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场暴雨过后，十堰这个小城市一下子进入冬天。傍晚时分，寒风入境。城市的马路无处可藏，狂风一点一点入侵吞噬，拥挤的车辆像一群佝偻的老人，杵着拐杖慢吞吞前行。
石皓皓一个人在火车站旁的奶茶店等着璃璃，璃璃是他高中同学，国庆之后突然说要来看他这个老同学。石皓皓心里是有些拒绝的，也总不能明说吧。这些年很少和老同学联系，他有些胆怯。
许是等的时间有些久了，他百无聊赖地，一会儿透过橱窗望着路人，一会低下头玩手机游戏，一会儿挪挪身子，找了个舒适的姿势。店里的空调打得有些低了，他身子本来就寒，卒不及防的被这冷气冻得手直打哆嗦。
石皓皓打开手机看了时间，已经八点了，说好了七点准时到。他有些焦急起来。
这时短信蹿了进来，是璃璃的，她说，非常抱歉啊，火车又晚点了，你该等急了吧，马上还有几分钟就到了。
没关系，到了就给我打电话。确认信息无误之后，他点了发送。随即站起身，走出了奶茶店，像那些拉客的一样站在出站口。“望穿秋水”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二）
距上一次见到周璃璃已经很遥远了，是高考完的那天吧，在拥挤的人流里看着她匆匆离开的背影。快三年了，确实挺遥远，他有些忘了周璃璃的模样了。
确切的说，他和大部分高中同学断了联系，换了号码没告诉任何人，QQ常年灰色，只有周璃璃偶尔会在留言板上给他留言，是一些书本里的摘抄，但是他从来不回应她。后来留言就没有了，可能周璃璃已经不看书了吧，他想，或者已经忘了他。
高中那会儿，石皓皓还是个内敛安静的男生，成绩优异，老师的宠儿。尤其数学学得出神入化，仿佛有了武功秘籍，班上同学叫苦连天抱怨数学难的时候，他偏偏能考140+的分数。
周璃璃就是在这种情形下开始崇拜他的。下课之后，她拿着自己60分的数学试卷走到石皓皓面前，毫不遮掩，“石皓皓，我数学不好，基础特别差，所以你要帮助我。”
石皓皓抬头看了一眼前面这个姑娘，面无表情，说，“嗯，有不懂的就来问我。”然后又埋下头去了。
这一来二去，时间久了，两人顺其自然成了朋友，加之周璃璃性格开朗，倒是给他平静的生活带来了些色彩。
于是班上的女同学悄悄问他，“如何成为学霸的朋友”时，她总会报之神秘一笑，告诉她们，“他是被我的美色折服了。”同学也就知趣不问了。
说石皓皓被她的美色折服倒也不至于，她是那种张扬的耐看，美得平凡，平凡中又潜伏着美。她没有告诉她们，和学霸做朋友的前提是，你得有个烂得掉渣的数学成绩。
青春期荷尔蒙无时无刻不在躁动着，隐隐作祟的情愫在某次偶然对视之后一下全涌出来。似乎越是压迫越是反抗，尽管在高三那种紧张的氛围里，埋头于高高的书本间，伏笔于深夜的台灯下。
那段时间石皓皓谈恋爱了，和隔壁班的陈琳，那个高调跋扈又让人怜爱的女生。当时这件事还是挺轰动的，令人大跌眼镜。石皓皓的成绩掉到班级前十之外，班主任苦口婆心的劝，但都无果。
最匪夷所思的要数周璃璃了，这之前她没发现丝毫端倪。班主任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没有从这震惊中走出来。问她什么她都摇头，班主任火了，朝她吼，“你是在害他知道吗！”害？她怎么会害他呢？她确实什么都不知道啊。
周璃璃除了惊讶之外，还是很关心他的。每天放学之后她把自己的笔记放在他的抽屉里，有时候石皓皓的座位是空的，或是人在了趴着睡觉，这时的石皓皓被抽空了一般，唯有下课的时候蹦起来，爱情如火如荼进行着。
一个深夜，周璃璃意外接到他的电话，他用急促的声音告诉她，陈琳出事了，在医院，找她借2000块钱。周璃璃问他，怎么了？严重吗？他只是沉默，她懂了，然后给他转了2500块钱。
那夜她失眠了，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有遥远的未来和眼前的迷忙。
石皓皓消失了一段时间，打电话无人接听。直到陈琳站在她们班门口，对着一群奋笔疾书的人说，“找一下周璃璃。”那是她头一次近距离看着陈琳，陈琳说，“我知道你是皓皓的朋友，那2500块钱我谢谢你啊。”她看着周璃璃，一脸笑意，接着说，“我要退学了，家里人让我上技校，后天就走。还有，我跟皓皓分手了，他很好，他应该回学校来，我很抱歉耽误了他这么久，我知道你喜欢他，我的话他听不进去，你去劝劝他吧，谢谢了。”
陈琳说完之后转身走了，周璃璃站在那里，脚下似铅重，挪不开步子。
找到石皓皓并不意外，他在拥挤逼仄的沙发里，桌上残留着燃尽的烟头，满室烟味和酒味。他从沙发里抬起头来，头发凌乱，满脸疲惫，眼睛肿得厉害。他瞟了一眼，知道是她，又准备继续睡。
她看了他一会，没有说话，把买来的馄炖放在桌上，香气四溢开来，“没有香菜。”她说。石皓皓不为所动，她继续说，“回学校上课吧，还有三个月就高考了，你功课落了好多，还有，老师和同学们都很想你，我们班没有人数学能考140分了。你还记得我们班的第二名吗，你不在的时候他整天耀武扬威，相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你当第一名……”
“是她让你来的吧，我就知道。”声音很轻，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他。
“是，陈琳……很关心你，她让你回去好好上课，我们也想。”她说。
“她就是不爱我了！”他突然暴怒起来，像头发怒的老虎，一下子从沙发里站起来，动静太大，桌上的馄炖被掀掉，汤汁沿着桌角一滴滴流下来，“她就是不爱我了，你们高兴了吧！你们不就觉得她成绩不好，我不该和她在一起吗！现在她走了，你们满意了，啊！”
他发怒的样子周璃璃从没见过，“不是那样，你想错了阿皓。”她走上前去试图安慰他。
却被拒绝了，“你走，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别劝我了也别把我当神了，我哪里配得上。”
他把她推到门外，“砰”门又无情的关上，她怎么敲怎么叫唤都不为所动。
每次想到这里时，石皓皓的心还是会隐隐作痛，连同着青春里的误解，在深夜里把他吞噬得体无完肤。
他在离高考还有两个月的时候回到了学校，当一切没发生过似的，凭着先前的基础，勉强考了个二流的学校。从别人口中知道，周璃璃凭着自己的努力，考上了河南一所211大学。
毕业晚会那天自然是没有去，他不知道周璃璃在一片起哄声中被问道有没有喜欢的人时，她努力找他的样子，有多可爱。
这些往事像是被锁进了某个角落，不愿提及，这些年他也过得昏暗无光，骄傲如他，哪想和老同学联络旧情。
（三）
八点零五的时候，出站口传来动静，无疑是火车到站了。石皓皓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有些紧张，不停摩挲着指腹。人群越来越靠近，说话声，滚轮与地面摩擦声，不绝入耳。
不一会儿，一个女生出现在视眼里，凭借着路灯，石皓皓勉强将她认出来，她似乎胖了些，剪了短发，娇小的身躯裹着一件白色羽绒服，小脸被围巾包裹得只剩一双大眼睛，囧囧有神。
璃璃隔着人群也看到了他，面带微笑，笑容陌生而又熟悉，像多年前那个温暖的午后。那一瞬间，石皓皓觉得心被什么拨动着，一颤一动。就这样看着她，渐渐靠近自己。
璃璃还是笑着，说，“久等了吧？”
他说：“好久不见。”
他们的重逢，就在这样一个喧嚣的火车站，在广场的中央，人来人往，只有他们是安静的。她带着那些琐碎的时光碎片，就这样，站在他面前。
带着璃璃在学校转悠半天，石皓皓说，“带你去武当山吧，虽然我去过无数次了。”
是个刮风的天，他们坐客车前往，一路上话也不多。下车以后步行好几百公里，买了门票，入了景区，开始漫长的上坡路。他看着璃璃有些喘气，问她说：“累吗？”璃璃摇了摇头，“还好。”
即便是国庆之后，武当山上的游客依然多。站在太和宫的门前，头上是乌黑黑的天，远处是看不尽的茂密树林，被一片白雾罩着，美不胜收。
石皓皓突然想起，高二的时候，也和璃璃一起去爬过山，家乡小镇的山也不陡峭。那时候的她精力总是很充沛，一个人爬得老远，把他甩在后面。
石皓皓不说话了，默默站着，一会看看天，一会悄悄看看她，两年没见，她到底是变了，身上萦绕着一股说不出味的气息，丁香花般芬芳。
从武当山下来的时候有些晚了，他们在山脚不远处的大排挡吃火锅，一边闲谈。两年未见，相处起来像平常同学，只道皮毛，只说开心。仿佛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萦绕在他们中间，谁都不愿谈及往事。
最后还是璃璃开了口，她问，“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石皓皓答不上来，说：“挺好的，你呢？”
她说：“我也挺好的。”
“那就好。”
璃璃问他：“你有女朋友了吗？”
他平静的说：“没有，不想找了。”
“为什么。”
“厌倦了。”
璃璃不说话了，低下头，所有所思。吃完饭之后两人往学校走。
“上大一的时候班里一个男同学追我，给我送吃的，上课故意坐在我旁边，在食堂假装偶遇我。我当时就想他是不是有病，我拒绝了他，他当时跟我说，他觉得我老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想照顾我。我当时就想啊，要是说这话的人是你该多好。”
“有天晚上梦到你和我去南京旅行，我们在茫茫人海中走丢了，我一直叫你，阿皓阿皓，没有人回应我，我绝望极了，总觉得是我把你弄丢了，我们再也见不到彼此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我哭了。我想联系你，想跟你说我的梦，想问问你过得好不好，好几次我都忍住了。”
“我挺想你的，阿皓。”璃璃抬起头来，侧过脸，面对石皓皓，看着他的眼睛，“真的挺想你的。”她鼓了勇气，又继续说，“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想了很多，石皓皓，我以前觉得自己很普通，有些话一直藏在心里，也一直没说，我觉得现在不说以后就不会说了，我一直都喜欢你，从高中到现在，是不是很惊讶，你一定不知道吧。”
石皓皓有些恍惚，他其实很早以前就知道周璃璃喜欢自己，说不动心确实有些假。可是他已不是当年让她崇拜的那个人了，这些年糜烂的生活，以前对她的伤害，对她的误解，一直没有跟她道歉，又怎会接受她的好呢。
“我知道。”他说。
周璃璃微微一怔，鼓起勇气，“那你现在有勇气和我在一起吗？”
他没有说话，空气在结冰，过了一会，他才说，“璃璃，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好，从前是，现在也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得到幸福，而这些我都给不了，周璃璃，你忘了我吧。”也许青春里拥有的第一个秘密，不是喜欢，而是自卑吧。他这样想。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像洪水决堤，像这些年对他的思念，她断断续续的说，“可是……我还是……很喜欢你啊……怎么办……”她鼓起最后的勇气，伸出手将他抱住，石皓皓看着她一颤一颤的肩膀，想伸手拍拍她，忍住了，便抹了抹湿润的眼角。
周璃璃第二天一早就走了，上火车的时候给石皓皓发了信息，我走了，勿念。
天下暴雨，像她来到这个城市的那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