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睁眼之前,他先听到一阵雨声。
淅淅沥沥的声音连绵不绝,阵阵湿润的风接连扑到脸上,把潘遥从睡梦中拉出来。
一睁眼,就是一阵头晕眼花。突然恶心的感觉让他立刻爬起身,踉踉跄跄跑出洞口,撑在假山边干呕了好一阵。
等到胃里的翻搅平息下来,他身上也被细雨沾湿了。
潘遥抬起头,看到池边的大柳树新长了鹅黄嫩绿的新叶,丝丝缕缕垂在雨中,荡漾着一池春水。假山旁桃杏满开,一树树浅白嫣红被雨水洗刷着,仍然精神地挺立枝头。
回头一看,身后还是那个山洞。这假山因为基石就有两层,山洞整个高出平地,因此洞里没有进水。
潘遥钻进洞里,毫不意外地看到云昭还躺在里面。
他忽然有种感觉:会不会之前醒来的两次都是做梦?会不会自己一直晕到现在?
但他很快明白这不可能,现在应该是冬天,可是这满眼桃红柳绿的,分明是春天的模样,哪有一觉就睡过几个月的。
潘遥解下身后的背包一摸,还是瘪的,铁像仍然失踪。回想一下自己怎么会昏过去,他恨了一声,肯定是那屋里烧的香有问题。
云昭放倒两个男仆的时候,顾太太大概从窗户里看到了。所以她先燃起迷香再溜走,用这玩意儿薰晕他们。
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后,云昭又经历了什么。总之现在,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又回到这个山洞里。
就像打了一半的游戏记录被完全清空,现在又要从头来过。只是这次季节又不一样,大概又往前穿越了几年。
潘遥背上背包,走到云昭跟前,试试他的呼吸。
感觉还算正常。他从云昭的皮带中抽出一支短刀,塞进牛仔裤后面的裤袋:“不好意思啊,前两次都因为我失败了。这次就不叫醒你了,我自己来解决。”
“你等着,我一定把铁像找回来。”潘遥说着,猫腰钻出了山洞。
……
从假山洞到蓬莱院这段路,潘遥已经走熟了,但他还是万分小心,一路左顾右盼,生怕又被胡大爷和巡园子的男仆碰上。
幸好,园子里安安静静,他一直走到蓬莱院门口,都没碰到人。潘遥悄悄靠近半开的院门,还没看到人,先听见院子里有说话声,出乎他意料的是,那声音竟然是稚嫩的童音。
他上前躲在门后,偷偷往院里一看:
只见正院屋檐下,蹲着两个人。一个身材瘦长、穿着短打的少年,蹲在一排花盆前面,正往盆里移栽花儿。一个头戴虎头帽,身穿缎面夹袍的小男孩,最多三四岁,蹲在少年身旁。小男孩的旁边还蹲着一团毛绒绒,似乎是条小黄狗。
白嫩嫩的小男孩就像个锦绣包裹的白玉团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阿华这是什么花呀?(少年答海棠花)海~棠~花~ 它要不要浇水呀?那它要不要施肥呀?为什么要把它种在盆子里呢?(少年答因为太太喜欢)姆妈喜欢海~棠~花~吗?可是她最喜欢我呀!”
看这小孩的衣着,潘遥估计他就是顾太太的孩子。哇噻~他就睡了一觉,上次怀着的孩子就长这么大了?
叫阿华的少年一边栽花,一边很耐心地陪他说话:“是吗,你怎么知道的?”
小男孩认真地大声说:“因为,因为姆妈说过的!她最喜欢我,第二、第二才喜欢哥哥,第三才喜欢花儿。”
什么?潘遥大吃一惊:难道他不是顾太太的长子,而是二少爷吗?还是更小的?
我滴个神哪,这一次到底穿了多长时间啊!
阿华被小男孩逗笑了:“可是你一淘气,太太就不喜欢你,只喜欢大少爷了。”
小男孩急了,连忙争辩:“我没有淘气!我今天很~乖~!”
潘遥听着他们的对话,一边觉得亲切无比,因为自己也常这样逗甜甜蜜蜜玩儿,一边又无端好生伤感。
他不由得仔细看那小男孩,只见他细眉弯弯,一双大眼睛上忽闪着长长的睫毛,胖鼓鼓的圆脸蛋又白又嫩,比女孩儿都长得更清秀水灵。
如果这孩子是老二的话,就活不过十七岁,潘遥在心底一声叹息。
可是,我现在穿越了。既然回到了过去,那么能不能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呢?
一思及此,他立刻推门进院,一边冒雨往屋檐下走,一边客气地开口:“打扰一下,请问顾太太在吗!”
阿华一回头看到有陌生人冲进来,立刻警觉地站起身:“你是什么人?”
潘遥冒着雨,三脚两步冲到屋檐下,一边拍拍衣角一边不失礼貌地微笑:“我是顾太太的朋友,老朋友,特地来找她叙旧的。”
阿华盯着他,显然并不相信他的话。私家园林庭院深深,哪有客人不经通报就能穿堂入室到内院的。
小男孩却当了真,站起来仰望潘遥:“你是姆妈的朋友?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呀……”
话没说完,他早被阿华一把拖到身后,那只黄色的毛绒绒也围着他们乱转,潘遥以为是小狗,看上去又不像。
阿华挡在小男孩前面,戒备地打量潘遥:“太太不在家,寺里烧香去了,你改天再来吧!”
潘遥抬眼一望,正面三间房门口都垂着细密的竹帘,看不出里面有没有人。如果有几个仆人在里面,硬闯进去反而吃亏。
眼看阿华要叫人,他生怕胡大爷又赶了来。潘遥急中生智,对阿华说:“麻烦你转告太太,若想问前程,烧香是不灵的。她不如来问问我,我倒知道她以后的结局。”
阿华竖起两道长眉,正要叱他胡说,忽然背后传来悦耳的一声:“哦?是吗?”
只见湘帘一掀,顾太太从帘内走了出来。阿华立刻垂头致意,小男孩欢呼一声,向前一头扎进她怀里。
顾太太仍是一身旧式打扮,短袄长裙珠翠俨然。她笑着弯腰拥住男孩儿,把他抱了起来。
潘遥看着顾太太,她和上次见面时一样美,整个人却更加风度不凡,隐隐竟有王者气象。即使他气她算计过自己,潘遥也不由得敬她三分。
顾太太把小男孩交给身后的奶妈,面对面看着潘遥,那姿态仿佛天子接见使臣:“小潘哥,好久不见。”
潘遥盯着她怀里的小男孩,不由得要问:“这是您第几个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他是第二个,叫顾晴岚。他哥哥叫顾晴峰,现在学堂里上学。”顾太太毫无遮掩,坦然地告诉他。
果然,这孩子就是顾家二少爷,被日本兵打死的那个。
潘遥皱起眉头,心下好生不忍:“离我上一次来,过了几年了?”顾太太随口答:“五年了。你刚才说,你知道我以后的结局?”
“五……”潘遥强行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五年!照这种加速度,再穿个四五次是不是就可以回到现代了?
“你不知道过了五年?”顾太太观察着他的反应,若有所思:“对你来说,还没过这么久?”
潘遥也开始打量她,她了解原因?难道说……她也穿越过?
不管怎样,这都不关他的事,他只要能回到现代就好。潘遥好声好气地对她说:“顾太太,能不能借一步说话?我把我知道的,全都告诉你。”
顾太太轻声一笑,余光扫过潘遥身后的阿华:“不用了,小潘哥。无论什么话,阿华和奶妈都可以听的。”
潘遥只好点头:“好吧。只要您相信……其实我是从几十年后,不对,是从一百年后回到现在的。所以才知道您的将来……”
“所以,我的将来是怎样的?”
看潘遥欲言又止,难以开口的样子,顾太太也没催他,只是静静站在他面前,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面对活生生的本人,潘遥实在不忍心告诉她未来的悲惨遭遇,只得嚅嚅嘘嘘地说:“十几年后,日军会发动侵华战争,他们占领了苏州,然后……”
他说不下去了。看着潘遥为难的表情,顾太太仿佛有些明白,但仍然有点疑问:“可是,张将军不会听任日本人出兵的……”看潘遥似乎不懂张将军是谁,她补充问:“张作霖将军呢?”
潘遥心里一紧,他还记得高中历史学过的皇姑屯惨案和东北易帜,虽然不记得是哪一年:“张将军……被日本人在车站埋伏炸弹,谋害了。”
顾太太整个一怔,半天才哑声道:“从日本人跟俄罗斯打仗抢东北,我就知道。狼子野心,只要占了东三省,他们下一步就是整个中国,张将军一直不肯为虎作伥,结果……家国有难,生民涂炭。生有时辰死有地,小潘哥,你不用再说了。”
“可是,我既然能回来,能扭转命运也说不定。顾太太,只要您把铁像借我一用,然后您就全家搬走吧!别守着这园子了,也别留在苏州,走得越远越好!我说真的!”潘遥认真起来。
顾太太笑了:“若是我走了,你所知道的我的结局,就不是你说的这样子了。”
潘遥怔然。没错,这就是穿越时空的悖论,如果你改变了过去,那么过去就不是你现在知道的样子。
打个比方,如果他现在就把二少爷干掉,那么徐科跟他讲的,就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下他真搞不懂了:“如果不是穿越,那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顾太太没有回答他,只是举起一只纤纤玉手,自己看了看手心手背,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在确认自己真的存在,抑或在怀疑自己并不真的存在。
放下手,她探究的眼神直视潘遥,语气里同时带着亲切与疑惑,像是在跟他讲话,又像是自言自语:“我从来只去过他人之界,没想到竟然有天也轮到自己。”
潘遥不明所以地陪笑:“嗯……什么界?”
“三千大千世界——将来你会懂的。”顾太太忽然放下顾虑,不再那么防备了:“小潘哥,真对不住。上次见面,我还以为你是想偷东西的小贼。现在才知道,原来你是来历劫的……你来找我借铁像的?”
听到“历劫”,潘遥还不懂她的意思,直到听见“借铁像”潘遥才一阵惊喜:天呐~她终于明白过来了!
他点头点得像鸡啄米:“对对对对。您放心,我绝不要那玩意儿!我就是借来研究一下,要怎么回到我的时代。我觉得吧我会来这儿,多半是它搞的鬼。您也知道这铁像超级邪门,每到月圆之夜……”
顾太太打断他:“我说了,你不可能回到过去,也就不存在回到你的时代。潘先生,你是进入到‘界’里了,你现在要做的,是怎么出去。”
潘遥一愣:“入界?”他环顾四周:“就像……在做梦一样?”
顾太太点头:“是的。”
潘遥又问:“那么,我要怎么从界里出去呢?”
顾太太看向潘遥的锋利眼神柔和了些,几乎带着怜悯:“你需要铁像。”
潘遥一拍手:“我没说错吧!!还是得麻烦您借借那东西。”
顾太太一笑:“铁像就在园子里,随我来。”
说着,她转头叫奶妈带好二少爷,就径直往院外走,阿华忙跟在她身后。两人走出半天了,回头一看,潘遥却并没有跟上来。
顾太太顿了顿:“小潘哥?”
潘遥看着她,满脸写着‘怀疑’两个字:“顾太太,我没时间陪你玩了,劳驾您叫人把铁像送到这儿来吧,多谢!”
顾太太斜睨着他,弯起嘴角要笑不笑,隐隐露出调侃的神气:“小潘哥,我要想玩你,你早就中招了。今天可是十五,天也快黑了,我不能呆在这儿。你来不来随意吧!”
什么?今天就是阴历十五?可是……要是跟着她,她会不会又想害他?
顾太太转身走了,别看她姿态似弱柳扶风,速度却是翩若惊鸿。潘遥还在犹豫的当儿,她跟阿华两人已经走出院门,不见人影了。
怕她就此跑路,潘遥只得追上去。
这时候,他就有点后悔没叫醒云昭,不然就让云昭跟着她了。现在他只能加倍小心,当心别进她的圈套。
潘遥气喘吁吁地冲出院子,追上顾太太,连声问:“你是不是也曾经回到过去?所以是铁像搞的鬼吧?你是怎么让铁像帮你回来的?”
顾太太对他的发问置若罔闻,片刻后停下脚步,面向廊外一座花木掩映的三间厅,告诉潘遥:“这是光霁堂。”
“啊?”潘遥不明所以地转过头,看到门楣上“光霁堂”三个大字,两边还嵌着对联:窗含远色通书幌,云带东风洗画屏。
这时候雨已经变小了,细密的毛毛雨中厅堂寂静、树荫当窗。堂前种着各式他叫不出名字的树,新萌的绿叶郁郁葱葱、照眼鲜明,几乎把粉白的墙根都映绿了。
潘遥还以为铁像就放在这里呢,谁知顾太太并未停步,又径直往前走去。潘遥没法,只能跟着她。
阿华则紧紧跟在他二人身后。
顾太太顺着游廊依势而转,池水边又是一座三层楼。她在楼前停下,特地等潘遥跟上来,才对他说:“这是江山四望楼。”
潘遥点头,敷衍地看了看它牌匾上潇洒的书法,和放置在楼前的两排瘦石。
这些立在楼前的太湖石,皱、瘦、漏、透,四美兼备,造型更是婉如惊鸿游龙,怪如山魈木客,衬着后面墨縁的松杉,越发显得玲珑多姿。饶是潘遥没有专业鉴赏力,也看得出来这些石头估计一块就值不少钱。
还是铁像放在这楼里?没想到也不是,顾太太只给他两分钟欣赏时间,就又往前走。
“顾太太,到底放在哪里啊?”潘遥不由得抱怨起来。顾太太也不理他,头都不回地在前面走。
阿华跟在他们后面,一会儿摸摸石头,一会儿扶扶树枝,进楼开门出来关门,比潘遥欣赏得更带劲。
游廊前方一片斜坡,栽着几株枝叶满盈的老桂树,夹杂着含笑、栀子、兰花、花架上还缠绕着金银藤,一棵大桂树下横卧一块石头,石面磨平刻着:暗香疏雨。
“这是暗香疏雨园,园里有个一笑庵。”顾太太说完,继续往前走。
绕过一间阁子,眼前又是一池春水,顾太太指指阁子:“这是桃花阁。”潘遥抬头,果然看到名匾,两旁也有一幅对联:千树桃花万年乐,半潭秋水一房山。
难道铁像放在这儿?结果也不是,顾太太又顺着池边游廊继续走。
潘遥有点儿懵了:“顾太太,您这是带我游园啊!谢谢你的好意,可是咱们能不能直接去放铁像的地方?”
顾太太回身停下:“潘先生,你最好记住我们走的路线,记住这些地方。”
潘遥吓了一跳:“为什么?”难道需要他按原路返回?刚才他可是抱着游客心态看景点,那些馆阁楼台的名字一个都没记啊。
顾太太没回答,潘遥吓出一身汗,暗暗抱怨这女人怎么不早说。接下来他不敢再大意,硬是把两边的景观建筑记了一路。
顾太太走在前面,像个导游一样,每到一处景点建筑,就指给潘遥看:这是回望坡、这是观音阁、这是古渡禅林、这是知乐槛、这是天光云影楼……
让潘遥稍稍安心的是,这些地方都有名匾,或是镌在门楣、或是刻在石上;可是走到现在他已经慌了,因为他们已经走得太远,他完全不记得来时的路了。
他原以为之前那个池塘和两边假山就是园子的主体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太天真,一路走来至少又经过了两片池子和数不尽的亭台楼阁,估计眼下距离蓬莱院已经有一两里路了。
潘遥暗暗惊叹,这园林规模之大,简直是藏在郊外的颐和园啊。这顾家老爷也太有钱、太会玩了吧。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还是园子里的游廊。条条长廊合纵连横、蜿蜒无尽,随形而弯、依势而曲,蟠山腰、穷水际,通花渡壑,就像蜘蛛网一样笼罩全园。
四通八达的长廊不但连接了每一座建筑,而且各处前后都有出口通向长廊,也能通往其它景点的前后左右,让整座园林如同迷宫一般。
外面一直下着绵绵细雨,可是他们就能顺着长廊走这么远的路,根本不用出廊。潘遥紧紧跟在顾太太身后,生怕落下几步就迷了路。
一路上桐荫蔽窗、桃李成蹊,楼台入画、竹修林茂。处处美不胜收,让他看了后面就忘了前面,根本不记得经过了哪些地方。
走到一处题着“醉烟”名匾的小亭里,顾太太停了下来:“潘先生,你要的铁像,就放在‘观音阁’里。”
“观音阁?”潘遥想了半天,忽然跳起来:“我靠!那个不是已经走过好久了?!”
“是的。”顾太太嘴角微翘,带点戏谑地看着他:“你去拿吧,铁像就在观音阁的三楼。”她指向他们来时的方向:“往回走,向右拐,看到池塘了直走,穿过小桃源,经过来鹤台向前,就能看到天光云影楼,绕过楼向左,通过知乐槛,就能看到观音阁了。”
潘遥顺着顾太太手指的方向一直看,脑海里重复着顾太太教他的路线,就算再记一遍也觉得太复杂,他又往前方看了看,只看到重重叠叠的花木楼台,简直无穷无尽:“……您再说一遍,要怎么去?”
没有回音,潘遥回头抱怨:“只说一遍我……”
他突然噤声。
面前空荡荡的,哪还有顾太太的身影。
潘遥后退两步抵在柱子上,左顾右盼,再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别说顾太太,连阿华都不见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