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景封锁了皇帝的死讯,萧衍的灵柩被停放在昭阳殿前,无一人前来吊唁。正是酷夏之时,腐烂的气息引来苍蝇、蛆虫、和食腐的乌鸟,团聚在殿前的广场,终日不散,振翅、喑哑、嘶啼,声声齐鸣,像殡葬的乐师。
当太子得知父皇驾崩的消息时,距离他登基之日还不过两天。他眉间的褶皱又多了几层,心头的痛苦又生了几分。这种情绪的变化虽然明显,却并不突然,因为任谁都知道,不过是早几日与晚几日,多几分痛苦与少几分挂念的区别。
他遗憾的是连最后一面也未能与父皇相见,聆听不到他的教诲。他茫然无措的眼睛里,是风雨飘摇的千里江山。而他挥毫的两手,挽不过如山的狂澜。
一个衰老迟暮的父皇胜过一千个年轻力强的太子萧纲,您为何就这么走了,梁国迟早要亡,为什么竟要亡在我身上!让我在生前,独自背着懦弱的名分,死后,又要面对着列祖列宗的责问。
他把心头的万千愁绪敛起,只是向通报的侍卫问了句:“父皇驾崩时,可曾留下什么话?”
“先皇驾崩之时,只是对天“嗬、嗬”了两声。”
竟没有留下半句诫语遗言吗?萧纲神色有几分失望。又问道:“父皇死时神态、面容若何?。”
“回禀殿下, 陛下双手对天,行合十礼,遗容安详,镇静入定”
萧纲自然不知道皇帝死前所经历的一切,他轻轻“嗯”地应了一声,心头略微宽慰了些,现在要去准备登基的事宜,一念及此,又闷闷不乐了。报告先帝国丧的人才刚来,催促新皇登基的人就已迫不及待。
登极的日子定在了这月的二十八日,祭天、下诏、承诰、大赦,仪式一切如旧,却已不复先皇祚临帝位失的气象威严。连日以来,侯景不断于朝中肃清反对自己的力量,已是有诸多皇梁重臣被屠戮。余下百官虽然品阶各异,神色却都是一样的委顿。萧纲细细看来,队列中竟有一半朝臣自己识不得,干涩地苦笑一声,他想把自己从这肃杀压抑的气氛中挣脱出来,抬头举目,太极殿前汹涌的人潮尽数退去,仿佛看见了百里外的溧阳公主。
他尤其忘不了的是,每年的三月三,总要钻入碧波去闯荡玩耍的小郡主。
上巳日是每年建康城的盛典,但人们更愿意用“临水会”来称呼这个充满欢乐的日子。在这天,人不分贵贱,民不论长幼,悉数来到水边,或操桨泛舟,或临水宴舞。帝室王公之家,则在水边施设帐幔,车服灿烂,走马步射,饮酒赋诗。“尔乃分阶树羽,疏泉泛爵,兰觞沿沂,蕙肴来往。宾仪式序,盛德有容。吹发孙枝,声流嶰谷,舞艳七盘,歌新六变,游云驻綵,仙鹤来仪。都人野老,云集雾会,结珍方衢,飞轩照日。”一切都如萧纲《三日曲水诗序》中所写。
而贵家的女眷,也唯有今天,才能稍微放松形骸,无拘无束地舒展于天地之间。皇室诸多公主妃主郡主,大多衣锦绮华服,着粉黛胭脂,于此日竞相斗艳。谁受得到的夸耀多,谁吸引的目光众,谁给谁脸面,谁拆谁的台,谁愤懑不平,谁不识好歹,短短一天内发生的事却足以兴起后宫十天半月的趣味而不散。
而唯有小溧阳,喜欢脱离开精致的帐幔,跑到百姓簇簇的河段间,划着小船,摇曳其中,甚而潜入水中,弄得一身污泥。她不作姿态,不避凡民,年纪虽小,得到了全程士民一致的喜爱。父皇有时因此责骂她有失体统,定遭后人非议。她便机灵地说道:“吾生也须臾,宁不曳尾当涂?岂可显贵留骨。”父皇平日里对佛老之理颇多精研,听到妙仪此番作答,往往惊叹不已,而后大笑,不再追究。
此时呢?她不知道怎么样了,一个人住在深林之中可会觉得害怕吗?
“朕以不造,夙丁闵凶。大行皇帝奄弃万国,攀慕号絺,厝身靡所。猥以寡德,越居民上,茕茕在疚,罔知所托,方赖籓辅,社稷用安。谨遵先旨,顾命遗泽,宜加亿兆。可大赦天下。”萧纲呆愣了好久,宣读诏令的太监才用奸细的嗓音将萧纲再次拖回登基大典。
底下位于百官左首的侯景,看了萧纲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本该洋洋得意,无奈登基大典实在繁琐,侯景一个外族放羊倌的儿子哪里懂得这些仪式,便也迷了神,一些事情缓缓铺开来:自己这几日虽然是春风得意,宫中府中,无人不屈从于他。但偏偏晚上睡不安稳,老是做梦,梦到自己是一条黑蛇,在幽暗的深潭里来回游动,能看到阳光照映在潭上,但自己无论怎样扭动着身子却始终冲不破水面。
侯景不知此梦是吉是凶或是有何预指,素知王伟精通易理八卦六爻之术。于是一等到散朝后,就走近王伟身旁,与他说了自己的梦象,想听听王伟之意见。
王伟表现出少有的震惊,却看不出来是喜是乐,凑近侯景耳旁:“蛇破水则变为蛟,蛟出潭则化作龙,然池深潭小,出水受阻。丞相此梦,似在说明,虽有成龙之象,却别有一番险要,须得集内外之力利,奋力打破困境”
侯景听了又是欢喜又是惊惧:“还请王卿明示!”
王伟稍稍摆了手:“仅凭一梦之象,尚不足观,丞相可静候片刻,待卑职先沐浴更衣、焚香洗手之后,便去府上替丞相占卜。”
侯景心中有少许不解,不过卜筮而已,何必搞得如此繁琐,不过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满口笑道:“那就静侯王公了。”
王伟于返家途中,也在反复思量侯景梦里隐藏的吉凶,末了,心中似有所悟。沐浴完毕,深吸口气,以企达到心无杂念之空灵境界。带着占卜用的蓍草,便从容往丞相府上走去。
侯景见王伟前来,恭敬相迎,王伟应声过后也不多话,从五十支蓍草里,取出一根,象征太极,余下四十九为用。分二,象两;挂一,象三;揲四,象四时。王伟熟练地操演开来,三变一爻,先得一阴,再次,老阳变阴,又得阳,如此反复六次,历十八次推演,方成巽上艮下之卦。王伟看着地上的卦象,若有所悟,不谈卦象,问侯景之梦:“丞相梦中所见之潭,是如何之潭?”
“潭中水质清冽,鱼虾肥美,又有许多妖娆的水草,阳光投映之下,潭底就尽是五彩斑斓的颜色。”
“唔,那便是了,梦中困住丞相之深潭,便是此时之梁国。”
“此话作何解?”
“黑蛇本非水中之物,以作客之身而游行于深潭之中,与鼋、鼍相争,虽威风一时,终无可立足。”
侯景高声叫起来:“对,对!先生神了,我目前虽挂着丞相这个鸟名分,但梁国人难归附,国中每时每刻、各州各郡都有杂种要来反叛我!尤其是三吴之地,民风彪悍难驯、不肯服从于我!”
“事在人为,灵蛇既可变蛟,丞相自然也可反客梁国,自居其主!”
“好!那我做梦破水而不得是怎么回事?”
“蛟龙之生也潭渊,蛟龙之困也潭渊,尺泽之纵横,终不为真龙,潭渊者,梁国也。丞相若耽居于此,泽涸而身困。此梦应了三吴之事,须得加急用兵,以平梁全境。如是,复腾云乘势,北上进取,尽收四海之地,遨游八荒之域,方为中国之真龙。”
“好,好!眼下王公可有妙法助我腾云驾雾?”
王伟指着地上的卦象带着些许自得之意说道:“妙法尽在此处。”
说完后,扭过头来看了一眼侯景,见他茫然,便解释道:“此乃《易》六十四卦之风山渐卦,渐。女归吉,利贞。彖曰:渐之进也,女归吉也。进得位,位有功也。进以正,可以正邦也。其位,刚得中也。止而巽动不穷也。上九爻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吉。 是吉卦。”
侯景虽不懂卦辞之意,但听了吉卦两字,喜悦之情已是溢于言表。王伟知他不懂,进一步解释:“此卦是说,利于出嫁,进能得位,前往有功。”
“出嫁?”侯景瞪大了眼睛。
“正是,此卦下卦是艮,为山为止,艮少男,上卦为巽,为木为顺,巽长女。本是利于长女婚配之吉兆,然丞相以异域之身来此,反客为主,是乾坤颠倒,以少男为少女,以长女为长男。利于出嫁,乃是兆示丞相当择一佳偶,方可鸿渐于陆,驰骋万里!”
侯景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王伟又趁势继续说下去:“臣闻皇帝有一女溧阳公主,可许之于丞相,既能使萧纲不敢擅动,为丞相新添皇室宗亲的名分,以服人望。又正好应了此卦。岂不美哉?”
侯景听到娶妻二字,不由得想起了死去的妻子,因为自己叛逃,被高澄生生投进了油锅,心中生起一两分的惆怅。
王伟见侯景神色略显委顿,便补充一句:“下官听闻,溧阳公主生得国色天香,年方十五,除此之外,国中怕是再难寻一人能配得上丞相。”
“哦噢喔。”侯景的眼里立刻露出异样的光彩。王伟不语,又从袖口里掏出一幅卷轴,平摊地上,放与侯景观赏:“这是宫中老画师临摹的真人画像,他还说,画中此人,怕只未及真人之万一。”
侯景顺着卷轴铺展的方向看去,随着从上至下,又从下到上,猥夷的眼光在银光纸上来回游移与变速,对着她的全各处,瞳孔里渐生一团火苗,恨不得将纸上美人的纤衣都给层层烧掉,却又不伤及她那洁白细腻的肌体,让他茂密短小的胡渣在她粉嫩的脖颈上来回蠕动...
王伟于一旁看了,心中暗笑,此事十拿九稳了,便怂恿他于近日就去面找新皇帝求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