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的一声,不知是谁家的什么木器重重地断在暖气片上,铮铮的震动藉了暖气管传了过来,母亲在灯下织毛衣的手莫名地停了。
初搬来的时候,和母亲挤在同一盏灯下各自读书,正读到《红楼梦》末段,僧衣的宝玉在风雪里一步步地前行,一缕琴音颇应景地糅合进来。是小提琴凄清的高音啊,月光般地莹润哀伤,又像是那茫茫雪地上冬日里轻轻的风,携着晶亮的雪屑,柔柔地牵着那麻布僧衣的袍角,不觉痴了。
掩卷细听,那琴声是极细腻的,演奏者的手在弦上慢慢地揉,一位长身玉立的姑娘,正在月光的沐浴里悠悠地拉着这段慢板,把月色丝丝缕缕揉进琴弦里。
一曲终了,不由得疑惑地抬头看母亲,她也掩了卷听琴,注意到我不解的目光,忙解释说,想来是楼下的A姐姐在拉,“她这小提琴拉得,着实不坏”母亲赞叹地说着,“比我当年不知强了多少!”然后又惋惜地一叹:“唉,要不是我当初为了高考,现在或许也大有名堂啊!”
琴声是每晚必响的,我那临窗的屋子里声音最好,是以母亲总要过来,或拿着书,或拎着毛线团,颇感慨地侧耳听着。那楼下漏泄出的丝缕琴声,总能枝蔓地绕上文本,混进毛线,于是我们总要耗费太多精力,睁大耳朵挑它们出来,故而每晚读书读不许多页,用线也用不许多匝。
后来在楼道里遇到A父,颇和善的一个人,只是已显出些老态,海拔略低的头顶心在边沿上的一圈花白中熠熠生辉。他满脸是笑地向我们赔不是,说他女儿近来练琴准备比赛,“打扰四邻啦。”母亲忙夸他女儿琴艺好,不料他一声长叹,“唉,琴艺再好,也是个要高三了的人。”有什么东西渐渐把他的笑容剥离下去,“每天放了学就是练琴,课业虽说不差,老师说努努力高考也会把握些,可是她……”A父说到这,脸上已覆了愁容,短短的手指颇笨拙地挠着秃秃的头皮,咔哧咔哧地响“高考可是人生大事,当年我为了高考,恨不得家都不敢回,更不要说小提琴啦,那才叫‘枕戈待旦’,她现在这么轻松,我可就怕万一……”摇摇头,像是在甩脱什么,“得了,我还得回家做饭去。”说完敛起愁容,背着手走了。
后来琴声大大地响了几日,从早到晚几无断绝,同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她一遍一遍地拉,手法却各不相同,应该是在斟酌和比较吧。音色因为不停打磨的缘故,仿佛多出了许多伤口,露出鲜红的血肉来,一点铁腥味弥漫着。渐渐地,琴声中多出略微的一点颤抖,疲劳而兴奋地,带着一种殉教般的狂热。
母亲边听边叹气,“她比了赛,或许就再不拉琴了吧,这样好的琴,过了这几天就再听不到了。”
A的演奏,后来我侥幸在网上搜到,观众是密匝匝的,在她之前出场的是个平常的女孩儿,淡淡的拉了一曲,就在观众的躁动中仓皇地逃下台去。此刻的观众是饥饿的,就像真正的烟民对一截女式烟的不满足。
巨口一样大张开的观众席上,繁杂的噪音滚滚地碾来碾去,仿佛正审视着眼前空盘子似的舞台,期待着下一道好菜。而后A慢慢地走上来,慢慢地持起琴,观众骤然静默了,场中的空气陡然凝固。她浑然不觉,面上的神采仿佛尽数集了在琴上,洋溢着釉般的光彩。然后琴声自然而然地荡漾起来,观众千里长堤般的静默骤然多出了无数蚁穴,气氛渐趋松软。
琴音潺潺地流泄出,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眷恋地揉,熟悉的曲调自在地回荡着,回荡中又似有什么东西啄破壳儿蹦了出来,无形无相地在场中盘旋着,吮吸着观众的精神,羽翼渐渐丰满,身形渐渐结实,而后轻轻转身,带着许多东西,向远方飞去,只留下一片叹服的静默。
当晚,那啪的一声就残酷地传了过来,暖气片铮铮地颤抖,仿佛叫那绝大的反差刺激得失了神,隐隐约约有两个声音在其中扭结着哭泣。母亲放下毛线,怔怔地望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其上看见了什么她久未回忆起的东西,“唉,当年要不是为了高考……”。
第二天,黑色的琴盒无奈地躺在楼下,我把它捡回来,不忍心打开,就用布细细地擦拭。这是个很古老的琴盒,两条带子磨得看不出本色,一片惨白。母亲说这琴盒早该换了,也不知A怎么想的,“多半是个二手货,这么旧,少说也有几十个年头”听了这话,我忙小心地把琴盒藏在床下,又用布恭谨地覆上。
毕竟是孵出过两个梦想的物件啊……
沉寂了一年,A终于考上浙大,在父亲的老泪纵横里坐上南下的火车。
后来又在楼道里看见A父,他的头发惊人地全白了,脸上也多了些皱纹,头顶的光亮却扩大了势力范围,见我惊异的表情,他颇不好意思地用短短的手指咔嚓咔嚓地挠起头来,“你A姐姐一走,我这心里松劲不少,也就老得快了点。”然后,脸上露出了小学生那般犯错似的红色,咔嚓声又响了些,眼光里填满了局促,“……那个盒子……对,就是那天楼底下那个,很旧的一个盒子,我那天看到是你捡了的,你……还留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