监控设备。其实满打满算,那些监控也不过才刚启用几天时间。”
北方地区,冬天天黑得早,再加上天气寒冷,天色一晚,便少有人在外活动。
昨天傍晚罗老汉家失火,直到火光冲天,才被人发现。
附近没有监控,案发第一时间也没有目击者,随后现场失火,又经村民自发组织救火,即便凶手留下痕迹,也已遭到破坏。
线索一条条中断,我遗憾地向院子里看了一眼,却发现冯坤仍蹲在堂屋里,不停地在灰烬中翻找着。
又有新发现吗?
我克制住好奇心,继续履行助手职责,抓紧时间向两位民警了解情况。
“死者与邻里关系如何?”
小李摇头说道:“罗老汉腿脚不便,近些年越发深居简出,没听说与谁有矛盾。”
谋杀讲究动机,但死者近期没有与人发生冲突,这条线索也断了。
我暗自感慨一番,又问道:“近期村里有发生过失窃案吗?村民中有习惯偷鸡摸狗的人吗?”
两位民警面露苦笑。
“上千人的村子,哪能没丢过东西。不过净是些小偷小摸的事儿,被偷摘了瓜果,路边晾晒的粮食少了……这些案子,要么毫无线索,要么就是不知过了多久失主才发现丢了东西,根本没法调查。我们的工作,更多还是安抚失主情绪,提醒他们增强安全防范意识。”
两位民警牢骚满腹,讲过他们在基层工作时,遇到的各种奇葩事儿,然后告诉我一个名字。
“有一个人,却被多次抓了现行,她叫张芳,是村民罗军的媳妇。但因她偷的都是小东西,够不着量刑标准,我们能做的只有批评教育……其实前天我们还接到村民罗红的报警,说张芳到她家串门,一不留神,放在沙发上的印花小方巾就不见了。因为这次失主没能当场抓着她,我们最近也比较忙,所以还没来得及去找张芳了解情况。”
这是一条线索。
我郑重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张芳的名字。
该了解到情况都已问过,现在只等与死者家属见上一面,看他能否提供一些新线索。
冯坤这时也结束了现场勘查,拎着一个物证袋走了出来。
我接过袋子,里面装着几块黑黢黢的东西,捏起来硬邦邦的。
“烧焦、碳化的……烙饼?”我猜测道。
冯坤也无法确定,模棱两可地回了我一句可能吧,点上一支烟,沉思起来。
我没再多问,将袋子送上警车,装进物证箱里,技术检验科的同事会告诉我们答案的。
封存好物证袋,我刚下警车,就见一个男人快步跑来,想要进入封控现场。
遭到两位民警阻拦后,男人噗通一声跪倒在院门前,伏在地上号啕大哭。
他就是死者的孙子罗伟,两位民警连忙将他扶起,并对他进行安抚。
罗伟哽咽着询问爷爷的死因。
因为我们已经正式接手了案件,所以由我来向他解答。
得知爷爷可能死于他杀,罗伟情绪再次爆发,声嘶力竭地哀求我们一定要捉住凶手。
我向他做出承诺,一定会将凶手绳之以法。
3
等我向罗伟通告完案情,冯坤也结束了沉思,走过来问罗伟。
“你爷爷今年多大了,老人家的牙口还好吧?”
“爷爷年纪大了,牙齿坏了几颗。我早就说要带他去补牙,但他节俭惯了,一听到补牙的价格,打死也不去医院,说将饭菜做得软烂些就行了,不用花那些冤枉钱。我拗不过他,只能作罢。”
“你爷爷的钱平时放在哪里?”
“在一个铁盒子里。”
罗伟先是用手比划了下盒子的大小,又拿出手机,飞快滑动屏幕。“前些年不是流行俄罗斯食品么,我在春节时给爷爷买了一盒俄罗斯紫皮糖,他很喜欢,一直留着那个盒子。”
“你知道你爷爷手上大概有多少钱吗?”
“六千三。”
罗伟毫不迟疑地报出一个数字,并解释道:“半个月前,我回来了一趟。当时即将入冬,我给爷爷买了车煤饼,让他过冬取暖使用。临走时,我取出五百块钱给他。爷爷不要,说他手上还有五千八,够花了。我坚持要给,最终他收下,将这五百块钱放进那个紫皮糖盒子里。对了,捆钱的橡皮筋断了,是系在一起的。”
问过三个问题,冯坤点点头,结束了谈话。
接下来,我和冯坤要去村里继续调查,两位民警则要带上罗伟去认领尸体。
我们一起走到路边,正要互相道别,民警小李忽然指着远处一个迎面走来的女人,告诉我那就是张芳。
然而,张芳一见小李指着她,扭头就跑。
见了警察就跑,这分明是心里有鬼啊。
我和冯坤开着警车,一路跟着张芳,来到她家里。
张芳装模作样地在院子里打扫卫生,见到我们进来,将扫帚一扔,笑呵呵迎上来。
“哎呦,我说怎么早上喜鹊叫个不停,原来是警察同志来了,快进屋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冯坤板着脸说:“喝茶就不必了。我们接到村民罗红报警,说你偷了她的丝巾,所以来找你了解情况。”
张芳立即变脸,跳脚大叫,“冤枉啊,警察同志。你们别听那小贱人的,她最爱编排人,整天不是说东家惦记她,就是说西家偷看她洗澡……”
“闭嘴,少跟我东拉西扯。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你家里人呢?”
“我男人到村口商店买东西去了,儿子小亮在学校上学。”
“前天下午,你有没有到罗红家串门?”
“我去找她请教做衣服的事,那小贱人可会打扮了……”
我趁着冯坤和她对质的机会,走进她家堂屋,快速查找一番,没有任何发现。
不过她家里和罗老汉家一样,也有一个上锁的柜子。
我离开堂屋,若无其事地绕过背身而立的张芳,走到大门旁边,摘下门栓上的挂锁,在手里把玩了下,然后重新挂好。
冯坤会意,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你和罗红聊完,离开她家,丝巾就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那小贱人胡说八道,我和她聊天时,根本没见过什么丝巾不丝巾的。”
“你不承认无所谓,我们搜一下就知道了。”
冯坤说完,抬腿向堂屋走去。
张芳却比他更快,一溜烟跑到堂屋前,伸开双手堵住门,说什么也不让我们进去。
就这样僵持了一会儿,张芳的丈夫罗军回来了。
冯坤告诉他,如果只是一条丝巾,几十块钱的东西,我们不会如此大动干戈。
但罗红不止丢了条丝巾,与丝巾放在一起又同时不见的,还有一条金项链。
那条金项链价值四千多元,已经达到了判刑的标准。
现在放在他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张芳主动归还,坦白从宽,要么就让我们进屋搜查,以证明张芳没有说谎。
当着丈夫的面,张芳坚决不承认自己偷了金项链。
罗军也想自证清白,一把拉开妻子,让我们进屋搜查。
我和冯坤四处查看一番,然后来到上锁的柜子跟前,要求打开柜子。
张芳略有些犹豫,嘴里嘟囔着没偷金项链,慢吞吞掏出钥匙,打开挂锁。
柜子里放着一个铁盒,上面印有俄文,画着糖果图案。
“看看,这是我装钱用的盒子,哪有什么金项链?”
张芳不理会丈夫吃惊的眼神,打开铁盒,举到冯坤眼前,抱怨他冤枉好人,找错了地方。
冯坤接过铁盒,从里面拿出一叠钱,捆钱的是一条断了的橡皮筋,非常扎眼。
“他没有冤枉你,因为这正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我取出手铐,戴在张芳手上。
4
我们以张芳涉嫌盗窃为由,将她带回市局调查。
回到办公室,我联系罗伟,他很快赶来刑警队,确认从张芳家里找到的铁盒就是罗老汉存钱的盒子。
为了进一步证明,他还主动向我们出示了网络购物订单。
订单显示,这盒紫皮糖购买于四年前春节时期。
在罗伟到来前,我们已经通过懂俄文的同事,初步检查过铁盒。
这是一盒原装进口的俄罗斯食品,与国内食品厂商以年月日格式在外包装上标注生产日期略有不同,俄罗斯食品厂商采用的是日月年格式。
生产日期早于购物时间五个月,符合商业逻辑。
此外,现金数额以及捆钱用的橡皮筋,都与罗伟所说一致。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张芳具有重大嫌疑。
我告诉罗伟,让他保持手机通畅,后续会向他通告案情进展,待定案以后,再让他来办理认领手续,拿回爷爷丢失的钱。
送走千恩万谢的罗伟,我们立即提审张芳。
再次见到张芳,她仍是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一见面就对我们破口大骂。
“你们耍诈,故意拿金项链忽悠我,我要投诉你们。老娘真是瞎了眼了,好心请你们进屋喝茶,哪知你们却跟罗红那小贱人穿一条裤子。告诉你们,那小贱人最会勾引男人了,你们可不要被她迷了眼。盒子里的钱都是我辛辛苦苦赚来的,跟那小贱人没有半毛钱关系。”
我不理会她的辱骂,拿出铁盒的照片,出示给她,“这个装钱的盒子,也是你家的吗?”
“是我家的。我喜欢吃甜食,经常买糖果吃。这盒子花花绿绿的,很漂亮,吃完糖就拿它来装钱用了。”
“这盒糖,你什么时候买的?在哪里买的?”
“我在市里买的,就是市中心最大的那家荣发商城,今年夏天……不,是去年秋天,我到市里玩,顺便买的。”
“你撒谎。”我盯着张芳的眼睛说道,“紫皮糖是进口食品,市内大小超市都没有销售,需要通过电商平台网络购买。另外,不管是今年夏天,还是去年秋天,你都不可能买到这盒紫皮糖,因为电商平台不可能出售过期食品给你,否则它们会面临巨额罚款,甚至被吊销营业执照。你也不必用忘记了时间来继续编造谎言,电商平台的用户后台,有非常详细的历史购物明细,只要你下单买过东西,我们都能查出你的准确购物时间。”
张芳的眼神变得有些慌乱,她犹豫了会儿,终于承认自己偷了东西,但不是偷钱,而是偷了罗红的丝巾。
她扭着身子,招呼我从她怀里抽出一条印花方巾。
等我带着赃物返回审讯桌重新坐好,她又嬉皮笑脸起来。
“其实,那盒子是我在路边捡的,里面的钱我一分钱也没动。”
“本来在村里见到派出所的小李,我是打算回家取钱交给你们的,但你们俩到我家后,处处帮着罗红说话,净说我的不是,我气不过,才瞒了下来。现在我知道错了,我给你们写保证书,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你们快批评教育我吧,这都快中午了,我还要回去给亮亮做饭呢。”
“看来你还没搞明白我们为何要将你带回市局,那我再重申一遍。第一,你涉嫌偷窃罗红的丝巾。现在你已认罪,并且交出赃物。”我放下丝巾,再次拿起那张铁盒的照片。
“第二,你涉嫌谋杀罗老汉,盗窃罗老汉财物,并在杀人后纵火以毁尸灭迹。这个装有六千三百元现金的盒子,就是罗老汉家的……”
张芳大惊失色,声音颤抖着打断我的话。“不……我没有杀人,没有放火……你们搞错了,肯定搞错了……罗老汉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扬了扬照片,问她:“那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盒子的?”
“这……我在路边捡的……不,不是捡的……我没有捡到盒子……是,是我从罗老汉家拿的。”
她竟然承认了?!
我克制住内心的震撼,继续说道:“讲一下你偷窃的过程。”
“昨天下午,我打算去村口商店买东西,走到半路,看到罗老汉出门倒垃圾,院门和堂屋门都敞开着,我一时糊涂,就溜进他家,从堂屋进到卧室,发现枕头下面压着一个铁盒子,打开看到里面装着钱,就连钱带盒子一起拿走了。离开他家后,我因害怕被人发现,没敢再去商店,直接回了家。”
枕头下面?我和冯坤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满满的疑惑。
“你确定是在枕头下面发现盒子的?”
“确定。他没用枕头压严实,露出来一角花花绿绿的,才被我发现。我将盒子拿回家后,就没再出过大门,直到后来听人喊失火了,才知道罗老汉家里出了事。”
冯坤的眉头已经皱成了川字形,见他没有问题需要补充,我中止了审讯,让人将张芳带下去,暂时收押起来。
5
接下来几天,张芳虽然有重大作案嫌疑,但我们警队却始终无法她作案的线索。
没办法,现场被火灾破坏得太严重了,DNA、毛发、甚至嫌疑人足迹都没有。
冯坤被弄得焦头烂额,我宽慰他,“也许张芳没有撒谎,是罗老汉出于某种原因,暂时将铁盒从柜子里取出。”目前也只能如此推断,毕竟一场大火过后,我们已经无法再还原现场。
冯坤点点头,“等技术检验科拿出结果再说吧。你催一下他们,除了盒子,那袋东西,也要尽快拿出结果。”
“你是说那袋疑似烙饼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我好奇地问道。
“分量太大了。”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在村里见到罗伟后,会询问罗老汉牙口如何。
牙齿不好,会给饮食带来极大不便,长期下去,便会主动减少馒头饼子之类需要反复咀嚼的食物。
而从火灾现场找到的那些疑似烙饼的东西,即便对一个牙齿完好的老年人来说,分量也有些过大了。想到这里,我忽然心头一动。
“火灾发生时,正值傍晚,难道有客人来访,罗老汉在招待客人吃晚饭。”
“不一定正确。但对一个刑警来说,具有发散性思维,是件好事。”
得到冯坤的肯定,我很开心,加快脚步,冲向技术检验科。
在我的催促下,我们在一个小时后拿到了鉴定结果。
技术人员在铁盒上只提取到张芳一个人的指纹,这个鉴定结果让我们颇感意外。
事后,我们曾就这个问题再次提审张芳。
她告诉我们,由于担心警方会通过指纹查出失主,她特意对盒子做了擦洗,所以技术人员才没能在盒子上提取到罗老汉的指纹。
那袋东西的鉴定结果,却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技术人员通过取样分析发现,那袋东西是高筋面粉制作的食物,经过大火长时间焚烧后形成的碳化物。
高筋面粉通常用来制作糕点类食品,而根据所有从现场采集到的碳化物的重量推测,这应该是一个大尺寸的糕点。
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大尺寸糕点,自然就是生日蛋糕了。
我立即调出罗老汉的户籍资料,原来昨天正是罗老汉的生日。
看来昨天的确有人曾经到访罗老汉家中,并为罗老汉带去了一个生日蛋糕。
我如获至宝,开始拨打罗伟的手机,冯坤又在一旁皱起了眉头,但他并未阻止我。
手机很快接通,我向罗伟求证,昨天是不是罗老汉的生日。
我接着问他,昨天有没有回去给爷爷过生日。
罗伟告诉我,昨天他工作太忙,实在抽不出时间回去,他在电话上向爷爷做了解释,并承诺周末回去给爷爷补办生日宴。
不是孙子送的蛋糕,那只能是孙女送的。
可就在不久前,我就联系上了姐姐罗萍。
姐姐罗萍在得知爷爷的死讯后,却表示不想回来奔丧。
我很诧异,罗萍竟然和养育自己长大的爷爷,感情如此淡漠。
当我问起她为何如此冷血时,她不耐烦地挂断了电话。
连爷爷死了都不愿意回来看一眼,却跑来给爷爷过生日?这不合理。
那么,蛋糕到底是谁送的?或许这关系到案件的关键。
怪不得找不到张芳作案的有效证据,如今看来,或许嫌疑人另有其人。
于是,我们决定先对罗萍做下调查,然后再去联系她。
我和冯坤做了分工,他去找罗伟了解情况,我则去罗萍曾经就读的高中进行调查。
我在校园里见到了罗萍高中时代的班主任赵老师。
令我意外的是,因为姐姐罗萍入学时晚了两年,反倒与年纪小她两岁的弟弟罗伟成了同班同学。
而姐弟俩共同的班主任赵老师,提到曾经的学生,印象非常深刻,并且对抚养姐弟俩长大的罗老汉感到由衷地敬佩。
“姐弟俩学习很努力,成绩也非常优秀。高考时,姐姐考了全校第一,弟弟是第二名,两人都拿到了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在姐姐罗萍七岁那年,姐弟俩的父母遭遇车祸,不幸身亡。罗老汉和姐弟俩相依为命,拉扯两人长大。后来两人上中学,因为需要住校,罗老汉就在校外租了间房子打工陪读。”
“学校了解到姐弟俩的情况后,也给予了各种方便,免除书费、学费,提供助学金等等,也算帮罗老汉减轻了一些压力,但罗老汉依然风雨无阻,每天都会按时送饭到班里给姐弟俩吃。”
“你也知道,学校食堂嘛,毕竟是大锅饭,饭菜口味肯定不如自家做得好,所以在吃饭这件事上,其实同学们反倒很羡慕姐弟俩。”
“我曾听学生们说起,罗伟上学期间的头发都是罗老汉剪的。据说,他为了学习理发,还去理发店打扫卫生,旁观偷学理发师的手艺。”
“对了,当时学校给姐弟俩办理助学金手续时,按照相关规定对姐弟俩做了调查,所以我还知道一件事。姐弟俩上初中时,镇上的孤儿院考虑到罗老汉年纪大了,打算收养姐弟俩,但罗老汉不同意,甚至以死相挟,最终让孤儿院打消了想法。”
“在我教过的学生当中,姐弟俩非常优秀,不过也多亏了罗老汉这个爷爷,对他俩是真好。诶,可以说,没有罗老汉当年的付出,就没有姐弟俩的现在。”
结束调查后,赵老师送我离校。
校园内,少男少女来来往往,尽管彼此相差不过一两岁的年纪,但从身高、体格方面很容易就能区分出谁是高年级学生,谁是低年级学生。
我忽然想起赵老师的话,罗萍是一个超龄学生,她为何会晚入学了两年呢?
“罗老汉对姐弟俩一样好吗?”
赵老师脸上的笑容略有些不自在,他叹了口气,说道:“毕竟是老一辈人,难免会有些重男轻女。”
果然如此。
重男轻女,怪不得罗萍会对罗老汉如此冷漠。
我和赵老师道别,离开了学校。
回到办公室,我向冯坤讲了我调查到的情况。
“重男轻女,原来如此。”
冯坤也像赵老师一样叹了口气,但比赵老师更加沉重。随后,他向我讲起从罗伟那里了解到的关于姐姐罗萍的情况。
自从到外地读大学后,罗萍对爷爷和弟弟日益冷淡,有时甚至几个月都不联系。
大学毕业后,罗萍从外地返回故乡,进入市商业学院工作,尽管都在同一个城市,距离虽近,善彼此之间的关系却并未改善。
这么说,杀死罗老汉的人,或许正是他一手养大的孙女罗萍。
6
确认罗萍具有重大嫌疑后,我们并未立即传唤罗萍,而是就她在罗老汉死亡当天的活动轨迹,做了进一步调查。
一切准备就绪,我再次联系了罗萍,以了解死者情况为由对她进行约谈。
一个小时后,罗萍如约来到刑警队。
她双眼红肿,似乎刚刚哭过。
“前天是你爷爷的生日,你有回村看望爷爷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回去?”
“快要期末了,学校里很忙,我一时抽不出时间,打算等放假了再回去看他。”
我拿出从汽车站购票大厅提取到的监控视频截图与购票存根,摆在她面前。
“你怎么解释?”
罗萍惊讶地看着我和冯坤,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她沉默了会儿,开口说道:“我原本想要回去给他过生日,但走到半路,突然想起学校里还有事情要办,就中途下车,搭乘返程车回了学校。”
我又拿出从商业学院附近的蛋糕店里,提取到的监控视频截图,以及火灾现场蛋糕残骸的鉴定结果。
“请你解释一下。”
“这说明不了什么。那天是他生日,也许是罗伟买的蛋糕,也许是村上其他亲戚买的。”
这的确说明不了什么。
昨天我们也到通信公司做过调查,我们查阅过罗萍的手机通话记录,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和爷爷罗老汉联系过。
“你为什么一直说‘他’?”冯坤忽然问道。
罗萍紧抿着嘴,默然不语。
“你是不是从很多年前就以‘他’来代替爷爷二字,一开始是在心里这样说,后来到外地读大学,无须在意他人看法,心里话也就慢慢变成了口头语。”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萍瞪着冯坤说道。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因为你一直对你爷爷记恨在心。”
“你从小非常聪明,深受父母喜爱,可惜在你七岁准备上小学那年,你父母遭遇车祸不幸离世,家中积蓄也因巨额医疗费而消耗一空。你爷爷为了能省下钱来,不让你上学,你哭过,你闹过,但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着同龄人背着书包去上学。两年后,你的弟弟罗伟也到了入学年龄,所幸有村委会做工作,你得以与弟弟一起入校读书。”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你刻苦学习,成绩优异,为的就是要证明给你爷爷看,避免再次被要求辍学去打工。但你爷爷的眼光始终都聚焦在你弟弟身上,并尽一切所能,给你弟弟吃最好的,穿最好的,用最好的。你以为自己做得还不够,于是更加努力,可无论你拿了多少第一名,得了多少奖状,都无法改变你爷爷的态度,你仍然只能吃你弟弟剩下的饭菜,穿你弟弟穿过的旧衣服,用你弟弟用过的旧书包。初二那年期末考试前,下了暴雨,你爷爷来学校接你们回家,将唯一的一把伞给了你弟弟,而你只能淋雨回家,你因此发起高烧,影响到第二天的考试,这也是你从小学到高中唯一一次考试成绩跌出年级前十名。”
“高考时,你考了全校第一。老师为你骄傲,同学为你开心,你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你爷爷认为你是一个女孩,能读完高中就已足够了,不希望你再去读大学,认为你应该去打工赚钱来供养你弟弟读大学。整个暑假,你都在市里打工,但你并不是在帮你弟弟赚学费,而是在给自己赚学费。大学开学前夕,你向你爷爷做了坦白,你爷爷为此很生气,此后大学四年,你爷爷没有给你寄过一分钱,你靠自己半工半读才坚持读完大学。”
“大学毕业后,你返回家乡,进入市商业学院工作。如今的你,事业有成,还得到了优秀青年教师的荣誉称号。整个商业学院,不管是老师,还是学生,人人对你赞赏有加。但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你展现给他人的笑容,只不过是为了掩饰你内心的痛苦。这一切,都源于你的不自信,你拼命想要做到最好,只是因为渴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仅此而已。”
“从小失去父母,人生已然是场悲剧,结果因为爷爷重男轻女,让悲剧变本加厉,惶惶不可终日。我记得有句话是这样说的,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而你,就是那个最不幸的……”
“够了!闭嘴!”
罗萍拍案而起,可当她的视线触碰到冯坤的眼睛,整个人一下子瘫软下来,伏在桌上抱头痛哭。
7
罗萍彻底崩溃了,号啕大哭,像是要将这些年所受到的委屈全都发泄出来。
二十多分钟,她都在啜泣。
我们在约谈之前,就对她做了详细调查。
命运本就对她不公,却又遇上重男轻女的爷爷,度过穷苦的童年后,虽然过上了体面的生活,但以前遭受的苦难,却依旧无法摆脱——她变得极不自信,过度脆弱,她的心理出了大的问题。
她悲惨的经历,给予了我极大的冲击。
我自小家庭幸福,上学、工作……都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在此之前,我没想到有人同样是和我年纪相当的女孩子,却和我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
我同情罗萍,但身为警察,却又必须用她的悲惨往事,作为武器,揭开她的伤疤,让她痛苦,让她崩溃。
冯坤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开窗户,望着外面的天空,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罗萍听。
“你是七岁那年失去父母的,我也差不多,父母身体不好,在我上小学前接连病逝,是外公外婆将我养大的……他们跟其他老人一样,都有很多不合时宜的旧观念,我也常常觉得非常痛苦,但他们却浑然不知……”
“他们只是用自己认为对的方式爱着我们,不舍得穿不舍得吃,他们用尽了全力甚至顾不上自己,但却用错了方式……”
“不要再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
罗萍抹着泪,再次崩溃,“是我不小心杀了爷爷,是我干的,我承认,不要说了……”
罗萍终于承认了,再次号啕大哭,我和冯坤都没有说话,等她冷静下来。
“前天是爷爷的生日。尽管有积怨在心,但他毕竟是我的爷爷,多年不见,其实我心里非常挂念,于是我买了蛋糕,想要回村去看望爷爷。但我多年没有回来过,不想被乡亲们说三道四,所以我是偷偷回来的,没人知道。”
“爷爷见到我非常高兴,拉着我到火炉旁坐下,还给我拿了好多吃食,我很开心。可没过多久,我就后悔了,后悔不该回来。因为他又提到了弟弟,我耐着性子听他说,可他说了足足半个小时也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不想再听他跟我说罗伟如何如何,我就打断他,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他回了一句都是老样子,然后就又讲起罗伟来。说罗伟在公司表现优秀,今年得到提薪,年底能拿好大一笔奖金,明年可能还会升职为副主管。”
“我很愤怒,质问爷爷,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问问我这些年都取得了什么成绩?他却说,女孩是泼出去的水,好与坏都是未来婆家的。这句话将我尘封多年的痛苦记忆一一勾起。我和他争执起来,不小心推了他一下,他没有站稳倒了下去,脑袋撞到火炉上,很快就流出血来,人也没了动静。我吓坏了,连忙逃回了市里。”
罗萍说着,又哭了起来。
一切真相大白。
罗萍因涉嫌过失致人死亡,被带走暂时收押。
8
案子终于结束了,整理卷宗的时候,同事们都唏嘘不已。
这起案件里,没有赢家,爷爷抚养打了罗萍,却被反杀。
罗萍要为爷爷的死负责,可谁又能为她不幸的遭遇买单呢?没有人。
冯坤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显得颇为烦躁。
我知道他为何烦躁,罗萍承认了因失手造成爷爷罗老汉死亡的罪行,但却矢口否认有纵火行为。
“也许,就像张芳从枕头下偷钱一样,这场火灾也是一起偶然事件。”
我宽慰他,“或许是罗老汉倒下时,撞到了火炉。罗萍当时受了惊吓,根本未曾发觉。在她逃走后,炭屑引燃了其他物品,最终导致火灾发生。”
罗老汉家的火炉是老式的铸铁外壳煤炉,人在失足摔倒时的冲击力是足以将炉子带翻的。
而且我和冯坤在进行现场勘查时,火炉也已经侧翻了。
罗老汉或许是当场死亡,也或者是昏迷后被火烧死。
冯坤停下脚步,此时罗萍被押上警车,接下来将会被送往看守所,等待法庭的审判。
“是啊!”他摇了摇头,眼中满是惋惜。“人生总有许多意外。”
……
五天后。
法庭正式对罗萍立案审理,我们刑警队也将罗老汉的案件做了结案处理。
“感谢警察同志帮我找回了丝巾。”
罗红接到我的电话通知,赶来刑警队领取被张芳偷走的丝巾。
冯坤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送走失主,他喜气洋洋地返回办公室,见我拿着车钥匙准备出门,不禁有些奇怪。
“又有案子了吗?”
“没有,你好好休息吧。我去找一下罗伟,让他来局里将罗老汉丢的钱领回去。”
“怎么?没打通手机?”
“他手机销号了。”
我冲冯坤挥手道别,却见他一把抓起记事本,翻出一个号码,立即拨打起来。
那是罗老汉的手机号码。
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和我此前拨打罗伟手机时听到的一模一样。
“……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罗老汉的手机号也被注销了。
“罗伟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