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andenburg Concerto No. 4 in G, BWV 1049: I. Allegro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0月4日,蒙特索斯
……如果知道火焰的样子,你就该毫不怀疑地肯定它是一种虽然抽象却那么伟大高尚的生命。有一些有形或是无形的东西供它燃烧,然而更多、更复杂的情况是难以模拟和预测的。这些全部在于它的自我演化……而当那种自我演化到了某个高峰时,它会霎地变小、停止、熄灭。这种临界点该自何处找寻?尤其是当虚伪的表象骗过了你我的眼睛时,又怎么能够准确地认为,这种所谓的生命是纯粹物质的、可以被分析的?
有下面一种物质,或是物质存在的状态;不,它就像一种介于物质与其存在状态之间的东西,作为毫无意义之物游走于那些灰色地带之中。它给我的第一印象仿佛是无形、无边缘的水,光子穿过它就像穿过真空,毫无阻碍。至于它流到了什么地方,我们只能用双手去搜索和触摸。固然效率是低下的;可是问题在于,根本就没有办法准确地、如我们的眼睛一样,像光子的精确一样描述它。它是那么的难以一目了然,以至于当你排除万难抓到它时(只是自认为抓住了它),它仍然会不可捉摸地滑过颤抖着的指缝,使我们根本就猜测不到它的样子。这就是隐藏在那团火焰之下的东西,如果我愿意——我可以把它叫做“冰”。是的,它是如此坚硬——什么人都没有办法看出它来,什么手段都不能令它屈服;就像严酷地包裹着人们的全身,像冰一样划过我们正痛苦着的意识。就是这样一种恶魔——它藏在火焰之下,火焰的跳动,火焰像是张开了某扇门——但它,火焰保护着的所谓本质,就像冰一样在流动。我们自以为能够穿过它,其实它正纹丝不动地立在那儿。
怪物,巨大无匹的影子。已经不是梦,而是真实的重量与灼热的危险。正在注视着一团火焰:一团裹在一起、浇上酒精的东西,危险的火焰将它不知怎么的点燃。蓝色与黄色,红色与蓝色。迸发出无数光子,难以抑制。吞噬着自己,就像它在吞噬着我。每一次,当整个意识都已经被完全吞噬时,它就那样突然地败下阵来,退缩了,消失了;什么也看不到。余下的一些东西并不是它本身存在的样子,而是它的证明。那些证明并没有实际的意义,只不过是证明而已。证明的是它存在过,的确存在过,却不一定像我想象中的那样存在过。所看到的每个表面都是证明,然而每个表面却都难以回忆。
手,我们的手,看着它时却又不是我们的手,而只不过是一些现在还难以证明它是否是生命的东西。手放在面前,我们不知真假,人的手,不是人自己的。公民的工具,拿在隐形的手里。我们的工具,我们自己同时可以改造所有能够改造的东西。改造的东西包括一切我们能够看到的,还有我们的手。
我曾经寻找救星,寻找能够把我打捞出来——从极深的、或许光都不能透过的水下打捞出来的救星。据说在史前时代,人类用一种潜水器潜进科马洛夫岛东南边的海洋里,那时的海洋是由一种并不含放射性物质的液体组成的,并不会发光。他们钻进一个金属壳子里,关上密封舱,任自己落入数千米深的水中。或许有人会问:水怎么能不透光呢?但是这起码是真实的,他们知道自己的头顶是水,数千米高的地方还有着光。但我的水下就像海洋——发着虚假的光。或许我可以欺骗自己,我仍然在水上生活,呼吸着。但我在水下。我心知肚明;这种状况……!这种状况可以被忍受吗?能够吗?找到什么也好,一根金属柱,我能够抓住它。浮上水面。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从没有停止过!
新的生活和旧的一样;外表是变化了,内在却腐烂了。一副壳子套着它本来的模样,掩饰着,避免被别人看到——被我看到。可我知道它腐烂了,自我来到这里起就如此。玻璃和墙壁的性质是一样的:我都走不到那边去,都不能把手伸到那边去。那些代表着冰与火的东西就是这堵玻璃或者墙壁,不管它们如何变化,变化的如何出人意料,有一点绝不是出人意料的:我的手没法伸过去。
或许你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幻想。本来就是这样;我承认,并不否认这是事实。然而你需要知道一件更重要的事:虽然我们并不承认身体与我们的身份是相连的,可你知道——有东西在欺骗你。你应该时时刻刻感到这个,因为它存在。只有这个原因。为什么我们感到痛苦?不是因为我们的身份是抽象的——而是因为有些东西告诉我们它是实实在在的。但事实上它的确是抽象的;我们却也一直认为它是实实在在的。
不知道动机为何,但欺骗确实存在着:总用一些你貌似能够理解、却不懂其的真正含义的话。然而你却因貌似理解而频频点头,连连叫好,坚定不移地表现出支持它的样子,连它也觉得高兴了。但是,即使正在受到欺骗,不这样做又没有什么办法:这些似乎是被看作理所应当的,所以你也能够理解,能够觉得高兴。顺理成章,没有一丝一毫的疏漏。但你能够忍受,我不能。叶伽可能也不能。不,我不该提到他……
应该会很困难吧——进行忍受;但人与人虽然不同,有一点却是相同的:都拥有一项名为“忍受”的技能。所以我们相互称之为人。不能忍受,那当然就是野蛮,是史前的“迷惘与堕落”。是的,谁也不愿承认我们仍然“堕落”。这是贬义词,毫无疑问。没人会忍受得了这个,这仍是共同点——共同之处。在哪里都是如此。我从维尔里斯来,到蒙特索斯去。这是个巨大、神秘、看不到全貌的施工场地,处处都能看到忍受——感到忍受。可能这也是安东尼昂斯·王最擅长做的事情,于是以他为监护人的我,当然也擅长做这件事情。这是人们所认为的。我正在尝试,是否能将火看作冰,将冰看作火。因为那种物质的性质就是这样的,而我们需要那种物质。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0月6日,蒙特索斯
不知为什么,我总是会在望着这里的一切时产生一种与维尔里斯迥然不同的感受。正在建设着的蒙特索斯,无边无际;它被分割为数个相互不联通的区域,各个区域独立建设。自从我第一次从义务医院走出来,在联合公民署登记自己的身份以来,它就一直在建造着。从维尔里斯源源不断地运来材料,但仍然像是杯水车薪。好像永远不会停止的建造,总会让人觉得神秘、古怪,甚至有些压抑。
难道我不是说过——我渴望真正的公民生活?是的,我是抱着一些希望的,甚至说——把自己的全部都放在了“公民”身上。如果我本来就是一名与所有其他的公民一样的公民,那么这个过程还有什么吸引人之处呢?真正,“真正”,正是我觉得好奇并且想要的,因为它不仅是“真正”的,更突出了一种不可逆转的变化——是的;只要完成了变化,过去也就消失了,就如一堵墙前和墙后的两种东西一样:完全不同。但是,可悲的是,联合并没有主动帮我完成这个过程,难道要我自己去做吗?如何做?我越来越感到惶恐。面对天空,面对自己根本就没有一丝一毫资格面对的伟大的天空,淡紫色的氦云,由于电离而放出极强光芒的“大气”,仿佛那些东西正是与联合一起推动着我们前进的事物;但,原来,事实却是——我在停滞不前,甚至在倒退!
这不禁又让我想起了布拉斯柯维尔,黑暗的房子,线条与精灵交织着的梦幻景象——当我独自一个人走上最古老的步梯,脚掌完全踩在地面上的感觉看似是寻常的,却根本就不寻常。因为那些精灵环绕着我,钻来钻去——那时的我拥有谁都不曾拥有的东西:黑暗,纯正的、属于自己的黑暗。我的上下左右,无不是浸泡在一种名叫黑暗的液体里生长着,一些也许从来就不可或缺的物质就来源于那里。但我主动追逐,我主动地希望光明;可能你会说这并不错,甚至是最正确的事情。但我没有办法解释我的悔恨!甚至,如果你知道的话,睡眠是需要一些黑暗的,一些并不存在什么却好像存在“黑暗”的氛围,一种离奇的虚无感。蒙特索斯是难以形容的。它时时刻刻地涨着饱满的汁液,各种各样使人癫狂的光影充斥着我的上下左右。在这里你可以观察到最奇妙的折射,那是血红色的日光在三层不同的玻璃幕墙之间折射产生的结果:它会把一切染得相当平均,没有差别地使你感到一种“恰到好处的”亮度造成的眩晕。更何况,当你几乎是绝望地伫立在永恒的天空中时,会有更加巨大得使你不敢相信的极地电磁圈隐隐约约地出现:它们将你头上不时压过的氦云肢解成数不清的团状物,密密麻麻地布满天空,而血红色的太阳就在这时映入你的眼帘,使你能够在这样可怕的景象下望到电磁圈白亮、灼热而一闪即逝的影子。联合的造物就在天空之下,这不禁使我不停地产生疑问:联合能够控制天空吗?如果能,怎么控制呢?天空绝不是联合的附庸,它甚至——有时候可能——有自己的意识。不,它本来就有。那么,它对联合的态度又是什么样子呢?
巨大的、无言的造物……绝对的寂静,不添加一点人为的音乐。这很容易使我感到恐慌。没有声音的恐怖与有声音的恐怖是完全不同的。蒙特索斯是有声音的,可这些声音并不来自幕墙之外的天空与海洋。如果你能够想象,从自己站立的地方向西望去,一千六百公里之外是科马洛夫岛;再隔着一道地狱般泥泞、干涸的海峡,就是维尔里斯的外墙与垂直沟,你会感到害怕的,会感到毛骨悚然的。你会想到,这些声音全部是一个封闭空间中的产物,而这个封闭的空间会将居于其中的人们压抑到一种几乎扁平的状态。蒙特索斯的外墙与垂直沟所在的防护层间填充着高密度的纯化氮气;自垂直沟向内则是氮气与氧气合适配比的可呼吸空气。但是外墙之外呢,那里又是什么?我们能够到那里去吗?事实上,不能;即使我们建设了蒙特索斯,即使蒙特索斯刚开始不存在时,这里只是一片联合之外的荒凉土地时,我们,公民们,也没有任何机会接触到外墙之外的非联合世界。这是我们的本身性质,我们本来的面目:与所谓的“外界”相隔,我们不可能到外面去。在我们与“外界”之间,永远隔着两层玻璃与一层氮气。这是伦理原则,是绝不可违反的联合诸条之一,《塞波托斯公约》的三大基础之一。每个大区的外墙建设不是我们所能够看到的。这里就像宇宙:即使不是真空,对我们而言它也是真空。不是真空的,只有在联合之内,联合的边界之内。而你凭空地望着头顶大得没有边际的氦云自遥远西方覆盖过来,却毫无声音。就像放映,像虚假的标识,像欺骗,像我们仍然位于地底——与位于地底丝毫没有区别。如果现在联合告诉我们真相:天空只不过是弧形投影的结果罢了,我也会立刻相信。联合的边界之外,对我们而言,就如宇宙的边界之外。那儿的一切都必须是虚假的,那堵墙是绝不可能被冲破的。因为联合还存在。联合仍然是联合……
所以感到窒息。所以窒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如果我蜷缩在布拉斯柯维尔,蜷缩在那间只有一块手掌大的玻璃窗户的屋子里,闭上眼睛,我就可以呼吸,我就会暂时忘掉这荒唐的一切。但在蒙特索斯,我不能……它使我感到,我的上下左右都是被封闭的,都是令我恐慌的。我会无法呼吸的。我不能容忍未知,但我却必须容忍。容忍是一种宝贵的习惯,它会渐渐地扼住我的喉咙,使我享受无穷无尽的痛苦——但如果你望着蒙特索斯的外墙,你会想些什么呢?我并不觉得其他的公民会对此置之不理,他们也会与我有同样的感受的。然而,事实是,他们并不感到窒息——甚至不是在忍受:只是对此忽略了。那么,也就是说,忽略是更宝贵的习惯!……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0月12日,蒙特索斯
不知道我的这种疑虑是从哪里产生的?也许,自四月起就有了,只是它缩在一个根本就注意不到的、长满灰尘甚至蛛网的角落,我即使想看到它——也得用手拨开一些黏糊糊的恶心东西。所以我会忽略它,也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它正开始剧烈地膨胀,速度使我害怕,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使我感到时间是一种多么宝贵的资源:拖延、忍受!一分钟也是一座金矿。想想看,在它还没有临到自己头上,还没有对自己产生窒息一般的压迫时——像是被一双机械的手扼住了喉咙时——一分钟也是宝贵的。更何况我们正在使用各种各样的工具,以更好地掩饰、麻痹和花样翻新地欺骗:疑虑仍是那么大,它没有可能、更没有资格膨胀。是的,没有资格!但它自己知道,它是有的。于是它就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以更狠、更准、更有效地威胁我们。但我们的天才实在过于难以想象,简直目不暇接,终于使它束手无策:看,我们又在自己欺骗自己了。但这是有效的。起码,我们认为我们是安全的。有的时候,即使观念上的安全也真的能称得上是一种真正的安全。就像我、他们、你、我们现在的样子——时间被一分钟一分钟地拖延下去。即使我们不知道一分钟是一座金矿,我们仍然会毫不犹豫地充分利用这座金矿所有的价值——就是缓慢地忍受、拖延的价值。看,我们的拖延已经产生了多么巨大的成效!然而,对不起;成效是永无止境的。谁也不能因此而夸耀自己,因为这是一场竞赛。没有人能够跑到终点。终点根本就不存在!
早上,蒙特索斯血一般的早晨刚开始显露出它可怕的峥嵘时,我在一片模糊的红光中走进了建筑部的玻璃大厦,邻区“二层”的一座办公建筑。两名公民,据称是这里的守卫,笔直地、敬业地、一丝不苟地站在两方玻璃基座上。看到我,他们并没有显示出一点变化。据说他们也与我们同样,甚至与安东尼昂斯·王一样:十三个小时的工作,十一个小时的休息。工作只是工作,休息只是休息。简单而理性!而我正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因为我想知道,我们的工作,这些无休无止、不堪忍受的任务是什么机构、什么人下达的。不管怎么样,不管我们在做什么,这些命令总得有人下达才对。即使我不喜欢——这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它也同样值得我去好奇。即使我根本就什么也不能改变,我仍然对此感到一些乐趣:追根究底怎么说也是一件值得敬佩的事情。
可是这里的大厅太长时间没有人到这儿过了。出于自己狭隘的羞耻,我不敢上前打扰两名正在工作的守卫,好像这种守卫也算得上是一种工作的话。可是我根本就找不到一个像样子的入口。我所做的这些不过是白费罢了:两名公民甚至没有朝我看上一眼,好像以为我并不存在!是的,但我是存在的。我过去拍拍他们,他们却一动不动。终于,当一种极其鄙夷的神色向我流露出来时,我忍受不了这种侮辱,转过去逃开了。在拼命地怀疑要去哪里时,玻璃大厅的门再次为我打开,我毫不自觉地走了出去。是的,联合的建筑,奇妙的特点!新建筑总有一种谁也发现不了、却真实地隐藏着的一点:你看不到出口,更看不到入口。工作着的人看似在工作,但其实——把他们放在任何一个其他地方也并不会产生什么不同。比如,要是把那两名守卫颠倒过来粘在墙壁上,即使看起来不大整洁,但丝毫不会让我感到突兀。他们站在哪里都一样!建筑物非常之高,玻璃构件完整、巨大而且精美。真是艺术品,然而正是联合的艺术将出口封闭了。走进这种封闭的地方,实在使我恐慌,使我害怕。所以我不如离开,仍然走出去,但是走向哪里呢,似乎哪里都不合适,哪里都让我感到一模一样。人也是这样:在这个街口停着一辆悬浮车,正当我想坐上去时(此时我却忘了我要去哪里或者为什么要去),才发现原来另一名公民正坐在那里。但是,问题是,那名公民身上的所有特征都与之前我所见到的公民们一模一样。街口的道路好像在漂浮,墙上的灯光也在漂浮,那辆悬浮车就漂浮在这一切的漂浮之间,具体的位置无人知晓,也无人有那个能力确定。但是如果我向前走,伸出手,我还是能触到它。把那漂浮的、缠绕着却又没有相互缠绕的、重合着却又并未相互重合着的、紫色的或者白色的、又或者是蓝色的,更何况还带着一点红色的意味的丝线(而你一眼望去时,它们遮蔽了所有的造物!或者说,所有的一切漂浮景象都是由它们衬托起来的,又它们所支持的一种幻景?它们从哪里产生?哪个机构,是谁制造了它们?分布于时间和空间的随时随地,把人们一层一层地缠绕进封闭的网里,其实……)拨开,是的,用一只手轻轻地挥动一下,它们就散开了;轻轻地眨一下眼睛,它们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但是,问题是——你不相信!
不相信什么?不相信会由一种微小的端倪急剧地膨胀起来,短时间内吞噬所有的一切。在那奇怪得简直无从描述的短短半秒之内,你会开始怀疑自己脚下站立着的是不是地面:什么东西不值得怀疑?地面看似就在脚下,用脚可以触到,用手可以触到。粗糙,毫无质感。但是却不相信,就像它无法接近,谁又知道,谁又能确信无误地告诉我们,这只不过是那些……丝线的产物,分泌物?或许整个蒙特索斯正是那些恶心的絮状物分泌出来的东西似的。这又能由谁向我们证明,我们所接近的是可以接近的?没准它正在远离你。一旦这些怀疑的种子被产生出来,你就会被怀疑所吞没。哪怕一点也是如此,哪怕上一秒你根本什么也看不见,下一秒你也难以意识到——即使你知道这样一个已经形成的事实——也已经完全无法改变什么了。
联合355年10月13日,蒙特索斯
一分一秒的折磨在我的身上不断地叠加着。每时每刻好像都是无法继续忍受的,然而每过一分钟后却往往重新发现自己仍在忍受。一种可怕的转变不知怎么地发生了:它并不是一个普遍的问题,而似乎只是我一个人的“病”!懦弱的我仿佛被赋予了一种奇幻的动力,仿佛靠着这股永动机似的能量就能冲上前去把那些所厌恶的东西撕碎似的。撕碎!碎片才是最能让我宽慰的存在形式。我最深的意识中浮现出了一种难以抹去的恨,它使我无时无刻都在恶狠狠地考虑,恶狠狠地幻想着现在就要撕碎一切。撕碎什么不要紧,重要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撕碎。仿佛力量、暴力被凭空地给予了我似的,仿佛这股难以驾驭的力量已经奇怪地到了我的手中似的,它求着我利用它——而我又何尝不想——但那些按道理没法忍受的每时每刻还在被我不断地忍受。
想起人们时我总是忍不住站起来,因为坐着会使那一股腾起的无名火焰无处施展,以致使我感到疼痛。站起来更疼痛了;但起码有一种产生方式未知的高等的错觉使我不再感到那么难受。然而,无论是站立还是坐下,无论是平躺还是行走——总有一种东西挥之不去,那就是厌恶。
但我,需要很痛心地确认一个事实:即使我的厌恶已经到了一种如此极端的程度,却还是缺乏一种起码的意识。我攥起拳头时,公民们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他们嘲笑我,用各种只有天才才会想出来的方式侮辱我。花样繁多!我宁愿紧紧地闭上自己的眼睛,宁愿住在义务医院里。但是我却还在可悲地进行自我约束,在事实已经认定了的情况下——他们已经不可能再接受我——我却仍然不自觉地、简直是卑躬屈膝地奉承他们。我的痛苦并不是形式上的痛苦,而简直是可耻的痛苦。我的厌恶被一次接一次地平方,被一次接一次地重复,终于到了一种无以复加的程度;而在这个看似“无以复加”的基础上,厌恶却又在不断地累积,最后累积得越来越快!看来我错了:厌恶就像折磨一样,或者说厌恶与折磨本身就是一种东西。它可以被我们无限制地适应,它没有临界值。忍受是最佳的打消幻想的良药,也是最佳的——自我扼杀的良药。各种各样可怕的情绪会被堆进一间狭窄的房屋,会自动地、仿佛正在嘲讽你似地缩成一团,主动跳进去。聚精会神地观看它们的自我炫耀,看它们无时无刻不在侮辱你时,你是否正感到一种无上的快乐?它们高兴极了。它们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可能,你要的也是。这可能是一种共同的厌恶,两极接在一起时,它的能量就无限地膨胀,把我们冲破、挤碎,发出耀眼的光芒与可怕的热量,将我们灼烧成一团连粉末都算不上的气体。当我们这些气体回头望着它时,它却消失不见了——你会怀疑自己的存在——你更会怀疑自己为什么是一团气体?但没有内容,你的问题无人会回答。这时就需要你自己编出一个还算合适的答案来进行自我欺骗。到此为止,就是一次忍受的过程的完美结束。而新的忍受的过程才刚刚开始。又有新的它们出现,你仍然抱着善意,对它们卑躬屈膝。总会好的!可是,是从哪里来的幻觉呢,又是从谁那里学来的教条呢?你仍然会营造一次更加完美的结束。随后是你连想都不敢想象的第三轮的完美结束……
我极力避开它,极力地避免因为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陷入循环而难以逃脱;然而忍受毕竟是一条走不完的、无穷尽的环状道路,而我的前方则是并没有道路的天空与海洋。蒙特索斯的边界,联合的边界!不能忍受的结果就是如此,你总得触碰到一面墙——一面规律的墙,决议的墙,一面塞波托斯联合大会与联合1年的墙。墙后是你的退路,这是它仍旧留给你的最大的侮辱——你究竟要不要转身?而转身总是好的,却总是使人不堪忍受的。转身意味着屈服,意味着你永远不再有机会到达这个看似还算是有一些不一样的地方——至少是这个地方。以后的逃脱仍然遵循着一套规则,当那个可怜而又勇敢的人到了这面墙面前时,感慨自己的果决与伟大时——他仍然触碰不到这面墙。垂直沟在他的眼前竖立着,漆黑的深洞里仿佛存在着七颗明星;那些明星又像是天空与海洋的倒影,是专门放在这里给他看的,是专门用来作为安慰剂的妥协产物。决议的墙仅仅是决议而已,但它并不是决议,而是墙。决议之所以是决议,之所以是分割垂直沟与边缘外墙的中间地带,只是因为它是一堵墙。墙由模糊变得清晰了,墙后似乎存在着多么吸引人的东西——然而只是一面墙罢了——随时随地的厌恶会告诉你这值得怀疑。紧接着剧本再次上演,而墙仍旧矗立在那里,岿然不动,静待下一位访客的来临。而下一位访客往往不会是别人,还会是这个可怜而又勇敢的他。他不敢与其他人一起到这儿来,他认为自己的忍受决定了这不是一个有资格共同前来的地方,于是他自己来。规律与决议嘲笑了他一番之后,他一定会彻底死心;之后的一些火种却又不知为什么演化成一只拳头,无望的他只能用这只特殊提供的拳头划向虚空,划向墙。墙有多远?不知道。不仅是这个人不知道,墙本身也一定不知道。
蒙特索斯的外墙还在矗立,而我还在幻想着外墙以外的一件不知道是否成立的规律:外墙以外是否还是世界?或者是世界的另一部分,或者说是另一个世界?没有人替我回答。然而即使我站在墙边,墙也不会告诉我。因为它无限远,远到你可能根本就想象不到之处。据说我们所知的宇宙是有边界的,是以一种这一秒比上一秒更快的速度膨胀着的。但是那个速度早就已经超越了光的速度,也就是你早已看不见它的边界了——不仅是看不见它,甚至不知道你所知的宇宙占整个实际存在的宇宙的多少分之一,或许这个数值本身的大小就早已超越你所能想象和表达的界限?而且这是一定的,难道不吗?墙就是这样。可能比这更加无情和残忍。宇宙的黑暗部分是我所瞭望不到的,而墙外的那夸张的、色彩变形的幻觉般的景象则是时时刻刻都映照在我的瞳孔和我的意识中的。我甚至可以知道,甚至可以清晰地、准确无误地想象得到这个过程。光子穿过玻璃到我的瞳孔里,而你知道光子来自那里;你时时刻刻地知道。你没有一秒是不知道、不清楚的,没有一秒是怀疑它是否确实存在的。而这正是痛苦所生发之处!这是伦理原则;这并不只是塞波托斯联合大会的原则,而是从来就存在,从来就不可能被消除:联合的公民必须从最初的开始和那条射线难以企及的彼端,都必须彻头彻尾、完完全全是联合的附属物。为此他们永远不得逃离,他们不会有机会——没有机会,也从来不可能有机会。墙会说明这一切。我透过墙望着那些仿佛是文字、又是图画的蜃景时,它们好像在告诉我什么——它们正迫切地希望,而且必须告诉我什么,它们急切地要疯了,但它们不敢。它们朝我眨眼睛,向我示意着什么;它们仿佛真的在说些什么;但它们不敢。不是它们不想这么做,不是它们觉得那些信息我不需要知道或者不应该知道——而是有些东西在阻止它们,正在威胁它们,它们在流泪,经受着最深的压迫,有无数东西正在压迫着它们,就坐在它们的头上,而它们不敢。铁拳与钢筋同时构筑了牢笼,把它们的手脚牢牢束缚住,拷打它们。本来它们就是必死无疑的;它们知道这一点,而且也知道我知道这一点。所以它们不会告诉我的。但它们想;它们不敢。
于是我就只能温柔地、无奈地向它们做出最终的告别,也许还能见面;但那时所见到的已是幻景。他们不存在了,而现在我所见到的同样是幻景。就像光的传播是有速度的一样,它经过的介质有所不同,它的速度也因此而产生差异。外墙就好比最无情的障碍物。我唯一知道的一点就是——它们始终是幻觉,而它们消失在流逝了的时间的哪一部分?我无从知道。我的兴趣也因这绝望而被消磨,我终于变得——对此不屑一顾。于是它们的努力,它们的急迫以及它们的哭喊与忍受,它们的疼痛,我的疼痛——就全被我所忘掉了。接下来就是不明不白的、一切都隐藏着的雾气,而我在其中行走……
奥维德·王
联合355年10月16日 蒙特索斯
决定总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对我而言。总有一种难以言表的悲壮,一种似乎永远都无法再生的特殊的情感即将消逝;而我看着它从我的手中,从我的把握中逃开,会从我所存在着的所有地方——抽出身来,消失,消失。做决定就是把自己完全毁灭,又造一个新的;通常伴有无穷的悔恨难以言说,却怎么也找不到表达的方式和自己究竟要说什么的一个具体的说明……过去的沉沦就这样发生,如长满苔藓的陈旧箱子沉入水中。你知道有一个人站在那里,站在透明的玻璃箱子里,从不知有多么深的水下望着你。不仅是一个,而是好多,无数……几乎在你每次作出决定时,便有一个自己从高崖跳下,身上拴着沉重的负担,通常是无法逆转或者根本无意逆转的——就这么离开你,头也不回,义无反顾。你感到灵魂被抽出了一部分,不,是全部;然而在这由存在转向苟全的瞬间,你曾想要一个完满的灵魂,你曾想要随着一切消逝,抱着那个离开的自己一起跳入水中,即使是短暂的一瞬,即使是我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灵光一闪。但是我们从不曾这么做过……于是我们每次由过去的悬崖向下望去,总会望到千千万万双或深或浅的眼睛从不知多深的水下向自己注视。但你知道,那都没有区别。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新生,一次又一次地被剥得干干净净,然而却违反规律地继续存在下去……
蒙特索斯有一处谁都无法找到的地方:幕墙存在这一处碎裂的地方,是二十天前的地震将外墙内的隔层动摇了,主垂直沟塌陷了下去,陷入地壳,生出一道黑暗得可怕的裂隙。我正是望着那里时,产生了一种饥渴的、难以抑制的欲望。全身上下的躁动已经告诉了我一个显著的事实:为什么不去尝试?这算不算得上是一种决定?一个决定?远处的什么东西闪动了一下——我从两块因高温而熔化的玻璃之间望到了扭曲的、彤红色的景象:火山与熔岩,在不可思议地耀眼地闪烁。是的,不管从什么地方,向极远之处眺望,总会有些连你自己都不确定的东西存在。而在那里则更加奇怪。一些预计不到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发生着,产生龌龊的反应,躲过我的耳目。
于是总有那么另外的灵光一现的时候;那种在无数丑恶的自我抽离的繁殖中不知怎么积聚来的能量终有一天将薄薄的壳挤出一条裂缝的时候;就像自己在不断地、不停地增殖,就像那些你身边的并不理睬你的自己帮助你——或者不如说是害你,把你赖以生存的唯一屏障,那层幻觉的网挤破了。汁液流出来,你终于察觉到这是那么多次虚伪的新生赖以生存的东西,如此卑劣,如此丑陋,如此缺乏尊严……它们一滴又一滴地滴下悬崖,没入水中,悄无声息,就像从没有存在过。现在轮到你自己跳下去了:你并没有存在过,你过去没有,未来也不会有;只有现在,只有这一秒,只有这十分之一秒,你正在存在。你突然想到这些,你突然觉得幻觉全部碎裂了。无数片镜子碎成成千上万黑灰色的纸絮,漫天飘扬,天空与海洋被它覆盖,被它充斥,被它占据得密不透风。你看不到太阳——血红色的太阳,是的,那个绝望的球。那个球突然对你发出命令:来啊!它从前从未说过话,你从未见过它活动过!它是墙那边的一部分,它为什么会知道你,就像你为什么会知道它?规律在你身边,不在别处。你掌控着世界!不如说只是掌控着自己,完完全全:每只手,每只脚。最重要的是听到的声音和看到的光亮。风要刺穿你,你并不感到不快。七颗星星闪现:好像它们是太阳的子民,那位从来没有发号施令过的大能者的忠实仆役。它们本来并不在天上,不知是谁把它们挂了上去;但你很快便会发现——那些只是倒影,真正的它们在水下不知多么冰冷的深处。但是它们诱惑着你:你不能不去。你向前迈步……你从未感到如此恐惧,又从未感到如此心情舒畅。污垢的消散总是好的,好过多少东西!现在要做的只是彻底清除它们,而……
就在那时一双巨手逆转了一切。可能我只是模糊地看到它,或者不如说是残存的一点点幻觉而已。但什么也不能打扰的你,偏偏也是绝对不能被打扰的:那些尚未发生却即将发生的一切,都被这突然而来的闯入者吓了一跳,戛然而止了。我望着高台下的裂隙,生出可耻的恐惧。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发来的:“如果可以的话,现在来找我。”什么都消失了。正常的一切正在发生。我不仅在过去存在,在现在存在,而且仍旧会在将来存在。永远!同联合一起……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3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不可避免地发生过的一切会使我陷入无法回忆的怪圈。过去的画面像不知为何钻进喉咙中的异物,总会无缘无故地使我疼痛。但是现在看来,疼痛也变得正当了、有理由了;若是不能马上领会此中的奥秘,这种变得正当的折磨,你只消领会一下将自己史无前例地完全抛弃的经历。寒冷是如何到来的呢,又为何会在这恒温的联合中产生的呢?唯一的诀窍就是——抛弃。这件事情你没有做过,我没有做过,所有人都没有做过。可是现在有人做了。那就是一天以前的我——或是一个别人。想象一下钻进一条不为人知、甚至在地图上没有标注的管道中去,从那个管道中卑微而悄悄地匍匐爬行的话,可以到达某一处只有你自己重视的去处。可是钻进管道本身就是件不可容忍的事情。不知从哪里产生一些潮湿,总会滋生一些蠕动的巨物;而这些巨物就附着在管道的外壁,好像黏糊糊的,还会发出一些声音,就像甲壳在撞击、反复地摩擦,以及一些令人作呕的动静。爬行时惊动它们是件不可想象的事,但要什么也不发生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忍受呕吐……
我察觉到自己必须这么做,否则便没有出路。可以说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我又为什么不去理会?要把它完整地记录下来是很难的,因为某些我极力想要记住的细节以及早就想了解的过程都被惊恐与巨大痛苦之下的我不自觉地抛弃了。简单来说就是这样:从蒙特索斯不被任何东西注意地回到维尔里斯,回到这里。这当然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我明白我会被遣返,被惩罚。可是这不是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验证一件我一直在猜测的事情:我会不会被劳务部门查获?这要谈起过去十几日内我用过的一系列手段。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可怕的事真是困难——自A93块区的工作区趁所有人不注意没命地奔向地下陈列馆。地下陈列馆储放的是蒙特索斯产出部生产出的加工品,没有一个人在那里。我注意到有许多货厢堆在传送带上方的储存池等待运上大交通线。接下来我把自己用塑胶膜套得严严实实——以防自己被立刻窒息而死——便站在储存池的一处货厢上,眺望着看不真切的液体池。那里都是冷却液,会把一切东西蕴含的热量抽得干干净净。我的全身正在流失什么——它们要把我抽走了。不过这正是我想要的。我跳进去。巨大的响声被掩盖了,我所听到的仿佛是一种并不存在的幻觉。接下来是下一步。我等待着,等待着那一下重要的颠簸——那意味着我所在的货厢已经被运上了大交通线。果然发生了。我没有丝毫犹豫,便拉开了塑胶膜。液体像人群,涌入我的眼睛和鼻腔。什么都被堵住了。我听不见,我看不见;只有剧烈的酸痛——我感到我正在快速地腐烂。所有的知觉即将消失时,一种新的知觉不知为什么浮现了——像是一种东西产生了。并不是消亡基础上的产生,而仅仅是产生;产生并不意味着消亡。正相反,它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就在一瞬间变得永恒了起来。突然我能够看到了:刺人眼目的亮光,白色,以及——各种光——哗哗哗地闪烁。但不仅是白色。黑色!黑色的、细微的点状物——浮现,消失,浮现。每一次都会比前一次更加夸张、更加密集。那些细小的斑点变得巨大,融合——扩张,覆盖。白色在抗击它。可是不能。它是0。它不可战胜。最终光亮消失了。我仿佛躺在宇宙中,上下左右前后没有任何可触及之物。充斥着空旷与荒凉,以及刺骨的寒冷……
黑色与白色是什么?是一种注定消失的挣扎之物,它们迷狂地进行着相互的斗争,又迷狂地吞噬对方与自身;在这整个——夸张、紊乱、充斥着无序的叫喊的消失过程中,挣扎是从未断过的,伴随它们的唯一的永恒是难以想象的疼痛。就像抽出骨髓时将指骨一根根折断,切成碎块,而这一切都面对着你发生;你只是发泄着自己甩不开的各种各样混杂在一起的感受,而丝毫没有考虑其余的任何事情——下一秒就要消失!这是消失前最后存在的舞蹈,跳跃与夸张的交响曲,混乱的独奏,像是将三千段不同的音频同时播放,嘈杂而刺耳、混沌……黑色与白色疯狂地旋转,惨白的冰原上是一个狂奔的影子,嘶吼,喊叫,挣扎地前进,无论如何只想逃脱;燃烧着、蒸发着的自己,如果能够再前进一段距离?玻璃,容器,液体,白手套。爬出容器。挖开石块。人类的手。五根破碎的指头,血的刺眼颜色。冰原……永久的白色。山脉起伏。风暴,冰碴在混乱中碰撞、切割,蒸汽。热量……寒冷。零下八十五摄氏度。插入栓。疼痛!怎么能够想象的疼痛?不仅是撕裂开身体,而是……卸成无数块,而具体多少块,又有谁关心?注定,这种挣扎仅仅是……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7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怎么描述我见到的,他?两扇门紧紧闭着,挤出来一个不成形状的但确实能够抓到之物,我抓到了他,但却——知道,他能够完好无损地退回门后,我却要粉身碎骨才能够那样做。他与我好像并不存在共同的退路。换句话说,我的妄想是注定的妄想——毫无意义,却又那么诱人;现在他好像用玻璃渣将它刺穿了,血滴下来,汩汩流动,沿着手臂和脚趾烂成地面上的一摊模糊之物。
我说的是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11月4日与我,在他提供的公寓会面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个再平常不过的联合公民,背对着我,甚至让我想起了叔父。他示意我坐下,用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我。那一刻我开始怀疑我在哪里,但他突然的问话打断了这个念头,使我无法思考,再也拾不回中断的思路。“感到痛吗?”他问,平常地,就像问我想要去哪里。“对,痛。”我发觉这难以表达我想要表达的痛楚,“非常……”我想到黑色与白色的斑点。我想到一个人。想到“人”使我再也想不下去了。我捂住脑袋。
“对……你所想的是对的。第二次的死,”他伸出两只手指,“你死了两次。”
“死?”
不,不该是那样的。按理说义务医院不会接受这个结果。哪里有这样的解释?不会的。撒谎,扯谎。突然开始,我恨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这个魔头给了我幻觉,又给我制造痛苦,像酒精一样捅进我的喉咙,刀割与火烧。原始的石器……石器时代?是谁告诉我的,人类是那样产生的,石器的意义在于伤害和割开血管?双手的十根指头用来扒开石块,用来感到疼痛,用来承受惨烈的虐行,用来被掰断和被埋葬和被腐烂……
集体转移方式肇始与成果研究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16年
……错误作为一种认知状态,往往长期耽于斗争而难以与无政府主义者分出高下。它失败的根源就在于它深切的不平等性——永久的压迫与责备,以及不容置疑的斗争态度更保证了压迫的彻底性。在史前社会,被加诸错误的主体的复杂性是现代人所难以想象的。这种思维压迫产生与消亡也必然在于其不平等性:对于复杂问题的简单否定,其动力源自主体与受体双方的落差,以及一切因素的不平等性……
因此,史前社会存在一种与此相关的活动,即为“斗争”……政治斗争作为一种对人的斗争,其根源也在于“错误”的界定方式……界定“错误”的权力也被称为政治权力,此间的落差也被称为政治地位落差。不平等在进化史上的存在并不能掩盖对此种认知状态存在方式的罪恶性。不平等是从来就有的,是自然中从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的规律……而改变此种罪恶的,就在于抹除“错误”,也就是从根源上抹除政治地位的落差性,抹除进化史观念上的“不平等”。由此,必要的隔离不仅是必须的,而且是有益的。这都来源于对于干扰因素不可避免的祛除,甚至为此,必要的毁坏也是可以容许,或者说必须进行的:破坏多余的产物,即能够造成地位落差的新的自然矿藏。按照这个标准,一切具有无限潜力的资源都是必须破坏的。这两个:隔离,以及破坏,都是社会的存在方式发生根本变化的因素之一,缺一不可。只有它们发生,落差才得以减小至不那么显著的地步……
对于机器的崇拜自工业革命之初便得以迅速扩张。自然信仰的消灭是机器崇拜的契机与壮大的根本。机器崇拜中包含着对人类自身的崇拜,即相信人类的征服欲与创造性,以及最重要的一方面:机械化一切的信心与决心。带来了无数失败的产物——寄予几代人信心,却终未产生成果的可控核聚变,证明了能源天堂是一个不会存在的伪命题;抽象成为极端权力主义的布尔什维主义……赤裸裸地要求权力的意志成了常态……而最终发现的问题在于:没有真正解决隔离问题。而隔离从来也是失败的……最后的问题在于:人是否自身存在缺陷?对于这个问题的思考最终促成了联合的运动……以及集体转移的构想与真正开展。
目前看来……初始于环境彻底破坏的生存压力是不仅是联合的必要条件,同样是它的催化剂。人相互毁灭的特性是从来就有的。联合理论一开始的初衷,就在于将复杂的因素统统隔离与毁灭,剩余简单的、能够为数学所表示的因素构成完美的、对称的社会。在起初联合理论的构想中并不存在集体转移这一因素(参见《斯皮留金文集》,第三卷),只是模糊地描述了它的形成条件(明显该理论的创建者并不具备预言科技成就的能力)。但集体转移作为一个最终的解决办法,提出的时间明显晚于其技术条件成熟的时间。
神经传输这一条件的实现……使集体转移突然从一种虚无缥缈的理论跃进人类斗争的最终理由。大国组建联邦的行为在数年前看来还是不可能的,而神经传输的出现则使其成为惊人的现实……值得注意的是,集体转移早在迪瓦斯安坦格勒斯会议前,甚至在二十年战争前各大国蓄积核武器时便成为所有权力者的共识。集体转移技术条件的第一个因素……形体制造和克隆的条件早在20世纪便已成熟……第二个因素,即生命体之间的神经传输,则最终引爆了这一趋势:人所共知的趋势。转移作为一种技术手段,它的后果是无法预计的:成为一种压迫工具,或者成为革命的工具。压迫工具即造成根本的、绝对的不平等……权力者通过对自身寿命的无限延长使自身成为超人类的存在,以更好、更快、更彻底地搜刮权力……事实上,各大国的野心家们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他们同时疯狂起来,准备在同一时刻决一死战……以绝对的权力为赌注。命运显然是惨淡的,这场斗争注定不会有什么确实的结果。二十年战争的第一个星期是毁灭性的……核爆炸摧毁了作为发达地区的欧洲和东亚与北美大部。死亡作为一种常态慢慢地被人所接受……尸体被用来充当各种东西。人类作为社会成员的情感纽带几乎被彻底摧毁。被死亡的流行病所污染的记忆,可以迫使人们机械地、成批地相互屠杀。
机器崇拜烧灭了自然信仰的最后遗骨——联合作为机器崇拜的最终结果,也作为一种革命运动产生于迪瓦斯安坦格勒斯。神经传输在此不以压迫工具的形态出现,而成为变革的工具,最终消除了所有压迫。它实现的手段简单而直接:创造一个排除任何干扰的系统,能够使人脱离传统意义上“生命体”的范畴……作为一种“身份”存在于联合,却并不构成联合。联合,如果能够作此形容的话,是一部巨大无匹的机器,它的零件不是人类,而是螺栓。集体转移是最重要也是最基础的螺栓,是固定的螺栓……永不能被破坏的螺栓。它负责这一新成立的意义体系中的基础:不分身份的、无偿的转移,永久的转移。它是联合底层之下的底层,是联合运行的前提……消灭了根本上的、达尔文式的不平等。进化史的落差造成淘汰,而联合不存在淘汰。没有结果就没有前提。落差将变得不复存在。机器崇拜作为一种新产生的事物,最终主宰、改造了人类。换句话说,人类得到了这个革命的结果纯粹出于偶然……却同样是必然。二十年战争作为世界战争,在毁灭了百分之九十五的人口的同时,也使人类发生了根本上的跃迁。同样,集体转移使它由三年的政治战争过渡为十七年的革命战争。它胜利的同时,人作为“人”已经毁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产物……
前联合时代,也就是史前时代社会的存在方式是变动的……没有、至少不能发现什么具体的、稳定的——或者说独立的因素,能够起一个使社会的某部分不可变动的、固定的、螺栓的地位。看起来坚不可摧的的一切都是粘连在一起的,某个毫不相干的因素一旦被破坏或是被改变,全局的微小变动就可能使形式上的社会天翻地覆,以致完全改变。这种不止息的运动从人开始具有智慧的时代起就一直持续着,成为另一种形式的规律。试图解释它的理论同样承认这一点……
不知是从何时陷入这一境地的人类从没有真正的手段去解决它。征服者们似乎是从零开始建立的新秩序,往往因对实际的考虑而发生不了任何改变。他们想要建立螺栓固定的稳固秩序,而最后形成的却往往是粘连体的再现。粘连的一再发生和持续发生本身就决定了这一困境。
历史阶段的变更分为三个层次:形容、形式与形态。形容的变化往往是人为造就的,也是最为纷繁复杂的层次;形式则是社会的巨兽,它的肌理与纹路在表面之下的层次会发生深刻的变化。这些纹路与形容的联系往往是人们关注的重心所在,也总是被作为形容变化的证据加以标榜;形态则是巨兽下的土地。土地决定这头巨兽的存亡……土地如果开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巨兽则会万劫不复。那么生长出来的产物会是谁也没有见到过、也不可想象的。人创造出了一个什么东西,震动了土地……土地的裂缝张开了,那就是集体转移。前社会粘连起来的、自以为是的、松散的巨兽自我毁灭了。生长出来了联合……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联合。
这个稳定因素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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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到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的时候,天空正在发光。可能这不准确——入夜之后的四个小时,天空的亮度没有丝毫变化。太阳好像静止在那里。屋角嵌着一块厚厚的玻璃。通过那儿我们望着血红色的远处。
“这让我想起了更早的时候……我还是一名工人的时候大约是联合180年。安格尔苏斯就是那时候奠基的。我们从不知是谁建设好的大交通线上跳下来。什么都还是荒芜的。只有幕墙没有变化。幕墙好像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本来就有的。我们透过站台的玻璃望向远处。什么也没有。幕墙的纹路……我们能够看到的仅有的东西。那可能是斯皮留金所说的……联合的图画吗?”
我沉默不语。看着他。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的脸半边是金色,半边是红色。我感到冷。面前的人是谁?那一瞬我似乎不是很清楚。我看到的他不是他。我看到的好像是一个雕塑。出自叶伽,或是别的什么人之手。雕塑者……不带丝毫感情地挥动刻刀。仿佛我又看到了叶伽。他在哪里?在进行着他的雕塑吗?或是蜷缩在一个角落中,尽可能地缩成一团,一丝不苟地听着排气扇挪动的声音,数着一,二,三……三十三,三十四。思考什么?尽可能使大脑变得空白。充满网格的纹路,红色和金色。电离的声音。意识的底色是什么?古里斯丹特好像在说话,嘴唇微微翕动。那一瞬间我忘掉了听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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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集体转移不仅能够大规模地实现,并且能够大规模地保持下去。这个“能够”的关键就在于实施者将转移的行为放到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无论这是个人、或是一个集团主导,或是所有人都赞成并且实施的行动,它必须是完完全全“集体”的。这也就意味着,实施者需要将它看作最为冷酷的、机械的,并且流水线式的行为……这个行为不需要标榜什么。它的本质是变革,而变革没有所谓的好坏之分。仅仅是变革的变革才可能是成功的变革。如果它的实施由一名个人负责,那么难以想象他所承受的压力将是什么样子的。他将完全视所谓的“人性”于不顾。事实上这是第一个需要牺牲的东西。那么第一个牺牲者就是这名个人自己。如果变革能够成功的话,它就必须是包含所有人的变革……集体转移不容许存在任何例外。
事情的关键就在于这个难以想象的飞跃和过渡能否没有阻碍地完成。这是不能确定地指望的。目前认为,自迪瓦斯安坦格勒斯大会到联合1年的过程中,这个过程最大的驱动力便是人类极其恶劣的生存条件……根据现在尚存的模糊不清的材料,可以确定的是,自史前“二十年战争”骤然开始,即西太平洋联邦对大西洋联邦不宣而战时,至大西洋联邦土崩瓦解、不复存在的六个月之内,全人类的物质生产力骤然下跌了95%以上。其最引人注目的仍然是在战争的第三周毫无预兆地爆发的全球核打击。以目前的视角看待,人类当时对此是猝不及防的。人口数量及居住地的全面退化主要来自美洲大平原及东亚平原、东欧平原的核毁灭。气候的变化……热带气温骤增至七十摄氏度左右。史前的南极冰盖在核打击开始的一周后开始融化。目前的北方圈(即北纬47度至北纬55度这一后来逐渐形成的掩体分布带)的雏形即是辐射尘尚未大规模沉降的残存地区。尤其是,辐射尘使得这一进程大大加速了……这个促进因素使人们几乎都不再考虑更多多余的东西。对史前文明前所未有的摧残使得机器崇拜呈几何级数地加剧。与之匹配的是相对并未受到太大打击的自动化生产力。集体转移这一机构在迪瓦斯安坦格勒斯被确定为联合的三项原则之一。没有人否认……这是解决问题的最佳办法。因为没有人考虑到可能的牺牲……事实上牺牲已经被放到了微不足道的地位。需要认识到,联合的推动是必然的结果。这并不是我们所谓的“久违的进化”……而是更原始,更不值一提的生存冲动。但这并不意味着联合是卑劣的。这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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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联合216年时我申请加入空间开发项目。安格尔苏斯的开发团成员有一大半都坐上了交通梭。我们被安置在附加抽离式休眠的隔离舱中。但是我醒了,到现在我还不明白原因。那是在交通梭刚刚离开地面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正在水中呼吸,就如在空气中呼吸一样。透过舱室上的一个小孔,我望到安格尔苏斯的大片未完工的建筑……‘那些是我的记忆,过去的我,’我想道。舱室很狭窄,我甚至难以挪动头部。离开了地面……我望到幕墙交叉的纹路。遥远的纹路变得稀疏,似乎更加遥远了。终于我接近了幕墙……”
我突然感到恐惧。幕墙时隐时现。好像不存在……但是我能望到那似乎已经消失的细密的栅格。古里斯丹特继续自顾自地讲下去。
“我感到恐惧。我不相信会有人心安理得地穿越那层幕墙。在我看来那是世界的边界,就像地球并不是一个球体。可能会有人想过宇宙的边界外是什么,但不管那是什么,一定是可怕的东西。没人不会这么想……巨大的恐惧之后……好像都空白了。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交通梭从发射架上离开。它陷入一团火球……脱离它时,我望到黑暗的宇宙和纯白色的光。密密麻麻、难以描述的光周围是纯粹的暗。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被照亮。那是一片难以形容含义的景象。我想我们早就脱离了它的意义……
“从那时起我的呼吸产生了困难。我第一次尝到窒息的滋味。……那些景象像梦一样消失了。到伊苏尔斯之后我从义务医院走出来。我认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转移。我想再次看到宇宙。但是我再也没能够看到……”
接下来是沉默。沉默了多久?我突然意识到,他是个同我一样的公民。这是件没有区别的事情。对他发生的也是对我发生的。可是有一点使我陷入疑惑。就这样形成了一种昏暗的膜一样的东西……
他回过身去,不知在柜子里捣鼓着什么。几分钟后他端着一只细口瓶朝我笑笑:
“你应该见过这个?”
是的,我见过——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了第三克莱维尔大街,从被墙壁环绕的那一头向前走几步就到那间房子黑洞洞的入口。从前我会一级一级地踩上阶梯,那些阶梯被时间的砂砾磨成了会从记忆中消失掉的颜色。夜晚总是神奇地浮现出光点,从那张银色桌板向墙壁上的那块厚玻璃望去,能够望到我想看到的一切……俄苏尔黑压压的房屋,帕特尼格巨大而血红的太阳。通常,那时的我可以望到第三克莱维尔大街上的什么东西在闪闪发光:遍地散落着的小瓶子中的透明液体:银色可以使它们变成银色,红色可以使它们变成红色……赫德的一张红脸,紧攥着的拳头,虚弱而萎缩的双腿耷拉在地上,那个瓶子似乎有种奇异的能力,能够给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能够给他以任何理由……满足他暴戾而变种的欲望,据他说……他能看到,他什么都能看到。它好像致幻剂。他想抓住——现在古里斯丹特手中我这的瓶子就是这么一种东西……
“酒精吗?”
“是的。”他回答得坦然而愉快。拧开瓶盖后,古里斯丹特毫不犹豫地把一整瓶液体一饮而尽。
他又端来一个同样的瓶子,盛着同样多的酒精:“喝下去。”
我不愿意……我不想。这意味着疼痛。
“疼痛才能帮助你找到更多,这意义就在于疼痛。”他坚持着。
“不,”我回答,“不行。”
于是他掐着我的脖子,将我的头狠狠地撞向那块玻璃——一瞬间,头痛欲裂。我感到我的牙齿被掰开,瓶口被粗暴地捅进口腔。那一刻我似乎看到金色的流体流经我僵硬的舌头,灌入喉咙,不可阻止地流入五脏六腑。我知道这意味着剧痛——抽搐的痛,失去知觉——知觉在剧烈地翻滚,它看不清东西。一整瓶都被灌了下去——他死死地按着我的脖子,越掐越紧。全身都燃烧起来,崩碎成为粉末,看到黑色,陷入其中,仿佛泥水没过头顶。我仿佛自上而下地望着自己在挣扎,后来渐渐停止——开始猛烈地咳嗽。
“你还是这样做了,”我惊恐地后退两步,厌恶地直视着他。说完这句话,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发出声音。但他放松地笑了,仿佛并没有什么多余的负罪感。
“这是死吗?”他扶着我到桌子旁坐下,“这是你印象中的死吗?”
是……但总有不一样的地方。这种差异一开始是很微小的。后来便大相径庭了。
“不对。”没等我说出口,他便替我回答了。“大约联合218年,也就是我在伊苏尔斯的第三年……我对此突然感兴趣起来。我决定这么做,自己这么做一次。如果能的话,我还想把可能的某些感受仔细地记录下来,尽量显得真实,便于研究和回忆。我选好了方法:躲在前往塞波托斯地面站的转运货柜中,等待被运出伊苏尔斯。在它被投出货运缓冲舱时,根据我的设想,我将会被真空炸成粉末。在那之前我做好了一切的测算,包括我将在多长时间内失去视觉和听觉——这的确很不容易。当我意识到我只有0.02秒时间能够透过货柜的缝隙望到那我梦寐以求的宇宙的光影时,我变得有些绝望。但这并没有关系。我尝试了一切方法使自己的意识能够清晰地记录下它,如果不能的话,也要有些可以描述的模糊感受留存下来。接着我便开始了行动……我按照计划中的预期,在操纵转运货柜时爬到其中去。我冷静地等待着。但我显然没有做好预期——货柜被提早投进了太空。我在丝毫没有准备的情况下感到了无法描述的剧痛,它并不是预想中的短暂的一瞬,而像是持续了几百、几千个昼夜……在其中我被抛弃着,翻滚着,闪烁着一些黑与白的形状……不,与其说是形状,不如说是球体与点……,不由自主地挣扎,或者说一种意识深处的反抗,试图直立起来,并且逃出——逃出什么?仿佛那是我的意志!但那不是!我可以确定……在我从义务医院中醒来之后,我仍然记得。但它消失得很快,特别快。走出义务医院之后,我便找了一处地方把它一点不漏地记录下来。一天之后我便将它忘得一干二净。后来我翻到那时的笔记,简直感到震惊。但我确定……”
他倒酒精给我。我一滴不留地喝了下去。仍然是剧痛——却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相反,忍受它本身就能带来更多的、源源不尽的快感。
“没错,”古里斯丹特兴奋地站起来,“没错。这是我的目标——早晚有一次!假如有一次机会,不,即使有半次机会的话,我也会把它变成一次,两次,更多次。记着,奥维德·王,你知道这件事情。所以现在我更加需要你去……”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掀开背后那张肮脏的、黏糊糊的,被液体浸透了的门帘,露出其中的庞然大物——那台机器。黄色、红色和蓝色的管子缠绕在一起。硕大无比的容器立在帘子旁,满满当当地盛着那些散发着浓烈酸味的东西。
“不……绝对不。”我的全身产生了无数力气,与古里斯丹特相对抗。他拽起我来,将我摔在地上,想要拖着我进入那间屋子。酸味仿佛已经浸透了我的骨髓。强烈的厌恶充斥着我的意识——我攥起拳头,击中了古里斯丹特的肚子。他倒下了。我头一次见到他如此虚弱地瘫倒在地,面色青白,泡沫从口中一股一股地泛出。我突然更加生气——自我的脑壳中燃烧起一股怪异的热量,我的四肢不受控制地被我厌恶着——他漂浮起来,我踩着他的肚子,狠狠地砸下去。强烈的恨意。这种状况不知持续了多久。那时我突然瘫软地仆倒了——眼睛流出水来,无法控制地汹涌地流出来。我哭起来,不知为什么大哭起来,液体流过皮肤,仿佛有点发焦发涩。我看到古里斯丹特睁开了眼睛,我们颠倒起来——漂浮,翻滚——突然陷入一种泛着白光的黑暗,一种燃烧着的冰块中去,在其中呼呼作响地迅捷移动,往复循环着的形象——安东尼昂斯·王站在我面前对我说:“要做一个正直的公民!”我感到我哭了,流泪,双眼流出的水滴无力地匍匐着,夭折在不知什么性质的流动的空间中,转眼间不见踪影。我看到他跪下了,惊恐地抬起头望着我,失望地倒下,以及被卷走……我只能遥远地隔着晦暗的空气望着叶伽的影子。他驼着背,卷着毯子一样的东西,我每向他走上一步,他便恐惧地望着我:“不要。”他会后退一步,比我前进的那一步更远。我没有希望地前进……绝望地、空洞地大喊。他似乎裹着毯子,刮着寒冷的风。我的腰被折成三段,痛苦地伏在天空的表面,被强劲无比的风卷入空洞。在那儿古里斯丹特从深渊中站起来,露出巨大的头颅与无光的眼神,巨足踏在我身旁的土地。我像是在膜拜着他,新的卡斯利亚基斯在金红色的幕墙和七颗星星下闪烁。抑制不住的奇怪的汹涌情感……没有重量的身体突然产生了奇怪的温度,爬上前去触碰那只巨足……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9日,维尔里斯,俄苏尔
就好像待在一间永远封闭的房子里,门是从外面上了锁的——但待在这里这件事情却离奇地使人惶恐不安。于是产生了这些笔记——几张、几十张画满了符号的纸,被称之为文字,看上一眼意识便会做出些什么反应。空白无物的墙壁——无法描述那是多么叫人恐慌——所以便有了墙上的画:一张被草率地贴上墙的粗糙的画,粗糙到没法理解它画的是什么;被揉得很皱,以至于看不出它的原貌。但每往上望一眼,好像便揭开了画上的一道途径——可以供我慌张地、缩手缩脚地爬进去,明白自己待在画里,便可以略微地安心一些,或者舔舐一下被空白切割得鲜血淋漓的伤口——当然作用也仅仅是再次确认这些伤口的存在,并不能就此使它们停止流血。情感的汹涌的潮流从这里奇妙地产生了,这是我追求的一切,追求的宝藏。得到它唯一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与过去联系在一起,就像现在这个样子——做这种制造符号的工作。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像一个白光里的影子:光凭轮廓就足以使我发抖。但我没有从他的身边逃离。反而是他这么做了。这使我费解……
那些酸液沟通了我与那台机器——疼痛的沟通。这刚刚使我意识到疼痛是一种手段,一座桥梁,疼痛的开始就是连接的开始……是那些针运作的条件……酸液并不直接制造连接,它只制造疼痛,慢性地腐蚀身体的外面与里面——腐蚀可以制造超越所有知觉的痛苦,仿佛在刀尖上被抛来抛去,不知不觉地被切成许多段,这些东西的混合物开始旋转、旋转——在一层被酸液包裹的壳中旋转,能够听到它碎裂和被腐蚀时发出的轻微咝声;气泡自四面八方浮现,仿佛是挥发了的意识碎片,膨胀并连接在一起,那些气体构成了新的、不知处在何处的身体,它想要站立,感到寒冷,伸出手指——厚厚的冰层,墙壁,透着光的孔洞。透着光!光一出现便打碎了所有形状。接着是黑色与白色的点爆炸开来——
突然出现了水:极深的水,向上望去好像能望见水面渗漏下来的光斑,散布得并不均匀,但已经足够遥远了;就那么静止着,真空似的静寂。向下望去则是深邃的黑——并不是平面的、没有厚度的黑。它立体和深邃到可以望见其中有些微渺的异物:仿佛是一间房屋沉下去,房屋中有些东西,望着我,像是挣扎,又像是迷惑地静止,张牙舞爪的敌意,同情,惋惜,绝望地伸出手,手指看不真切,不知是在挥动还是做出拒绝的手势;突然我意识到,那些手势并不是对我做出的。可能还会有另一些东西,而不是我。它们在进行一些我并不能理解的告别——并不是对我,是对什么呢?它们还在向下沉去,距我越来越远。窒息几乎是同一时间袭来的——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拼命地向上划去,越向上划光却越暗淡,越来越变得昏沉;露出水面时,我望到暗紫色的天空,重重地压迫着我;不知所措地坐在一片绿色的空地上,目力所及之处都生长着面目可憎的藻类般的东西。似乎有一层近处看不到原形、却使远处显得模糊迷离的膜;一些东西从膜后的未知之中渐渐地露出轮廓。深色的线条……冷酷的、刚硬的线条,以及岩石的运动……露出八分之一、颜色惨白的太阳,在那儿悬吊地静止;但是那时候出现了一个可以证明时间存在的影子。水的对岸模糊地移动着什么。像是一个和我同样的人。但它看不到我;我逾越不了这巨大的障碍。这像一堵墙;但是我可以望到那边,那边望不到这里。在它们看来的我们,如地平线一样——一条直线中掺杂着几个分辨不出的点。可能事情就是如此……
不知发生了什么:电力好像突然被切断了。泛起的泡沫炸裂开——我遽然醒来,掀开容器的盖子,使尽力气爬出它,重重地翻下,摔在地上。我听到酸液滴答滴答地滴下来。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在哪里?他把我灌了酒精——酒精是一种手段——酒精暂时消除了名为“恐惧”的那一部分可憎的意识。可恨的古里斯丹特,他明白如果那部分意识还存在着,我绝不愿意再次望到那一切。他害怕惩罚——逃掉了,逃得无影无踪!我在容器中待了多久?这需要确认……用仅有的一点力气将身体倾斜,全身倒进巨大的水盆中。水猛地冒出烟雾与臭气,那是我被腐蚀的皮肤发出的绝望哀嚎。全身开始溃烂,令人感到恶心的青紫色花纹一片一片地浮现。不知怎么充满了力气,足够支撑我站起来。夜已经深了,俄苏尔彻底的黑暗能盛得下各种可怖的东西。
一种无力证明的溯源?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24年
史前时代人类之最高政治组织被称为“国家”……与之相匹配的一个概念即为“民族”。种种原因演化为一些虚构的特征,而这些凭空或是不凭空的意识所产生的认同便自然而然地与历史相交织,形成一大群人的认知共同体:即认为自己与属于同一“民族”的其他人类具有原则性上的共同特点。这种特性在被称为“社会”的人际组织中广泛存在,建构了史前社会种种个别或共同的秩序与史前文明的基本框架。史前文明的政治外观即由此而来:自上而下的社会组织通过某种观念上的共同认知而连接起来,组成金字塔式的人造外貌,并愈加固化着史前人类的群体观念。在此基础上,史前人类的任何进步都伴随着对于群体认同的变化。
现在我们能够明白地、清晰地看到这一事实:联合的组织形态与史前人类的组织形态并没有传承关系。如果现在关于史前文明的研究都具有参考价值的话,史前文明的这一特点——即群体认同的粘合作用,具有很强的传染力与同化能力。假使联合脱胎于史前文明,那么联合的社会组织将不可能保持极度的分散与平均的现状。如果我们将这一问题归结于史前生物式的生殖方式——这种方式能够建立诸如血缘之类不可否认的事实联系,并且能够作为群体认同的一种坚实基础(在某些研究者的观念中,史前文明中群体认同惊人的作用即是由此渐渐地演化而来)——那么许多高级的认同方式便无落脚之地了。它们与有性繁殖的生殖方式产生的“血缘”这一事实联系仅有方式上的相似之处——而从根本上与血缘联系的起源并不相同。
实际上,史前文明在其繁盛至顶点以至灭亡的一百多年间,此种以认同为基础的社会组织形式本身也在高度发达的同时产生了变种的趋势——与联合的组织方式愈来愈加接近。民族国家的消亡早在工业时代即有预言,然而这种一直被视作落后组织形态的、伴随着史前文明发展的权力组织具有异常强大的生命力——直到二十年战争时期才真正土崩瓦解。争夺权力方式的可能性由于神经传输而变得突然不可预测了。民族国家的崩溃只是时代取得了替代它的条件……无情地被抛弃的还有更多东西,例如禁止核武器使用条约在西太平洋联邦建立的第二天便化为齑粉……
……但是联合却并非是西太平洋联邦等变种的史前社会形式演化而来的。作为原则的认同与权力在联合的形式中并不存在。分散的组织与公民之间微乎其微的联系无论如何也不是承自史前文明的特点。那么可能性只有一种:联合的社会组织是隔离与工业制造的产物。真正的史前文明已经消亡,丝毫没有缅怀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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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是否有必要接受一次转移。或许是有的——写字很痛。关节剧痛无比。但我不想再走出义务医院。我可以望到帕维尔大街与特维尔大街的路口,轨道发出的光并不使我愉快。我得了病。并不是一次转移就能够解决的。我想要回到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去……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12日,帕特尼格
走出俄苏尔大小房屋的迷宫时望到了路灯。帕维尔大街的两端亮着不甚真切的微光,我就朝那儿走去。路灯是迷离的,有些发泡的囊在光团里一大一小地跳动。地面不知怎么地变得湿滑,一辆悬浮车挡住了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入口,其中仿佛有些液体流出来,顺着地表的纹路攀上我的身子,钻进我的耳孔,嗡嗡声不住地回响。建筑的重影叠在脆弱不堪的视网膜上,重重的影子搅动出气流的形状,把第三克莱维尔大街接口两边黑黢黢的房子浸染成各种不堪的样子。
可我还是走过去;想要到那里的愿望太过于迫切了,这些严重的、经常出现的眩晕无法使我停下来。那时候我想起叶伽来;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成了什么样子?想见他,问问他的情况,看他高兴的样子——也给我带来没法形容的快乐。或者坐在一起说一些什么,带些食品给他,看他吃东西的样子。于是加快了脚步,扶着膝盖与扶手爬上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人行廊道,膝盖钻心地疼痛……不知他现在还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吗?想对他道歉,求他原谅。他会的吧,会的。希望他会……
但我停下了。我再也没法前进,可是也无法后退。
我害怕古里斯丹特。我恨他。如果再见到他我会毫不犹豫地痛骂他。永远,我永远不会回到那间房子里去了。腐蚀的伤口渗出一些脏污的、黏稠的东西,令人反胃。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我可以把他骂上百遍千遍,但这没有意义了。命中注定我不会再见到他;我会去找叶伽。我十分后悔……我或许可以把藏起来的那些日记的纸张还给他,友好地、不带一丝掩盖地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他。如果这能够挽回我的错误的话一定是好的……但不是现在。他可能会看到我的这个样子,身上层层叠叠的伤疤狰狞又可怕;我会告诉他这是恶魔——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一手造成的。他说不定会原谅我的。
但是他会逃掉吗?他或许变化了——或许早已忘了我了。或许那个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安身之处和他在那里遇到的我——并不重要,而我只是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还要去找他,诉说这些可能说不出口的东西。到了那里我或许会发现他的遗迹,或许不会;他可能会清理那一切,因为对那些东西——与我,感到耻辱。我站在无光的橱窗前时会模模糊糊地认出一个人影来——我的影子。而他哪里去了呢?我没有权利再向他道歉了。或许我站在那扇橱窗前时,如果他还在里面的话,我却会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又若无其事地走回来……这是什么呢?自己的影子甚至更令我害怕。但是我还是想见到他,诉说那些一直想说的……仿佛永远都说不出口的东西。但我知道这些注定是不会存在的。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24年3月,安格尔苏斯
我恨许多东西——许多。在我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如果硬要我挑出一个最恨的出来,那些肉芽般粉红色地滋生着的各种名词却都不声不响地消失了,竟然想不出一个所谓可以恨的东西。但是你只要提出什么,不管是什么也好,可以确信——我恨它。
有些时候这个问题可能会变得稍微简单一点;这可能只是关于自己的,我的精神与我的思维,我漂浮不定的、难以聚拢成为一团的状态。这团粘稠的线状物就这样漂浮在水中,包围着水又被水所包围;浸透着水,水却又无法浸入它。随着飞轮的旋转它变得愈发脆弱,却又愈发坚韧。这种无止境的、令人讨厌的旋转只关乎一个字——恨。可以确确实实地明白的是,我对这种没有固定形态的粘稠物充满了厌恶。睁开眼睛时我会怀疑自己看到的这些东西是否是幻觉?或者说是否是往年的映像?又或者——我从来就没有从自己一手制造的灾难中醒来?这些都值得确认——我却再也不想那么做了。
新的意识,一种可怕的、简直不敢相信是自己的意识慢慢地被自己所注意——渐渐地变得难以可以忽略。总有这么一种状态,使得对某种东西的刻意忽略渐渐地变成了日复一日的自我暗示。这时候你就需要正视它,确认它——并且承认它已经成为了你根深蒂固的一部分,想要根除它的一切努力都必定是白费功夫。于是持续的忍受终归是成为了潜在的爆炸物,使自己逐渐痛苦不堪。
联合依靠什么而运行?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24年
“人类的结合体就是靠这些因素和关系联结起来和维系着的……构成社会生活的因素,或者是我们的本质,物质上和精神上的特点和要求,或者是这些特点的要求与外界和其他人(即社会)相配合而产生的意图和目标,最后,或者是人们为达到自己的目标和意图而相互发生的关系。根据它们的起源,这些因素中有的可以认为是简单的,或者原始的,有的是派生的,是许多简单因素发生共同作用后在第二次或以后几次形成的。按照人的基本特点和要求……”
对于史前文献的研读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是徒劳无功的。试图理解史前时代本身就是一件从很多方面来讲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对于某种场景完全无法理解或者用另一种联合的方式理解的情况……对于整体的研读可以说是极其有害的。某些时候,缺少关键的思维方式和理解方式简直是致命的。用联合的方式理解本身就是一种投机取巧和极不负责任的做法……对于这件事情本身意义的怀疑也是常有的,如同呼吸一样经常而普遍。
之前对于联合的社会状态与史前社会状态的异常之处可能已经得到了解释:这就是“结合体”与“联合”的区别;也是这两种可以说是无法相比的社会状态中生存着的成员的根本差异。史前那些较难理解的社会概念往往都是由各种各样的社会关系构成的;这些关系的二次重合或者三次重合才是史前社会之所以形成、维系、发展和斗争,以致最终陷入灭亡的关键因素。通过这些看似复杂其实原理大致相同的社会关系……史前社会形成了它独有的矛盾体系,以及它自身的存在状态;“结合体”既是史前社会的社会关系状态,同时也的确是史前社会运行着的全部。人的一次结合成为了二次结合的基础,又在二次结合上叠加了无数次结合的可能性。这些结合运转的过程,即是史前社会整个的发展和斗争史。这个过程浸透了“史前人类”这个生物物种的全部的血与思维……
针对一个客体的理解很容易使这个尝试理解的主体陷入一种迷乱的状态;也就是对于他的存在现实的怀疑。史前的社会状态在某个时刻终结了;这个时刻并不是二十年战争中决定胜负的某一天……事实上二十年战争本身,是这种生物演化状态的最高潮而非终结;这个时刻也并非迪瓦斯安坦格勒斯会议或者塞波托斯联合大会中,最终决议法案生效的那一刻……它是什么时候到来的,我们并不会知道。这个过渡是神秘的,带有一种宿命的、终结的色彩,那是史前所谓的“人类”作为生物演化的终极的、足以称颂的产物的最后的消逝。这种社会心态的完全消失是两个社会真正的鸿沟:可以说,消失的是整个“人类”,而继承它的血统的是一种全新的主体:只是继承了它,却与它联系甚少的主体。那就是我们:联合的成员。最为壮烈的终末是名为二十年战争的仪式;人的所有过往都在这场盛大的礼炮表演中飞散。新的水灌进了火焰,扑灭着它,稀释着它,黑色的碎片与烟灰由于密度……漂浮在水的表面……那是我们从那个伟大的物种所继承来的。然而火焰却不会再产生,只留下微不足道的余温;这些余温彻底冰冷下来以后,联合就完成了它的彻底替换,也就是这次演化最终的运行模式。那就是我们的这个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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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别当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不适应的阵痛会离散成散发磁场的巨云,悬浮在这个刚刚建立不久的大区上;你踩着地面,会感到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东西都被吸去,荒芜与苍白的、潮湿的冷,以及一层看不真切的浮尘。但是唯一有意义的不过是破坏;是的,明白这个道理是很难的。我们只需要破坏;而创造是永恒的,是自发的,是思维无法控制和难以衡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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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的社会关系注定了它不会以结合为社会的基础和运行方式;稍加观察——如果还保存有一些联系思维的能力会更好些——所有人都会发现,联合的运行在某一部分的层面上有它自身清晰的架构。显然,史前社会的本质是结合体的相互叠加作用;这种自不知多么遥远的远古演化而来的原始而有趣的产物是缺乏一个可以作为基准的架构的。但是联合不同……
联合……显然分为联合本身和公民两部分。这就意味着,公民……并不是联合的组成部分,而是联合的派生物;联合本身……可以说是一具经过了设计的价值实现工具。这个价值的实现是通过公民这个主体的;史前社会的特性就在于它本身的价值的实现过程中……主体与客体是尚未分离的;然而联合是一种精确的设计……它存在的意义是作为一部始终保证自己运转的机器,是由人造出来的、控制它的产物,成为实现公民存在意义的机器。它基本的组成部分就是维持它运转的内在零件;义务医院可以说是它的所有特征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个。
义务医院……的职能,或者不如说是属性——因其从一开始被设计成为联合的基本机关以来,就不被允许有任何松动和变化。因而义务医院在它本身的职能运转上拥有无限的、永恒的权力,有些时候甚至可以被看作联合本身的意志。如果联合存在一个最底层的控制机构的话,那么义务医院可能就是它最重要的一部分;甚至可能就是它的全部。因为它不对联合的任何其他命令负责,只是不变地提供规模无可想象的——关于公民的基本服务。公民每一次都义务医院中走出,而这是一切的起点。新的公民从这里走出,而旧的公民同样是。它的生产机构和供应系统无疑是联合最基本的生产力之一,正是这种超规模的生产力造就的几个基本机构组成了公民层面的所有社会状态——也就是所谓被造就和形成了的意识体系。它完全沉默的特性也造就了所有公民间最基础的平等,也正是这种联合赋予的平等成为了联合社会状态的因素之一……造就了完全扁平化的、不同于史前的社会关系的……真正个体的、没有结合的社会关系。如果谁要忽略义务医院的作用,就真是大错特错了……
……当然,不能否认……联合的行政权力结构也成为了它区别于史前人类社会的显著特点之一。作为一个语汇,“联合”代表的不是一个典型的名词或动词;它代表的是一种至高的概念,代表着本身的绝对权力。原始社会的权力结构频繁变动,以至政治斗争与政治权力变化几乎成为社会表面的全部特征,原因莫过于基于行政权力产生的土壤是人的因素和关系结合起来的结合体这件事情。联合的社会关系情况和本身的特性决定了它不可能具有基于社会成员结合的行政权力。那么它的权力所依靠的,就必然是一种超乎其成员的……机械性质的指挥力量,这股力量为了保持其机体的健康而不断地运动着,这种运动……即为一种典型的扩张。公民在这股绝对的权力结构下实现自身不可置疑的价值,而整个巨大无匹的机械体就是联合本身。
这个伟大的创造,继承了史前那个原始而具有生命力的生物种族的血统,是它最后的,也是必然的杰作。寡头集体主义的理论自史前文明的萌芽时代便有其构想;在它产生到消亡的整个所谓文明时代始终贯穿着对于这个理论的实践,但其总是带有一种完全的理想主义色彩。在机械主义兴起的年代,也就是史前文明消亡前的两三百年间,对于它的构想与尝试达到了一个新的高潮。但它们的失败是完全注定的。三个必不可少的因素在史前社会无一存在:成员的性质、社会关系的性质以及权力基础的性质,缺少一个便会使所有局面陷入混乱……何况是缺少三个。最终在因素结合体的混乱条件下成为了政治斗争的无数次借口。但是,只要具有了一个使这三个因素改变的机会,这个创造便会一步一步地完成它的现实性……这便是联合从无到有以至于完全运行起来的过程。这个过程不可能不被称为是伟大的……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36年,安格尔苏斯
从现在这个时刻向前推算半年起——蒙特索斯作为一个词出现在我们的语言中。在北方圈建立的这个新大区面积前所未有地巨大,横跨一个半岛与一个海湾,那个区域频繁地发生各种活跃的地质活动。现在看来它的条件显然是比安格尔苏斯更加恶劣的:两个方向的有害辐射尘通过水流聚集在那片海湾,大区的地下甚至有着一个史前人类聚落的遗迹;当然在大区的建设过程中,所有能够被分析的东西都会自然而然地被消灭,而这个有条不紊的工作现在看来并不是公民的系统所能够完成的。但是目前已经有公民机关派驻到那儿去,大规模的公民派驻应该也是不远的事情。
距离那儿最近的显然是维尔里斯,一个除了堕落,没有其他任何词语可以形容的地方。十三年前我首次到那里时,被那些杂草般丛生的史前建筑包围时,我还想象着这可能是一片思维交织流动的热土。从塞波托斯径直到达那儿的大交通线穿过几条巨大的山脉、燃烧着的平原与干涸的河床后,无垠的水面前浮现的幕墙会将你凭空地拋进一个可以说是充斥着荒凉与寂静的大区。那里的城市在夜晚与白天总是看不到灯光的,因为废弃的建筑数目几乎已经无法统计。然而你接着前进时,你会看到一个真正的——能够使任何人都产生醒目的畏惧的形象。那应该是一名史前的军事活动参与者,全身漆黑,在维尔里斯特殊的光影下显得极其可畏。大交通线是从它的腰际穿过的,在一瞬间你使劲地抬头的话,或许可以望到它钢铁般的脸。那时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了;我想再抽象或者再形象的东西都非它莫属了。通过它我看到了人,不会做出表情的人,似乎处于史前而又实际生活在联合的人,似乎生活在联合又实际上属于史前的人。它似乎高得望不到顶,它的脸显然不是它真正的顶端。从大交通线转乘区间交通线,最终到达它所在的那个面积不可名状的广场时,你会发现你能够看到的仅仅就是它的双足,漆黑的、没有任何特点的双足,仿佛就像两块生铁并排地立在那里。如果你硬要看到什么其他的东西而向上望去,它余下的部分看起来就像一根纤细的——并且越来越细的杆,而再向上你能够望到的就是联合中只有维尔里斯能够出现的伟大的天空景象。在维尔里斯生活的公民,思维总是朝着荒芜和悲观的方向演进。他们有两种东西可以膜拜——自觉地膜拜的塑像与往往是不自觉地膜拜着的,不属于联合的——不规律的、不正确的、不符合任何规则的天空。在塞波托斯你能够望到的仅仅是一个单纯且晦暗的颜色,在安格尔苏斯,幕墙外似乎什么都不存在。只有在维尔里斯,这种并不从属于任何权力的光影,使我直接地想到……从伊苏尔斯一跃而下时所望到的,或许只存在于那一刻的感受。这绝对是一种难以想象其重要性的珍贵资源,或许维尔里斯的公民就在这一点上有很大的不同。我对此十分感兴趣……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47年,维尔里斯
这次实验的记录是必须完成的。数据有一些偏差,但幸运的是目前我仍然正常地存在着。问题似乎并不是十分严重。当然它耗尽了我的所有东西,甚至包括思维的力气。自睁开眼睛那一刻起我便直直地望着躺在收容器里的那具躯体。那是我吗?或者不是我?就这么过了三十一个小时过后,我站起来,尝试走路。仿佛是一些并不成熟的神经纤维的震颤导致了一股又一股无法控制的全身颤抖,躯体的任何一个部分都在发软,似乎就要烂成一滩脓水。耳膜刺痛着发出嗡响,我总算能听到自己倒在这具收容器因氧化而发黄的培养液中时泡沫飞溅的訇然巨响,望见一层液膜弧状地产生、升起、破碎、落地——溅起分崩离析的散片。暂时陷入一片白亮的意识在血腥味和一种无法呼吸的困难中突然变得精神抖擞了——仰起头来,腐烂的空气灌入喉咙,我挣扎着爬出收容器,躺倒在粗糙的、浮着一层泡沫的冰凉的地面。手指有了张力,我伸出手——几乎透明的手心中,血管还在隐约地跳动——握紧指头,松开。握紧指头,松开。松开……站起来,我脱离了那种冷冻柜般的寒冷。雪白、发黄而血红的屋子看起来是那么陌生而叫人厌恶。变质了的培养液散出一种出奇的恶臭,收容器里躺着九十六个小时前的——变了形的我。
要说感受,我还不明白这个词的具体含义是什么。一种能够描述和能够被听懂的文字?不。这场试验……是一个唯一的、我的特权。如果需要描述感受,那又能够为除了我之外的谁解释这一切?单单是一种怀疑就足以令人窒息了,继续存在下去——望着那具在因变质而分化了组织的培养液,那滩白色和黄色缠绕、漂浮的死水中浸泡着的,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溶解和溃烂的躯体,会很容易地、破坏性地使人怀疑一切的价值……连续地进行几次这样的试验是怎么厌恶都不过分的。这是件卑鄙的、缠满绷带的、渗血的事情,尤其是能够立刻引发你的呕吐。那时我想到身上残留着的液体,不禁打了一个令自己几乎要摔倒的寒颤。我发疯般地冲出去,在陌生的、维尔里斯无人的街道上奔跑,脚上扎满了刺而不自知。当我再回到那里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多么可畏的冷静扒开那些黏糊糊的电线与管道,拔出记录了试验数据的存储器——关上那间密室的门,决定永远地遗弃这里。
神经传输的历史作用?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38年
一种大规模、大范围的而非偶然的爆发总是会有它的根源的——这是运用理论和逻辑途径来分析史前社会唯一的方法。从这个推断而来的视角来看,神经传输作为一种技术,其何时成熟与否,或者何时得到了什么程度的运用,甚至于它的某些技术细节与技术手段都已经不再重要了。在分析它时,这个对象只留下了一种有价值的属性——那就是它将要发生的作用同那个扑朔迷离的史前时代有着什么样的联系。
无疑……神经传输对于史前人类而言是一剂过量了的兴奋剂。解决了供体与受体之间连接、传输和重建问题的技术,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它能够将因社会的多重结合而缠绕成的史前社会观念击得粉碎。确实,它是不属于联合以前的那个时代的。对古生物进化理论的解释足以窥见那场可怕的混乱拥有多么深厚的基础。可以确信的是,史前文明变得史无前例地不堪一击。它有史以来最脆弱的时刻到了,接下来所发生的就绝不会是那个文明传统的经验与一脉相承的谨慎所能预料到的了。史前社会来不及从核毁灭的震惊中脱身,个体之间的组合力量——维系那个社会的——结合之间的作用力就被无限度地稀释了。个体组成一个集体所需要的各种元素都已被冲淡得微乎其微,业已被破坏的史前社会已经没有被拯救的可能性,亦已经没有重新建立的可能性了。这个已经离散了的种群再也不可能以原先的方式被集合在一起,正如焗制的建筑用矾块被顷刻间摔碎,可以把它暂时地拼合在一起——但一旦不再向它施加作用力,还是会散落得一片狼藉。唯一的办法或许是用某种黏合剂不完美地复原它,而暂时——那些崩散了的、失去了依托的史前人类还没有找到一个可行的方法。二十年战争……实际就是一个各种各样的烧灼着的滚烫碎片相互碰撞的产物。已经得到的东西决不会再丢掉,否则甚至不如本来就没有得到。神经传输在那个社会的众多残片中成为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二十年战争的结束实质上就是关于神经传输使用权的一个普适性的妥协,这正是所谓的迪瓦斯安坦格勒斯会议的所有实质性内容,这场同时成为历史、神话与教科书的会议实际上在这个情况下是必然、早晚发生的一次再自然不过的分赃……
知觉与行动力的完全恢复大概是在试验的两百九十个小时之后。在此之后,眩晕、耳鸣与一种似乎根植在思维深处的疼痛几乎在不断地抽搐。之后我仿佛是逐渐适应了这些问题,或者不如说是遗忘;我带着分析过的试验数据与几块食品,扶着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个街区。在这两百九十个小时之内我并没有做什么有价值的事情。如果我能早些离开那儿的话,只要有一点可能性的话,我是会迫不及待地离开的,离开得越远越好。我还是记得那个详细得不能再详细的位置;不过很可能的是,我再也不会——再也不会回到那里。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于联合248年1月30日,维尔里斯
最常见到的,仿佛在无限孤单的这些平常的时刻,像知道你内心的想法似的——太阳,血红色的太阳与斑斓的、似立体又似平面着的天空。无意间对楼房之间的缝隙的一瞥就能够带来恍然的空荡感,想象天空的深度也当然是经常的事情,一种空无一物的凝视成为了最有意义的娱乐。
维尔里斯是这么的讨人喜欢;即使它是那么残破而肮脏,却一点也不显得浅薄。无人的街道本是让人难以忍受的,在这里却反常地成了一种享受、一种冒险:一种未知却充满挑战的事情。但这种挑战并不需要我付出什么;太阳会自然而然地给我一切我需要的灵感和一种生活所必须的——提供无限想象可能性的持续力。幕墙前影影绰绰的建筑和静谧的傍晚也会及时地将我从眺望太阳沉入大海,无数烟雾蒸腾的橙红相间中,从悬空般的、飞升似的微笑与幻觉中拉入我所安坐着的台阶与双手搭上的栏杆;大交通线从右上方的高空穿过,向远处望去时,却不知为何虚化成了一条模糊缥缈的——闪着光的长线。这时我会察觉到微弱的气流,使那些移动着的与没有移动的事物都神奇地颤动起来。接着我会想把头埋进膝盖中,抱在一起享受这种仿佛不属于我的感受。这种安宁与平静忽然就与那些本不会想到的念头掺杂成了一种回忆——命名为维尔里斯的回忆。如果说,在这个刚刚开始的联合将来的年月里,在无限长度的时间与无限宽度的空间里,我走到哪一个另外的坐标时——会在那里想到维尔里斯吗?
或者说,我已经决定在这里生活下去;直到一个未知的时刻来临时,有什么强迫我离开为止。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里都是唯一的选择。在此之前,我还需要从安格尔苏斯运送一批数量足够充足的材料。这里的公民与他们特殊的个性的确可以给予我一种奇妙的安全感。也就是说,这儿比任何别的地方都适合我。自然,这不会是白费的。
神经传输的两种运作模式
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
联合247年
供体与受体思维弧线的共振是神经传输实现的临界条件,而它的实现所需要的全部准备均属于对两者思维弧线的平衡与调节。由于两者直接的物理连接无法做到调节思维弧线的频率,那么就需要在两者间施加一个稳定频率的变频器。神经传输并非是一种物理的物质自供体向受体的传输,而是一种共振条件下不可控的信息复制。供体与受体的区别仅仅是共振时能量的差别……一点点极微小的差别便可以决定被擦除的对象,在最终的情况下,两者的思维弧线是同一的;消失的思维弧线即被擦除,那么其原本的宿主就被称为受体。
从目前能够掌握的信息来看,史前神经传输在理论研究成功的初级阶段,对于供体与受体思维弧线同频条件下的能量控制还并不成熟。初期的几起失败的试验中,原因均是通过“马尔加拉环”施加的磁场难以有效偏转,造成神经传输供体的思维弧线被擦除的情况。形体的生物性复制过程达不到标准也是失败的主要原因之一。难以大量生产受体的一个原因是史前社会本身的阻力……作为一个生物性的文明,对于同类的生物性复制往往是难以被容忍的。在理论研究和初期试验之后,神经传输项目被史前社会的数个宏观政治实体所分别接收,这使得对于一些关键部件的研究进入了大规模、集约化的阶段。同时,受体复制水平的进步,也明显地提高了神经传输的成功率。符合传输标准的受体,其思维弧线的本身能量是极其微弱的,同频条件下的能量倾斜就渐渐成为了神经传输中的自然状况,“马尔加拉环”的使用率也就大大降低了。这项技术的成熟标志是……三大国的南极试验基地在横贯南极山脉三处不同的人造空洞中的先后建立。随后,受体的大规模生产与实验范围的逐渐扩大使史前文明的全球的政治紧张局势不断升级。引爆导火索的是一例因受体生产不符合标准导致的反向擦除后,原因不明的受体发狂与外逃;在各种因素的作用下造成了全球性的舆论恐慌。自然,秘密的公之于众,本身便是史前社会瓦解的前兆。对于该项技术的研究,在二十年战争爆发造成的设施大规模破坏后便停滞不前了。
联合对于神经传输的理解与实现方法显然是迥异于史前的。对于神经传输新方式的大规模研发,在迪瓦斯安坦格勒斯会议之后——便在联合的机构中成体系地开始了。联合对于神经传输新方式的需要,显然基于它作为“集体转移”的技术基础上,要求集中式的、供体与受体无物理连接的新方式。新研究的第一个成果便是一个位于北亚塞波托斯大区边缘的一个实验性掩体。它的结构是简洁的三部分:核心是一台巨大的、集中式的频率探测与平衡器,连接着神经传输的中枢机构;直径约为一千米的可活动范围,以及活动范围的边界——实际为思维弧线平衡器感应范围的物理界限的——幕墙。公民身份的最显著凭证即是其思维弧线的预设频率;在特定条件下,联合可以侦测到这个频率的几项属性,从而直接与大规模存放神经传输受体的中枢机构相连接。塞波托斯联合大会所围绕的中心,即是在新的条件下如何定义人与公民的问题。决议决定将公民与联合所具有的集体转移权力紧紧地结合在一起——彻底地消灭了新条件下自然人存在的可能性。对生物性人的大规模改造也是在这个条件下发生的,最终——大约在联合10年左右时,作为集体转移稳定性与绝对的去生物化方针的献祭,两性生殖的方式也同样被取消了。这些残余的彻底被抹除,大约是在联合的第三个标准大区在东北美洲建立时;标准化的系统渐渐地被隐藏在联合的表层之下。以集体转移为基础的公民社会完完全全地取代了所有东西。所有的公民都是自义务医院走出来的……
但一种新思路也是可以通过这些原理产生的:思维弧线的频率应用在马尔加拉倾斜的情况下是湮灭、同化与擦除,可这是两条各异的思维弧线平衡的结果;如果不存在供体与受体,仅仅利用能量增益去影响和偏转思维弧线的排列组合模式的话,是否也是一种全新的、具有应用价值的方法?这种方法所对接的需要又能够是什么样的?更加需要注意的是,在掩体范围内的——侦测与干扰的条件下,这种略微的影响如何规避联合对特定频率的异常能量侦测?即使是在最初期的实验条件下,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关键因素。接着需要考虑的则是用于微型增益的小型马尔加拉环的程序设计……以及一种不与联合频段冲突的频率编码。
往往……在某种程度上被激活了的思维,会以某种特定的场景或是事物来作为一种思维的基底。如果将这组基底原样地复刻到一种与自己迥异的其他的思维中去,那么往往会因缺少必要的元素而不能从宏观的角度进行感性理解;但会有一些东西被留下来,那就是——一种作为旁观者的意识映像。这种意识映像也不是具体的,而在某种程度上是对基底的一种幻化。当然,通过思维弧线干扰的方式,在目前的条件下暂时不能直接输出配套的、完整的意识,只能以一种不精确的、间接的教育过程,来接受一种暗示的影响。自然,对于不同的对象所具有的不同的基底,这种暗示的作用也是随机的、不可控的。但这并不能抹杀它的意义。有时通过基底与映像之间的某些化学反应,才可能产生出更多绝妙的、难以形容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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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第三次整备来的设备中可以利用的一台NC编码编译器,一个原型——对于小型马尔加拉仪器适用的随机模型诞生了。我把它称为“第六日”。因为我坚信这将是一系列全新发现的开端,而这一切将以我的体验来证明它自己。我对此丝毫没有疑惑……并且不惜所有。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14日,俄苏尔
越靠近迈特拉,零星的路灯就变得越密集。俄苏尔废弃区的边界或许就是大交通线俄苏尔站形成的一块突出部——这里耸立着一些灯火通明的大楼,通常也能在其中找到一些没有公民涉足的角落。在那些关上了背后的门的地方,我会掏出纸来写下这些非写不可的话,只是我不再翻开以前用笔迹填满的那些纸张。为什么呢?不知从哪里总会产生一些抗拒,我便不愿掏出它们来;我会谨慎地用手指分开那些边缘看起来比较旧的纸张,避免自己无意间看到任何东西。我不愿看到事情那样发生……
天空从暗红变得血红,发着光的云都退去的时候,地面好像震颤起来。我听到轰隆隆的、听不真切的巨响。那时我还站在几片公寓那儿,这些变化仿佛是突然间发生的。奇怪的是那时的我并没有感到什么异常——如同自然而然的、梦境似的场景,我身处其中,流畅地、不受干扰地在一条轨道上行动着。而刚刚我好像醒了,恍然地回忆起那些不能确认它们不是梦的东西;还有我走过的,显得并不十分真实的路。
双开门上有一把没有锁上的、缺了一角的大锁。那把锁看起来如此经年累月、锈迹斑斑,同它周围只显得荒凉而不显得破败的无人公寓对比得很刺眼。我慢慢推起那把锁的一角,极力使它不发出一点声音;踩着门框拉开门后,半开的内门显露出来,还有扑面而来的可怕的恶臭。灯的拉手还在那儿。拉动它时,什么东西咯噔地跳了一下,没有灯亮起来。从手掌大小的排气扇通道透进屋子里一些暗淡的光,在逆光的漆黑中,扇叶没有转动。这儿空空如也,卸下的床板斜靠在墙壁上,所有东西都已经被带走了。那股浓重的腥臭味好像没有来源一样;它们像是原本就充斥在那儿的,自从这片空间被创造以来就存在在那儿了。
什么也看不到。手碰到了什么东西,啪地一声脆响,仿佛碎掉了。我想那可能是什么玻璃制品。接下来摸到了桌面,光滑的,不知是石材还是金属——又仿佛携着一些微弱的温度,那温度从哪儿来呢?这张桌子已经不再是那时的那一张了。无可避免地再次瞥到透着光的排气扇时,那五片扇叶仿佛转了起来,仔细一看又没有。从那儿透进的光还是一样的,这没法否认……我蹲下来,碰到了桌腿。有什么黏手的,焦糖似的东西,其中有些似乎可以捏碎的颗粒。看到床板时,我想起他的那张毯子。那毯子的质地很像从义务医院带出来的,颜色却并不相同。他缩在毯子里五天,还是六天?记得他已经饿坏了,拿着两块食品的人影出现在双开门那里。拉灯的声音,什么东西咯噔地跳了一下。但是灯没有亮。这很奇怪……
黏糊糊的东西好像布满了整片桌腿周围的地面。手指碰到桌腿时,会发出一种胶水撕开般的嘶嘶声。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抬起手来对着排气扇透进的光时,两根手指代替了那些扇叶,而我看到什么东西在动,那是些幼虫似的东西。我明白了,那是血。割开手腕时,往往会有那些东西流出来,在白光下显现出浓度不均的红色,可能那是因为有什么粒子一样的东西分布在里面。水会蒸发,而那些粒子会留下来,黏成一团,聚成更大的颗粒,直至它们可以被捏成各种各样的形状。那些粒子仿佛能喂饱幼虫,它们从四面八方爬来,体验这种生命的、吞噬的感觉。吞噬使它们膨胀成一些颗粒……腥臭味的,四处蠕动。我拼命摸索,有一张什么薄片黏在它们上面。用力抽走它,因为它仿佛有重量。我拼命跑出去,大口地呼吸。那是张字条,写着:
奥维德·王敬启:
我不知道你到了哪里去。我知道你逃掉了。你就是如此——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知道你是如此。你总想解释一些,后退一些,诅咒我,然后等我彻底死去——等我无力反抗时,把我割开慢慢地享用。你如愿了!你会陷入永远的悲伤。我赌咒发誓:你,胆小鬼和难以形容的恋尸癖患者,会得到一个不知有多么恶劣的结果。不要把自己当作多么重要的东西——消失吧。永远!
我并不觉得意外;相反,我很高兴。面对惩罚我什么都承认——当我什么惩罚都已经遭受过的时候,补偿就结束了,我也就因此而变得平静。假如他能够平静的话,那么就十分值得高兴了。我毫不犹豫地离开、远离。朝着灯光前进。朝着灯光前进!前面是迈特拉,我已经到了这里……维尔里斯的中心。我可以在这里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15日,帕特尼格
我并不感到所谓的不好受,委屈或是什么别的痛苦。那么明白、清晰地被透视的感觉,并不全然是耻辱的——这是一种最完完全全、最合适的态度,仿佛我已经带有尊严地承认了一切,包括“自己会是一团恶劣透顶的东西组合在一起”这件事。这些想法使我无比地放松和快乐,更何况它们被明明白白地、被一个另外的公民恼怒地写在纸上;这时甚至会产生一些确定了的满足;可能我是正确的,而他也是正确的,那么我就是最终正确的那个。……不由得会从意识的某处产生一股感叹式的解放;不十分真实,却很实用。
我担心起他来——那摊血。他不在那儿,他和我一样逃掉了。一种恶劣的想法又不出所料地产生了:“那么他应当得到报偿!”这多么令人痛恨啊。不知不觉中我望到了帕特尼格,发觉自己是在沿着帕维尔大街,朝着与迈特拉相反的方向行走;一座拱门竖在那儿,颜色不暗也不亮。不知怎么地我想到:“那一天的颜色也会是这样的吗?”我继续向前走去。街道两侧用途不明的房屋窗子上悬挂着层层叠叠的——一些只剩下影子的空壳骨架,形单影只地;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流把它们那些得意的、恰到好处的姿势给搅散了。“那样子真难看,”我想。我想我应当道歉——诚挚地、认真地——表达自己早已经后悔了的态度。突然我羞愧万分地想到,自那以后,我并没有——我仿佛是在进行一次理直气壮的抢劫。自那之后我仿佛什么都忘了,或者认为这些都必须被忘掉;仿佛捂上眼睛就能够避免一切的发生。那迫使我急不可耐地往回走去;可甚至还没有扭过头,那股无奈的、泄气的、绝望的、自我讥讽的气浪便将我毫不留情地拍倒。“你又能够做得了什么呢?”是啊。我不假思索地同意了。或许我是对的。——只不过,是在这里认为“还没有卑劣到那种程度”罢了。这种障碍又要怎么样才能克服呢!
“快到栏杆了吧,”我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远了,就在那边……再走十分钟或许就会到。”天空的颜色血红得让人发抖,让人突然发觉到自己竟对血色有如此本能的恐惧。旁侧有说话声:“你看……”我顺着那那人所指的方向望到了那片栏杆,还有环形的、轮廓并不显得很清晰的台阶,像是被击打了一下似的醒悟过来。靠在栏杆上呼吸,能否感受到叶伽留下的一些东西呢,这还完全不清楚;何况我所看到的——那些到达视网膜的光子也许就反射自他的眼睛。终于我放松了些;本身所有人就是拥抱在一起的,制造的距离也不过是徒劳而已。我看不见他而又看得见他,这难道不是同一回事吗?难道他到了哪里去——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吗?然而意识仿佛是被打碎牙齿掏出了内脏似的空空如也,还缺一些最基本、最不可缺少的东西。而在一切发生之前,它们是存在于那里的;假使那些因素就如物质一样停留在那儿的话,我想现在该去的地方是第三克莱维尔大街,我寄希望于那里能够还原一切的魔术。
奥维德·王
于联合355年11月19日,俄苏尔
我惊讶地发现布拉斯柯维尔发出了亮光——从帕维尔大街和特维尔大街的拐角处就能望到。在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的街口,那些光更强了,就如我推着推车走出这条街的那一天晚上,回望来时方向的那一刻。布拉斯柯维尔欢迎我,原谅了我,伸出双臂拥抱我。我感到解脱,就像回家前脉搏砰砰地跳动。
有什么愉悦和幸福能比得过在一个时间确切地知道自己能够完完全全地回到过去时的愉悦和幸福呢?因我知道这些所经过的、所得到的都出人意料地离奇而诡异。我因一个错误离开了这儿,把那个我留在了这里;丢掉了他的我不再完整,我也因此而后悔莫及……但到了这儿,至少一切都是可以被解决的。我找到他,我坐在那儿,坐在属于我、过去与时间的一张金属桌子上去。那样,窗外的联合将是平静的和安详的,我就能够忘却一切种种——那些时间带给我的迷狂的梦,夜晚的梦。我可以,还是不可以;我走,还是留下;我抛弃,还是保留;我想,还是不想……在我的屋子里,在布拉斯柯维尔,在一切开始的地方……它不会给它们机会。我能平静地、不带偏见地,像过去一样与我自己对坐,在那间屋子里……
关于联合355年11月19日
一层浮尘上是一个挨一个的鞋印,通到半张着门的房间。楼梯间仅存的一盏永久照明灯发出的昏暗黄光,透在门口的那层被踩薄了的尘埃中,散乱的食品堆在码得整整齐齐的一块块食品旁的地上,有些显然是拆开许久而没有吃完的。除此之外有一些饮用水:空了一半的、没有盖盖子的瓶子,有些瓶子倒伏在地,漏出的水显然是被黏成一团团的絮状物吸了进去。奥维德·王的心揪得越来越紧。食品不是他堆在这里的;这点他记得清清楚楚。五个月前,也就是355年6月他离开这里时,楼梯间上的食品架被他精心地整理过了。从门里飘来一股浓重的腥味,像是液体变质后的味道;可这里仅余一片可怕的寂静,他什么也听不到。一种僵硬的勇气和纯粹幻觉般的信念支撑着他迈上楼梯,推开屋子的门。
屋子里暗得要命。从墙壁到地面,从那张铁架床光秃秃的床板上一直延伸到窗沿的金属框上,遍布着连片的黑紫色。记忆中的影子在奥维德·王的意识中闪现,那儿并不是这样的。金属桌还在那儿,桌前赫然坐着一具明显已经失去了活动力的形体——后颈到后背被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上半部分覆盖着干燥裂开的厚厚一层血痂,下半部分还显得有些黏稠,一些浓血还在缓慢地四散流出,结成一团,滴落在地。从伤口中凸出着一块东西,仿佛是被粗暴地塞进去的:一块颜色模糊的蛋形金属。地上杂七杂八地散乱着一些破烂不堪的东西,其中有一顶已经看不清形状的发套。那些肮脏的丝线全都搅和在一起。
那是叶伽啊,他想。他说不出话来。这满目的血——在赤红的、窗户透进的,同往常一样的、联合的光泽里,什么都显出鲜红的颜色。叶伽匍匐在那儿,蜷曲着身体,和一块抹布没有什么区别。可是他清楚地看见叶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于是他弄了些东西:搅碎了的食品倒进饮用水中,把那些东西喂下去……叶伽睁开眼睛,好些了。
“你怎么变得这样了,”有泪从奥维德·王的眼中滴下,他抹了一把脸,黏血被那些横流的水稀释了,变得有些湿滑。“你做了什么呀!”可是叶伽不回答。只是望奥维德德·王,时而眼神无光地望着他,时而激动而仇恨地望着他。发套掉在地上了,而叶伽已经没有力气拾起来。他的头光秃秃的,奥维德·王把手放上去,温度滚烫无比。
“原谅我!”奥维德·王突然跪倒在地,“原谅我。你知道……我绝不,我绝不……不,我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卑鄙一些。……可是我明白了,你说的……”他突然停下了,捂住脸,抽泣起来。
他生气了,我明白……当他的全身抖动,眼睛睁大、嘴巴紧闭的时候,我在那个瞬间几乎想要殴打自己。无论是用什么东西砸,用刀刺进自己的身体,或是一切只要能够造成痛苦的手段——只要我能够找到一种——我就决不放弃,这简直给了我莫大的勇气;但是忍住这一切并且承认这一切,却是更难的事情。我决定了,我说,我什么都说……我近乎虔诚地、犹如向卡斯利亚基斯顶礼膜拜似地痛苦地说出:“我绝不——我绝不再动摇。我发誓,并不向联合,而是向你发誓……”
我流着泪,梦呓般地说完了所有的话:一个字都不剩地、诚挚地表明我想表明的所有东西。他不再颤抖,仿佛笑了,声音嘶哑得难以形容。
“你终于不再欺骗我了,……奥维德·王,我仍然……”有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渗进那些参差不齐的刀刻般的裂缝里。我哭了,毫无抑制地、放肆地大哭。他忍受了多少痛苦啊……可他终于能够觉得,痛苦的确是痛苦的了。“奥维德·王,我痛。……那个东西是什么呢?汉弗莱斯·古里斯丹特告诉我,那就是我们,我们其实并不是我们。……于是我想把它割下,我这么做了。寒冷,发昏……像在冰原上奔跑,撕裂和血的味道。我梦到了什么,如果你能记下来……”我捏住他的手指,那根手指像是胀满了水:仿佛捏下去就会挤出些沸腾的水。“我想到你来……我原本痛恨你。可是越那样继续痛恨,却越难以忘掉你。我明白你原来那么重要……比任何其他公民都要接近一些,重要一些。这其实是……现在我才刚刚明白。也就是现在……”
“义务医院会来的吧!”我焦急地喊道,“义务医院马上就会来。忍受这么多做什么呢。我们还能那么散步到帕特尼格去,像原来那样,你又做什么呢……”
他半眯着眼睛。“义务医院不会来了。你知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吗?在已经过去了的这一段时间里,我应该已经走出义务医院了……一个新的我。”他沙哑地笑起来,“不,说是新的,其实还是老样子。也就仅仅是那个样子——并不能保证,他会像我一样宽恕你。”
我呆住了。我不能理解,这根本难以想象。我不再说话……他也沉默。我不相信他。我只是在等义务医院过来,他们决不会迟到的。我没有必要说那么多别的话。我听见血扑扑地滴在那张铺了布的椅子上,渗过那些纤维,在地上汇成一团黑乎乎的黏泡。后来便寂静无声了;果然如他说的一样,没有人来。
我背起他……背他下楼梯,走上第三克莱维尔大街。灯都灭了,大街上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甚至能感受到太阳的移动,它从大约三十度高的地方下降了一半,但仍然没有东西出现。他沉得要命……血流尽了,重量应该减轻才对;但他就像一块石头那么重。我沿着第三克莱维尔大街走出街口,把他放在那里。他的脸看起来很可怕,于是我使他伏在地上——那块金属还摇摇欲坠地耷拉在那里。我把他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随后望着街道——没有人来,也没有车驶过。但当我已经离开之后,在帕维尔大街的另一侧,我远远地望到——有个披着白褂子的人驻足在那里,站在倒伏在那儿的叶伽旁。我感到一种不属于我的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