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像的那个人
文| 徐淑红
我觉得,我现在越来越像一个人。
今天是我生日。正巧母亲让嫂子捎来了一袋“社果”,用野艾叶和糯米粉做的,形状有圆的有船形的,碧绿的颜色则和窗外此时的春色接近。
故乡每年的春社日家家都要包这种果子,三十多年前,就是在这个时候,母亲正在小姨家帮忙包社果,并且吃了两个,突然腹痛,然后就生下了我。
这是母亲告诉我的。我无法看见,我只知道,我和母亲一样,对所有的糯米吃食都不感兴趣,包括故乡宴会上经常在早上吃的麻糍还有端午节的粽子我都不喜欢,但对碧绿的社果却情有独钟。
我对食物的好恶深受母亲的影响,比如吃酒时不吃麻糍和开席时上的大块肉,最后上的用于下饭的肥肉更是一点不沾,喜欢喝汤,什么蛋汤、肉汤尤其是猪肝汤特别喜欢。
只有一种食物例外,就是辣椒,母亲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而我和兄弟们也许是受父亲的影响,从小都爱吃,但现在因为身体的原因我也不怎么吃了———我觉得,我越来越像母亲了。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经常与各种各样瓶瓶罐罐的药打交道,那难闻的中药味时不时在厨房里升起,为此我很同情母亲。
虽然瘦小的母亲在儿时的我眼里就像慈爱宽广并且无所不知无所不包的大海,但在这点上我一直很同情她,也曾和兄弟们一起善意地笑她把药当饭吃,“舍得吃药,不舍得吃东西”。
并且一直对自己的身体颇为自豪,我的身体也的确一直不错。不想近几年来身体却总有这样那样的不适,这不,这次又刚腹痛发作吃了药好些,这诱人的碧绿的社果也不敢吃。
中药对于我也不再神秘和遥远,那熟悉的树根树皮散发出的清香也开始在我的屋子里弥漫,在这弥漫并且包围着我的中药的香气中,我总能看见母亲的身影。
其实,我一直都很像她。一条通往故乡的乡村公路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急急地行走着,腹中早已饥肠辘辘,这个女孩十多年前是我,四十多年前则是我的母亲。
不同的是,母亲当年是由于时代和家境的原因,我则是出于母亲传给我的节俭习惯和“归心似箭”的心理。
母亲空着肚子步行的是从县城到故乡的几十公里路,有一次竟然因为饥饿昏倒了,外公着急地寻了很久,才在公路边的田沟里找到昏迷中的她———母亲的身体因而早早留下了胃肠疾患,也许这就是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吃辣椒的原因吧。
我则只是用脚步丈量从镇上中学到故乡的几公里路,靠着母亲传给我的她在大山里练就的脚劲,瘦小的我在结伴同行的伙伴中总是走在最前面,他们甚至说我走得比他们跑得还要快。
在我几乎贴着地面的行走中,饥饿的感觉和贴近母亲的感觉一次次变得分外清晰,我仿佛能看见年少时的母亲,对家和母亲的思念也愈加强烈。
看到故乡的房子我就心安了,看到母亲的身影我的心就彻底放松下来,软在椅子上等着母亲给我做香喷喷的蛋炒饭。我觉得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吃过的味道最美的饭。
母亲她虽然出生在读书风气浓厚的婺源,但以外婆家当时的家境也是不可能让母亲去上学的。
母亲就自己跑去学校报名,老师为她热切的渴望所感动,不辞辛劳,翻山越岭到外婆家中劝说,就这样,靠着自己的争取和老师的劝说,母亲终于迈进了学校的大门。
因为外公长年在外谋生,外婆要外出干活,经过老师的特别批准,母亲还曾带着年幼的小姨一同去上学。
母亲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学习认真勤奋,加上天资聪颖,成绩一直很好,初二时还因为成绩优异被选拔和初三的学生一同参加中考。
母亲想考高中再考大学,但外公不同意,一定要她报考师范,母亲为此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无奈地听从了外公的安排。
母亲一跨进师范学校的大门,外公就因病去世了,很多人都说外公有先见之明,母亲在悲痛之余也感到庆幸,虽然失去父亲的她此后的求学之路更加艰难,经常捡别人用过的纸张在反面打草稿甚至写作业。
母亲说这也是她的字变得潦草的一个原因,但因为师范不需要什么费用还有补助,她得以继续完成她的学业并参加工作,如果去读了高中,那是肯定要辍学回家的。
年少时的我和母亲当年一样,学习无忧,比母亲幸运的是,我的生活也无忧。
和母亲一样一心只想考大学,中考志愿上只填写了高中一栏,虽然成绩出来大大出人意料,我比平时成绩低了很多,但还是如愿考上了重点高中。
高中以后我的成绩却不知怎么就不行了,生性怯懦的我拒绝了别人的帮助也拒绝复读,高考时只考取了一所中专也义无反顾地去了。
母亲对此没说什么,但我想母亲心里一定是有遗憾的。我知道从小父母都对我寄予厚望,但我却让他们失望了。
母亲个子矮小,且瘦,近来越发地瘦了,让她总疑心自己有什么大毛病,虽然到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医生都没查出什么。
听说母亲年轻时曾经胖过,我看到过一张我们兄妹小时候和母亲的合影,母亲抱着小弟坐在凳子上,她微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也可能是照相的师傅按动快门时母亲眨了眼睛,她的脸看上去有些胖,身子也是。
但我看到的母亲一直都是瘦小的,小学时我就长得和她差不多高了,经常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村里人见了都说我们像姐妹俩。
现在我女儿小学还没毕业,也快有我高了,我也喜欢和她勾肩搭背地走在一块,很多人见了也都说我们像姐妹俩,我听了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又恍然看见我搭着母亲的肩膀走在故乡的巷道上。
母亲很腼腆,不善说话。这我早就知道,但我一直都不觉得,因为我和母亲总有说不完的话,而且母亲去洗衣时遇上一位同事也常常会说个不停,有时甚至觉得她太啰嗦了。
所以听到来家玩过的同学说母亲少言寡语时,我大为惊讶。但想想自己不也是这样的吗?和熟悉的人说个没完,见到陌生人则张口结舌甚至脸红心跳,不过我还是不觉得,只是在自己的体验中想象母亲的腼腆。
真正感觉到这点是近几年的事,甚至在我家里母亲都常常显得有些局促不安,话也很少,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每次都是我挑起话头和她聊,她的话才开始多起来。
母亲那个年龄的人读过书的很少,师范毕业的就更少了,母亲告诉我,年轻时她也曾有机会走出校门进机关的,但父亲不同意,对此母亲不无怨尤,不过她只和我说过一次。
我有些惊讶,同时也为母亲感到庆幸,因为就我自身的经历而言,像我和母亲这样的性格在机关里,在所谓的“官场”里是多么的不适合,内心常常要忍受多少折磨。
当然我知道,母亲当老师心里也有过很多折磨,要经常面对“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的烦恼,面对学生的不听话也常常感到无可奈何,又不是那种会发脾气的人。
有一次实在太生气了,也只是把粉笔盒扔在了地上,坐在第一排的我赶紧去帮她捡起来,我看见很少流泪、即使和父亲吵架也不流泪的母亲竟然泪花闪闪。
前几天,我陪母亲去逛街买衣服,是给伯母买。
在一家一家服装店里,在一件一件衣服面前,母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这和我在众人和陌生人面前的那种局促不安一样,我总是能在自己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母亲年年过节时都要给我和兄弟们的孩子买衣服,以前总要叫上在城里的一个阿姨陪她去挑选,后来又叫上大哥的岳母,现在就总叫上我们自己带着小孩一块去试,我知道,她把握不定。
这次给伯母买衣服她叫上了我,却不知我还是和她一样,望着母亲的一头白发和她的不知所措,我心里一阵难受:母亲都老了,我怎么还是这样没一点长进,不能让母亲有所依傍?!
母亲的白发很早就有了。当然这也可能有遗传因素,舅舅和弟弟也都年纪轻轻的就有了白发。
如今母亲的白发似乎反倒少了许多,可当染发剂褪掉后,那仿佛从天而降的一头灰白多么令人触目惊心,我的心也每每掠过一阵阵伤感。
这两年母亲不用染发剂了,说看到书上说那东西伤头发伤身体,我以前就说过她不听,不过母亲这样满头白发还真有些让我不习惯,原本看上去显得年轻的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现在的我是一头乌发,一位同事在仔细看过我的头发后,却说我这样的头发老了会很容易变白,我想到那时我真的就和母亲一样了。
母亲是一个不善于表达感情或者说是一个不习惯表露感情的人。
虽然我和母亲常常有说不完的话,小学高年级时还曾和母亲勾肩搭背地走在一起,但其实我们一直都不习惯表露感情。
学生时代接到母亲的信我总是又惊又喜却又总是不敢一下子拆开看,因为不敢看信中表达情感的文字,这些感情当然是真实的,我也能理解和感受,但却觉得很不习惯,当然更不习惯身体的亲密接触了。
有一次,一位并不是很要好的同学挽住我的胳膊走了一段路,让我感觉很是别扭,到达目的地后她才松开,我感觉如释重负,长出一口气。
前些天和母亲一同上街,我情不自禁挽住了母亲的胳膊,我看见母亲的表情竟然有些不自然。
母亲曾经很喜欢看书,也给我从小就购买和订阅了不少书刊,她自己原来也一直订阅《八小时以外》、《中国妇女》等杂志,这在乡村是罕见的,我想我对书籍的热爱就是这样被培养起来的。
母亲的文字功底也很不错,刚参加工作就在北京的《辅导员》杂志上发表过文章,但是后来就没见她写过什么了,看书的时候也很少,她订的杂志大多被我拿来看了。
年少时的我为此还埋怨过她没了自己的追求。可是她哪里有时间呀?她有我们兄妹四个孩子,还要教书,父亲又在外工作经常不在家,母亲又是个手脚很慢的人,可想而知她有多忙了。
常常顾不上吃早饭就要赶去学校上课,中午放学回来要给我们做饭还要洗衣服,吃过晚饭又要赶去学校办公备课,星期日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她又要洗洗晒晒,打扫卫生……她常常忙得连梳头都顾不上。
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一直是一头短发,还有雪片一样随着她匆匆挥动的梳子而匆匆洒落桌面的头皮屑,我自然从小就是短发。
一直以为这也是我像母亲的地方,直到后来看到两张旧照片,一张是母亲师范毕业时的合影,一张是她一个人的,都留着长长的辫子。
那张她一个人的照片是个特写镜头,简直就是一张黑白艺术照,乌黑的长辫子搭在一张灿烂的少女的笑脸旁,真美!我才知道,这原来也是母亲和我的不同。
我仿佛又看见,在学校和我们家的老屋之间,母亲在不停地奔跑着……
前几年母亲退休了,在家做饭侍弄菜园,这才轻松了许多。
去年年底父亲也正式退休了,想回故乡去住,母亲却不是很想去,身体不好的她觉得在县城看病更方便,另外我觉得还有一个原因,其实像我和母亲这样性格的人是无所谓住在城里还是乡下的
以前在故乡时除了到学校上课和到河边洗衣,母亲一般都是呆在家里。搬来县城十多年,母亲也难得回去,有什么事大多是父亲去处理。
父亲与故乡的联系更多,毕竟那是我们和父亲共同的故乡,并不是母亲的故乡。
不过母亲说了,她随父亲,父亲去哪她就去哪。对此我心里也有些矛盾,父母在的地方才是故乡,因此我希望母亲搬回去住,那样我就也可以回到故乡了,而且我想故乡清新的空气对母亲的身体也会大有好处。
但故乡离县城毕竟有几十公里的路程,肯定不能像现在这样方便地见到母亲。
其实这可能也是母亲不太想搬回去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兄妹都在县城,每到周末她都要打电话叫我们回去,虽然我们回去她和父亲更累,我们和她话也不是很多。
可她看到我们就心安了,离得远了也怕不能这样经常见到我们,心也就常常难安了。
年少时的我一心想着去远方。毕业分配时为此与父母发生了一次激烈的冲突,父亲的大发雷霆我并不惧怕,但是母亲的眼泪(要强的她很少流泪)却让我心痛得几乎要动摇,但我还是固执地坚持着。
我被分配到了一个比较远的地方,早已不像学生时代那样想家的我,任性地一次次延长回家的间隔时间,有次隔了很久才因公事顺道回了趟家,躺在床上的母亲喜出望外,父亲告诉我母亲最近身体一直不好,老是做梦梦见我。
现在想来自己当时真是很不懂事。母亲希望我分在县城,是希望孤身一人在县城工作的父亲身边能有个人照顾。
不同意我改派到乡村小学教书,并不是像父亲那样看重面子,甚至也不是反对我当教师,而是担心我,她听说过一些偏远山村小学女教师的悲惨故事,当然那实际上是极个别的,但是母亲担心那极小的概率在我身上会变成百分之百。
甚至我分到乡政府后,和同样从学校毕业分配来的一名当地青年恋爱时,母亲仍然很为我担心,怕我会被欺负,而她离得那么远无法看见更无法帮上什么忙。
当然母亲这些担心和顾虑最后都没有变成现实,母亲也是在看到这些担心变成多余后才松了口气告诉我的。
当我明白这些时,母亲已是满头白发,我的女儿都长得快有我高了,岁月就是这样无情,很快女儿也会离开我们去远方———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很不安。
我不知道到那时我会是怎样一种心情,但我想,那时的我会更像一个人,也会更懂一个人。
是的,我不知道今后的我、老了的我会怎样,但我知道我会越来越像一个人,应该也会越来越懂一个人。那个人就是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