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里妈妈说,暑假带我去长沙去哩。”
那时我觉着长沙也不是很远,电视里长沙人说着和我们一样的话。“那你回来的时候要给我带好吃的啊!”我说着便将手里沉重的书包往小矮个盛思思怀里一塞。除了自己的大背包,她手里还抱着我表哥的书包。
半边天的黄昏全洒在小卖铺的门口和小卖铺对面的盛妈身上,盛妈一眼便看到了身上挂着三个书包的盛思思,她径直抓住身边的拖把旋风般从黄昏里跑出来,好似一个穿着黄金甲的女战士,夺目得让我们看不清她的脸。
拖把裹挟着“你们几个臭小孩”的声音飞驰而来,“啪”地一声打在地上,我们几个和受惊的雀儿一起慌张四散而去。
“我不会再回来了。”邵丹最后留下的这句话在我们匆忙逃走的脚步下被踩得稀巴烂,没人听见一点声响。
我拖着大书包和表哥一口气跑过小卖铺,穿过长桥直奔家里,屏住粗气,做贼似地放下书包,正儿八经地端正坐着开始写课后作业。厨房里外婆在“笃笃笃”的切菜声中捻起根菜叶塞进嘴里,卧室内电视中花鼓戏的戏腔一不留神就唱到了深夜。
“哟!鸾可爱!昨晚可是挨打了呀!”一早起来,邻居家的大叔端着刷牙缸大舌头地说道。
“还不挨打!这么小就开始欺负人了!”外公在卧室声音高昂地叫着,让我禁不住怀疑今晚又得受一顿打。
昨晚盛妈拜访走后,我和表哥就“扑通”两声双双跪在太姥姥的牌位前。我觉得总有一天太姥姥非要被我们从土里气起来,因为每当我们犯了错,就要跪在这里跟太姥姥承认我们犯的错误。在讲述之前,我们会在树枝抽下来“倏——”的声音中嗷嗷直叫。
邻居家大叔的大嗓门让上学路上的家家户户都知道了我鸾可又被打得哇哇叫的事情,真是丢脸。
“喂,鸾可爱。你这咋回事啊,天天都要吃鞭炒肉呀!”
“我看看这是谁呀,这不是鸾可爱嘛!愁眉苦脸的干嘛呢!”
村民都叫我鸾可爱,但外公给我取名字的时候,说我“可亲可爱又可恨”,便取名叫鸾可。后来等我稍微认得几个字,便要擅自改名。我穿着大裤衩不管不顾走在大街上一路吼过去:“我不叫鸾可!我叫鸾可——爱!可——爱!”
这时我带着阴沉中泛红的脸盘子走进教室,瞥了一眼第一排的盛思思,昂着头没好气“砰”地一声将自己的身体砸到座位上。盛思思想必也被这肉体与板凳碰撞的巨大声音吓住了,她灰溜溜地扭头偷看我一眼,接着又被我恶狠狠地给瞪回去了。
按理说双方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状态盛思思应该不再与我一同走才对,可一放学她便飞速地收拾好书包等在我的座位旁。
“可爱,走吧。”她轻轻地说。
一路上她跟在我身后,我不言,她也不语,一直跟到了我家后面的池塘边。我从家里取了桶,在地里挖了蚯蚓做成虾饵蹲在池塘边吊起了龙虾。池塘里的龙虾很大只,钳子也很不安分,尽管它们被我扔进桶里可还会有一部分举着大钳子奋力地爬出来。
“可爱,如果你背不动书包的话,我可以帮你背的!”她捏着小拳头低声说着。
看着比我小一整个脑袋的盛思思,我小小的心脏突然内疚地跳个不停。临走前便将我钓的一整桶龙虾全送给了她。
那时我不明白她为何非要黏着我们几个总爱捉弄她的几个小孩子,赶也赶不走。直到后来我也成为了一个地方的后来者,才体会这殷切地希望被接受被融合的感情。
不久后的那个暑假,燥热似乎把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带走了。邵丹被刮到了长沙,表哥被吹到了江苏,就连盛思思也不知所踪。我用一年时间习惯了一个人跪在太姥姥的牌位前,可还没有等到太姥姥被我从土里气起来,就得到了妈妈要把我带到山西的消息。
这下子,我也要硬生生地被从这个村子身体里掰出去,村子被扯得生疼,却还是一声不吭。就像临走前的那个晚上,外婆在微弱的灯光下替我在保暖裤上缝上一个个小布袋,针扎到手上,却在说大城市坏人多,要把钱揣里面。我翻了个身,咂咂嘴,装作熟睡过去,可一扭身,眼泪就顺着脸庞直淌。我脑袋被一只温柔的大手裹住,摩挲中,床边传来了外婆轻微的抽噎声。
寂静的夜里,外公吐出的烟圈始终没断,外婆的抽噎声也格外巨大。
我在晨雾中坐上蹦蹦车,在大小石头上磕绊起落,然后转乘大巴,坐在最后一排吐得昏天黑地,最后总算坐上了还算舒服的火车卧铺。我与母亲挤在狭窄的卧铺上,看太阳落下,夜幕降临,玻璃窗里映出了一张看似淡定却又茫然无措的小脸。
走下车的那一刻,我不觉得城市的天空和湖南的那个小村子有什么不同。车辆川流不息,人来人往,过去全被火车抛在回忆里。无人再唤我“鸾可”,只叫我户口本上的名字“俞镜”。
第二天我随着下班的母亲一同去买菜,卖菜人坐在小板凳上,或吆喝或沉默,街道两边全是绿油油。在一片绿色之间,一位身着花棉袄的老奶奶朝我招招手,笑眯眯地举起一颗大白菜。我看不清她手里的绿油油是何物,只突然觉得那是外婆坐在一片绿油油之间,仍是同样浑圆的身躯与同样的大板牙。我死死盯着老奶奶,思念与回忆涌上心头,眉头一蹙,泪如雨下。母亲无法控制住我洪流般的情感,只是尴尬地笑笑将老奶奶摊前的大白菜收走,顺便将我一起打包带回家。
时隔很久再想起,我终于承认母亲的那句“和外婆一点都不像嘛”,可我依然有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情感。只因每当想起一片绿油油之间的老人,便觉得那是外婆一人在辛苦卖菜,孤苦伶仃,而我却无法伴她左右。当我跟着母亲离开的那一刻,两位老人便失去了最后的陪伴,岁月漫长,孤独无边。
如今我回不去也顾不了,感情缩小成千里之外的小雪点。
来到一个新地方就是站在一个新的起点,过去那些弯弯曲曲的道路不曾有人踏上,倘若让我重新诉说,那道路上必定长满了鲜花。就好像我对一个同学说的那样,我有两个名字,曾经叫做“鸾柯一梦”。没有预兆地,我将这四个字脱口而出,我忘记这四个字是如何从书里或者别人的嘴巴里牢固地镌刻在记忆里的。说出来的那一刻,就好像我曾经的名字就是这般特殊。
总归无人识我。
“俞镜,想听我拉小提琴吗?”
“超级想啊!”
“那放学后去我家玩吧。”
“说走咱就走啊~”
她家离学校其实并不远,可我却被拐得晕头转向,只因为来到小城太久没有受到邀请,也太久没有出去。在村子里郁郁葱葱的林子里与飞檐走壁的墙壁上穿梭惯了,这七拐八折的小区小道将我折磨得够呛。
她柔软且富有弹力的床铺很容易让双脚上瘾,我俩拼命地在床上蹦来蹦去,摆弄各种各样的姿势飞向空中。玩得正起劲时,突然“次啦”一声,紧接着我的大拇指调皮地从袜子里钻了出来,我们俩人望着这硕大的拇指,乐得在床上直打滚。
我听完小提琴回家时天空已经微微发黑,母亲端坐在大厅中一声不吭,感受到空气凝重的我还没有来得及挤出一个笑容,母亲就赤红着双眼愠怒地吼道:“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多长时间?!”
我登时被吓得失了语,话语梗在喉咙里化做了汽水涌进鼻子,酸得我双眼通红。我不明白我仍和以前一样去好朋友家中玩耍有什么不妥。
母亲死死地瞪着我几分钟后见我一脸委屈,念我年幼不懂事,鼓胀胀的肺便泄了大半,语气转为柔和地说道:“镜儿啊,咱在这地方可是外地人,咱们没亲没故的,你说出了事情我找谁去帮忙啊。你看其它家家户户都认识,有事情相互一个照应,咱们可不好办事呀。听话哦,乖,别哭了。”
可听完这话,我“哇”地一声哭出来,当时哭得那么伤心,也许只是在预见性地哀叹自己身份的无奈。
对于这个城市,我来自外地,始终是客。是客便要有客人的样子,要始终恭敬拘谨。我与这个城市友好相处,不熟悉也不陌生,少有作为一个主人的姿态宴请他人。
在小城里的几年我上过三个不同的小学,相逢太短不等茶水凉,夕阳燃烧离别多少场,识的人多了,交心的人便少;走过的路多了,陪伴的人便少。我始终作为后来者的身份进入到不同的生活当中去,半路而出,缺少过去的回忆便始终没有气势如虹的勇气。等到小学毕业,我竟孑然一身,回忆起来也没个念想。到达的地方越多,便越思念儿时的生长的地方。
当我踏上火车的那一刻,从此便只有眼前路,没有身后人,回头无岸。
听闻大学有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我去了福州时便希望遇见的人彼此都是客。可当我听到身边人皆发出软孺的台湾腔时,才发觉我寻找的不过是个理想世界,而现实生活中客人只有我一人。
有时夜晚独自一人,城市慷慨亮整夜光,如同少年不惧岁月长。城市偌大,我处于此地却又不属于此地,于是我爱上了旅游——随行的人皆是这个城市的客人,我做足攻略,向陌生人解说陌生人的风光。
我不愿意听别人问,“你来自哪里?”我说不出。
我曾一度将湖南视作我的故乡,可我的籍贯却给我开了个玩笑,它待在了安徽。户口所在地也迁了又迁,踏遍万水千山,也寻不到一个故乡。
辗转十几年,归属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家乡的答案本应是个下意识的词,而我听到问题时却是下意识地藏起来。
今年夏天我又重新坐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三四个小时的大巴和三十分钟的蹦蹦车回到我曾经玩过泥巴的地方。我“吱呀”一声推车门的动静似乎打破了村里的宁静,旁边小树上的雀儿扑棱棱飞远了,村子里再无此起彼伏的“鸾可爱”的声音。故人旧时容颜未沧桑,怪我一人走出已好远。
我曾经生涩地去过很多地方,可是风一吹,哪里都没有我存在过的痕迹。再回首,已然如梦。屋后的池塘干透了,杂草长了一人高,龙虾再无可能跃出水面;那个听到我说“鸾柯一梦”的小孩长大了,在她的记忆中也不曾存在一个名字很好听的女孩;我去外地上学的那一天,街坊没有发出叽叽喳喳的“鸾可爱”或是“俞小镜”的声音,行李箱发的巨大声音在轰隆作响。
一切皆如一场梦,无人证明我身份。
“鸾可,回家了呀。”外婆扶着墙慢慢走出来,她得了帕金森剧烈抖动的手再也拿不起针线。
“嗯!我回家了。”
辗转这么多年,等到重回儿时旧地才真正懂得——历历万乡,想要不顾一切回去的地方便是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