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邻居家的一条狗。她小的时候,我真的特别特别讨厌她,因为她特别喜欢乱叫,特别贱。以前,我是属于外貌协会的,我就是喜欢好看的,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在我眼里,小时候的小黑是丑的,这点也让我讨厌她。其实她也不丑,只是她好像有点残疾,一只眼睛是坏的。她那只坏的眼睛是黄绿色的,看不清眼珠子,像是白内障,又像是眼球活生生被人移了位。
那个时候,我自己家里也养了一条小狗,这两个小家伙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好朋友,要好得很。这点有些让我烦恼。因为要好,小黑就天天往我家跑,吃我家小狗的饭菜,睡我家小狗的窝,这就是我觉得她贱的地方。在我眼里,自家的小狗是很漂亮的,也是很乖巧的,毛发卷卷的,长长的,更关键的是,他从不会跑到小黑家里去大吃大睡。有了这个对比,我就很嫌弃小黑。我就是觉得她抢了我家小狗的食物。所以一看到她到我家来,我就很谨慎,时刻准备着食物保卫战。不过,他俩同睡一窝的时候,我倒觉得这个画面很有意思,也很可爱。我把小狗的窝安在了我的床底下。那个窝,其实只是一个纸箱子,里面放了条自己已经不盖了的毯子。睡觉的时候,我会帮小狗把被子盖好。两只小狗躺在这个小箱子里呼呼大睡,看起来还真挺温馨的。
我其实也不是真的讨厌小黑,可能那个时候思想比较简单,非黑即白,什么都是二元对立的。我总是担心小黑会把我家小狗的食物给抢去了,所以才会赶她。不是饭点的时候,我还是挺喜欢和他们玩的。
那个时候村里在埋管道,全民参与。晚上我放学回家,就能看到家里人,还有邻居们拿着工具在开天辟地,把路挖出一条条很深的坑来。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时光。每天晚自修结束后回家,就能看到在昏暗的灯光下,大人们边谈天说地边劳作,而啥都不干的我,就只负责玩,和小狗玩。一会儿我追他们,一会儿他们追我,一会儿跳进坑里,一会儿又爬出来,再怎么跑跑跳跳,都是不会觉得累的。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这好像是个永远都破不了的魔咒。我的小狗还没长大,他就病了。起初他病得还不是很厉害。我很想带他去看兽医,可是年少的我,实在没能力帮他减轻一点点痛苦。我不知道可以去哪里找兽医,身上更没钱给她看病。我寄希望于大人,可是他们太冷漠,太无情了,早早地判他死刑,听之任之,不去管他。
爸爸说他肯定是因为太小吞了鸡骨头卡住了。我很相信他说的话,认定小狗就是被骨头卡住才病的。看着小狗一天比一天瘦,一天比一天痛苦,我心如刀绞。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天真太愚蠢,以为骨头就像人被卡了鱼刺一样是卡在喉咙里的,以为拿出骨头他的病就好了。为了让小狗可以不这么痛苦,我就自以为是得当起了兽医。我不知道该怎么取骨头,就天真地以为这骨头是可以通过外力的作用被挤出来的。所以我就狠下心来,闭着眼睛双手掐住小狗的脖子用力地挤,用力地按。我摸到他的喉结,以为那就是骨头,力用得更猛。小狗痛苦得呜呜叫,他越叫我越难过,我越难过就越想他赶快好,我越想他赶快好我双手就越用力。
掐了一段时间,小狗的嘴里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我实在忍受不住内心的挣扎与煎熬,也实在受不了这凄惨的叫声,我的手终于从他身上挪开了。当我放开他的时候,他几乎发不出声来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愚昧与残忍。我这哪是在救他,我明明是用最残忍的方式在杀他。在我以最不可原谅的方式“救”他前,他偶尔还能喝点水,摇摇晃晃走几步,呻吟几声。可是这之后,他连坐都坐不住了。我追悔莫及,也很恨自己,到现在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每天看着他这样痛苦而我又这么无能为力,真想让他去天堂算了,不用再受这世间的折磨,可我又实在舍不得他,怕他随时会离开。
过了没几天,小狗突然不见了。我找遍了家里也找不到他。我心急如焚,跑去问奶奶,爷爷说他把小狗扔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怕死在家里不吉利。听到这句话,晴天霹雳。他明明还没有死就这样残忍地被丢弃了。我想去找他,可是他们不肯告诉我小狗被丢在了哪里。我只能在心里默默流泪,默默祈祷。他被我虐待,又遭家人抛弃,生前活得这般痛苦,死后连个归宿都没有。那年的春节天气很不好,除夕夜下着阴冷的大雨。在这种本该开心过年的时候,我一点都开心不起来,我满脑子都是小狗痛苦的模样,我想像着他在这个除夕夜里,他在寒冷的麻袋里,在无情的雨里绝望地死去。望着门外的雨,想着可怜的小狗,我泪如雨下。我暗暗地下决心,一定要找到他。后来,我到家附近的农田里去找过他,可是每次都是失望而归。
漫长的冬天过后,春天来了。那时的我,最爱的就是春天了。一到周末,我写完作业就马上跑出去放风筝,采茶叶。我和伙伴们总是会到一座无人看管的茶山上采茶叶。除了采茶叶,那里还能挖野菜。春暖花开的日子,空气好像都更活泼一些,我心里找到小狗的希望好像也活了起来。也许是太思念我的小狗,它可能也在天堂感应到了我,我们终于还是相遇了。
那天,我和伙伴们照旧去山上采茶叶。山坡的另一面,我远远地看见有只白色的袋子。我的第六感告诉我,那里躺着我的小狗。我胆战心惊地走过去,眼前的一幕果真是震慑到了我。那只白色的袋子口子是开着的,我猜是拾荒的人好奇打开的吧。伙伴们看到那幅景象,都害怕地叫了起来,连连后退,而我定要仔细地看清眼前的一切。小狗果然被扔在了这里。小狗大半个身子都在袋子外面,估计他被倒出来的时候肯定也把人吓了一跳。他一半的身子已经没了,早已和泥土融为了一体,但是它的脸还是完整的,没有任何腐烂的痕迹。他的身上没有任何不入目的脏东西,空气中也没有腐烂的味道。在另一半没有化为春泥的身上,他的小卷毛随着春风舞动,好像他还是活的一样。看着他完好的脸和闭着的眼睛,我一切的不安与放不下终于在这一刻得到释怀,尽管那种释怀只是短暂的解脱。他是闭着眼睛走的,就像在睡觉一样,我猜他肯定去了天堂,那里没有病痛的折磨,没有残忍的我,也没有丢弃他的家人。
此后,我每次去山上都要去他在的地方看他一眼,直到有一天我再也看不到他的肉体,也看不到他边上的麻袋。那座茶叶山,儿时给了我最多快乐的乐园,成了小狗长眠的地方。去表哥家,可以看见这座小山,也会路过山的另一边。每次经过,我都会注视着走过,直到我扭头也看不见这座山。我对山的凝望,就当是我对小狗的怀念与探望吧。
我的小狗走了以后,小黑照样还是蹦蹦跳跳,只是他走进我家里,再也没有可以吃的食物,也再也没有可以睡觉的小窝了。
小黑一天天地长大,神奇的是,她的眼睛也慢慢地变正常了,变得再也看不出她有什么异样。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女大十八变吧。
我不是小黑的主人,可她却很粘我。可能是因为我的小狗没了,也可能是因为我们曾经一起嬉戏,我对小黑的态度慢慢变了,我竟然越来越喜欢她了,尽管她很烦。
小黑总是跟着我,最烦的是她每天都跟着我去学校。为了摆脱她,我想过很多办法,比如快速跑,比如躲猫猫。可是她太能了,她每次都能成功地跟我到学校。我其实并不反感她跟我,只是我怕她跟我进教室会被同学欺负,也怕她可能会把同学吓到。所以每次进教室之前,我都要到食堂躲一阵,直到看到她失望地离去我才敢走出来。每次躲在食堂的时候,都好担心要迟到。跟多了,她也就不跟了,可能每次都失望,最后都绝望了吧。
毕竟不是自家养的狗,我对小黑与对我那早已离开的小狗的感情是不一样的,直到后面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彻底改变了我对小黑的态度。
某天晚上,我和家里人吵了一架,我心灰意冷,伤心欲绝,对这个家也彻底失望。一气之下,我就跑出了家。大晚上,有点微凉,心就更寒了。一个女孩子大晚上在外面晃悠,不害怕是假的。当我以为全世界都抛弃了我的时候,小黑却一直跟着我。我跑到了山上,小黑也跟着我到了山上。我找了块石头坐下,痛哭流涕,小黑就蹲坐在我旁边,眼睛一直盯着我。小黑不会说话,但她看我的眼神却是极温柔的,也许这就是她安慰我的方式吧。
我心灰意冷地躲在山上独自黯然神伤。夜,静得可怕,山下就是黑漆漆的池塘,周围还有很多坟墓。倘若身边没有小黑,我没伤心死也可能吓疯了吧。
在小山上坐了没多久,我就看见山下来了一个人。那时我还没近视,视力好得很,一眼就能认出他是我同学的爸爸。这个大池塘是他家承包的,这么晚来这里,我猜他是来巡逻盯哨的。
这座山很矮,确切说只能是一个小斜坡,下面的人也是很容易一眼就看到我的。同一个镇上的人,彼此都认识,每天在街上都是会碰到的。同学的爸爸看我在哭,很自然地向我走来。小黑见有敌情,本能地叫了几声。
同学的爸爸问我为什么大晚上不回家,还哭得这么伤心。起初我不理他,光是哭。但是在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突然有人过来关心,心里的委屈就一下子泻了出来,我终于说话了,诉说了我所有的委屈,也哭得更伤心了。这个时候,同学的爸爸自然是安慰我的,也劝我回家,说大晚上不安全之类的话。他还说要是我实在不想回家晚上可以到他家里和他女儿睡。我是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这个时候任何话都是听不见去的。虽然天很冷,也哭得很累了,很想立马回家睡觉,可是这么跑出来,哪能这么狼狈地回去。只是后来,我还是妥协回去了,但是内心的创伤是很难愈合的。
我只想说,狗最重情义,最忠诚,比人温暖。这个寒夜,只有小黑对我不离不弃,给了我很多勇气和温暖。尽管她是别人家的狗,尽管我曾经待她不好,可是关键时刻,陪伴我温暖我的人是她。
待我这般好的小黑,最终却没能躲开悲惨的命运。她虽比我家的小卷毛活得久了一些,下场却更加悲凉。我只记得在某个交流会的早晨,突然听到邻居说小黑被车撞死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可悲剧就是发生了。我迫切地问,被撞死了,那尸体在哪呢?邻居也很无奈地说,哪还有尸体,立马被人捡走了。小黑就这样白白地被撞死了,他的主人都不知道是被谁撞的,死后连尸体都瞧不上一眼。那个时候,小黑刚刚当上妈妈,她的宝贝们眼睛都没完全睁开。可怜小黑,也可怜那一窝刚出生就成了孤儿的小仔。
虽然我家的小狗死得很凄惨,可他的躯壳最终也有个归宿。那里有花,有草,有树,有茶叶,有野菜,有野兔,他不会太孤独,我也可以经常去看看他,哪怕很多时候也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可是小黑,最后这么不明不白得咽了气,肉体也没有个安身之处。她把她所有的一切都献给了贪婪的人类。小黑的身体被大卸八块进了不同人的嘴,可她的灵魂是永恒的。她虽生得卑贱,却死得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