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达北阳古镇时已经接近中午。
由于车上干粮储备充足,一路上大家有吃有喝的嘴巴一直没闲着,倒也不觉得饿。
我们的车离目的地越来越近,速度也被迫降了下来。虽然早已经对五一出行的人山人海有了心理准备,可等我们终于龟速挪到景区入口时还是被惊到了。
偌大的一个停车场,塞得密密实实,竟然没有我们这辆小小越野的容身之处,前面还有一长溜私家车在排队等停车位。
现在又刚好赶上饭点,只怕是一时半会腾不出空来了。
我看了看小镇熙熙攘攘的入口,后座的苏弥趴着车窗喊着她已经坐不住了。于是我提议他们几个先下车去玩,留我在这等着停车,之后再和他们镇子里汇合。
陈魏乐立马表示反对:“那怎么行!”
我回头看向他,他扒着椅背将头往前伸过来,特讲义气地说道:“哥们儿陪着你,留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算怎么回事!”
我被他逗笑了,看了看身旁的邢玥,同他商量道:“那要不,我向你借一下玥哥,他陪我,你和苏弥先进去玩。这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总不能大家都在这干等着吧。”
他犹豫着看向邢玥,见对方点头后才答应:“好吧,那我们在里面等你们,到时电话联系。”
他们背好包带着水下了车,车门后关好后两人并肩向小镇入口走去。
很快他俩的背影就汇入人流中,不见踪迹了。
这下就只剩我和邢玥两人了,一时间车里安静的呼吸声可闻。
“开这么久车,累吗?”邢玥开口问我。
我扭头看向他:“还好,不到四个小时,不怎么累。”
他也看着我,目光深深的,好似有什话想说。
我没再说话,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大概是我的视线过于灼热,他微微侧转头,似乎想要避开这目光。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我鬼使神差般倾身靠近他,想要吻一吻那双眼睛。
咫尺间那双眼睛又重新聚焦在我身上。
我在那汪宁静深潭里看到了陷入魔障的自己。
他可能是被突然靠近的我吓到了,神色明显一愣,身体绷紧了的同时往后仰了一下。
我连忙坐回去,心中无限懊悔,双眼盯着手中的方向盘有些不敢看他。
“玥哥,抱歉。”
我听见自己略微颤抖的声音。
他没有回答我。
我心里越发忐忑起来。
怎么又发起癔症了,这下可好,还没能开始,人就先被我给吓着了。
我暗自懊恼着,脸上也腾地热起来,眼神不知往哪放合适,只好欲盖弥彰地看车外面。
车里面静悄悄的,他一直没有说话,我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
正兀自发愁怎么解释好揭过这一页时,我听到右边传来了衣料摩擦的轻微动静。
下一刻,我的肩膀被人握住了。
“秦柯,转过头来。”邢玥对我说道。
我抓着方向盘的手松开又握紧来回好几次,却依然没能鼓起勇气去转头看他。
我听到他轻轻叹口气,把手从我肩膀上拿了下去。
我不由得有些绝望,那一刻沉睡已久的熟悉情绪又开始冒头,我开始鄙弃自己的冲动与懦弱。
很快事情就不对劲了。
我眼前渐渐一片模糊,那不详的血色又开始漫了上来,我能闻到弥漫在车里的浓重的血腥味。
我知道自己眼下这状况不对,可我控制不住。自从用药后,这种情况已经鲜少出现了,我还以为差不多控制住了。
邢玥躲开我只是条件反射,并不是因为厌恶。
这我非常清楚,可不知道为何,身体反应却很强烈。
那铁锈一样的血腥味让我浑身颤抖,额头开始冒汗,难以形容的恶心感拼命上涌,我渐渐呼吸困难,似乎马上就要窒息。
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力气正飞速抽离。
我猛吸一口气,艰难地打开车门下了车。
暴露在初夏耀眼的阳光下那一瞬间,我瘫软着靠在车门上,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
就那样缓了大概有一分钟,我的视力终于恢复了正常,慢慢找回了一点力气,双腿也总算没那么绵软了。我扶着车身往车尾走去,从后备箱里拿了两瓶饮料。
我站在原地闭眼深呼吸,试图以此调整自己的情绪,努力暗示自己不要去看,不要去闻,不要去想,一切都会过去的。
同时我一遍遍在心里提醒自己赶紧拿水给邢玥,要不然他会担心的。
我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站在我面前的邢玥。
他神色担忧地看着我:“秦柯,你还好吧?”
我有些茫然,情绪还陷在那深深的无力感中无法挣脱。我站着没动,也没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
片刻后我才意识到需要给他回应,连忙点点头,把手里的茉莉花茶递给他:“你渴了吧,喝点饮料吧。”
他没接我手里的饮料,向前一步靠近我又说道:“秦柯,你脸色很不好。”
我笑笑,固执地把那瓶茉莉花茶塞他手里:“没事,就是有点累,在车里太久,出来透透气就好多了。”
“我一会停车,你坐副驾吧。”邢玥拿着那瓶饮料,松了盖,又放回我手中,抽走了另一瓶。
我点点头,看他神色缓和了一点便放心了。我灌了几口花茶,清甜凉意入喉润肺,心情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玥哥,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吗?”我转头问他。
邢玥点点头,看着我翘起唇角,他笑道:“你那时下手真狠。”
我捏了捏手中饮料瓶,也跟着他笑了:“他要扎你腿,情急之下出手重了。话说回来,你和乐乐身手真不错,看着不像是野路子,是有一起受过专业训练吗?”
邢玥:“陈叔和我爸是警校同学,毕业后一起工作,两家又住得近。我们俩从小一起长大,跟着大人有样学样,加上工作性质特殊,他们也教了我们很多防身和格斗技巧。”
我又想起之前他说起自己父亲去世了,连忙转移话题:“怪不得你们俩关系这么好,和亲兄弟一样啊,真让人羡慕。”
邢玥笑笑,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很温柔地说道:“他们确实是我的家人。”说完他又问我:“你呢,家里有兄弟姐妹吗?”
我抬头看着烈日晴空,思考了一下回答他:“有过一个哥哥的,现在没了,就我一个。”
他没有接话,可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他低声说:“对不起。”
我连忙收回视线,一瞬间觉得自己太矫情了,扭头笑问他:“你为什么要道歉啊,这又和你没关系。”
“我抱歉是因为让你想起不好的事情了。”邢玥竟然认真地回答我这不算问题的问题。
我看着他,他表情很郑重,眼神温柔到了极致,让我想起了许姨,她看着我时也是这样。
让我有种被人疼惜和珍视的感觉。
我想,我真的是一个非常幸运的人,能够遇见许阳,还能遇见邢玥。可我又很倒霉,几年前我把许阳弄丢了,连带着把那个完整的健康秦柯也丢了,只剩下这副破碎的脆弱躯壳,来迎接邢玥的出现。
从看见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如同魔怔了一样,极度渴望靠近他,渴望每天都能看到他,渴望能理直气壮地同他在一起。
这段时间我尝试着主动接触他和陈魏乐,感觉似乎比以前容易多了。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在好转了,以为只要我积极接受治疗,努力调整自己,这些渴望总有一天能实现。
可是,经历了刚才那短暂的几分钟,我才发现,这一切都只是假象。我的病情显然还在反复,那些过去几年里吞噬我的黑暗情绪并没有消失,它们仍在深深蛰伏着,但凡我内心有一丝缝隙,它们便会趁机卷土重来,将我轻而易举击倒。
可是邢玥太好了,我想,我不能让他因为我而沾上一丝不好,哪怕我很喜欢他。
我不能再这样招惹他了。
还是做朋友吧,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没事,咱们回车上吃点东西吧,让你跟着我在这大太阳下暴晒这么久。”我冲他笑了笑,从后备箱里又拿出一些水果和零食。
他上了驾驶位,我在副驾坐好,打开车载音响,轻柔的音乐流淌在这小小一的方天地。
我把香蕉递给他,开始剥手里的橘子:“我出门时,许姨非要让我带些橘子出来,她喜欢吃橘子,说这个品种的很甜。”
我将剥好的几瓣橘子递给他:“你喜欢吃橘子吗?尝尝看甜不甜。”
他从我手中接过橘子:“这么巧,我也很喜欢吃橘子,唔,很甜。”
“我带出来很多,你喜欢就多吃点。”看他发自内心的笑着我也很开心,继续低头剥橘子。
“别光顾着给我吃,你也吃啊。”他看我又递给他,接过去后忍不住好笑道。
我们俩在车里边吃边聊,大概一个半小时后,终于等到空出来的停车位。
这座古镇原本是古代边塞军营屯兵驻扎地,后来沧海变桑田,小小边陲弹丸之地经历时代变迁渐渐形成小镇雏形。朝代更迭,世事变化无常,这小镇却因为藏于深山,交通闭塞,大量古建筑和古遗址得以保存。前几年被资本看中,开发成风景区,吸引了大量的游客。
我和邢玥随着人潮在主街逛着。
街道两旁的民俗小店,各色复古小玩意琳琅满目,各类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沿街摆着小摊展示他们的绝妙手艺,吸引着一波又一波的游客前来观看,就连二层茶楼酒馆都挤满了人。
走了小半条街我们竟然没发现一处适合停下来静坐歇脚的地儿。
跻身于熙熙攘攘人潮中我并不觉得拥挤,反而觉得难得自在。
我喜欢这份热闹,喜欢身处在陌生人群中,喜欢感受这充斥着蓬勃生命力的吵闹烟火气,尽管在过去长达四年多的时间里我都在逃离人群。
融入人群时会让我觉得,芸芸众生中,我不过是渺渺一苇,是万千沙粒中毫不起眼的一颗,而那些窥探并意图伤害我或者我身边人的冰冷视线就会因此而失去目标。
人山人海中,我就再也不是孤立无援的活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