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电话铃响了,是门岗打过来的,说是门口有人找何干事。
何奈觉得奇怪,会是谁呢?还被门岗卡住,只可能是地方上的人。到门岗处才知道,是小表姑父带着他的大儿子刘院生千里迢迢地从老家过来了。
何奈的父亲何得福,虽然自小父母双亡,但还是有亲人的,何得福的父亲有个亲弟弟,何得福有个亲叔叔。
何得福在父母相继过世后,有一段时间住到了他叔家。
当时他叔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他婶娘正怀着第三个女儿。婶娘生第三个女儿时,寒冬腊月,八九岁的何得福光着脚跑了几里路帮他婶娘叫接生婆上门。
接完生后,他叔给接生婆煮了一碗面。接生婆眼见着饿得像只猴子似的何得福一直盯着她的碗咽口水,遂好心地留下半碗面。
结果接生婆前脚走,后脚,何得福他婶娘就让自己的两个女儿将那半碗面分了吃了,何得福连一滴汤都没有喝到。
他叔是个懦弱又不理事的人,后来在叔家实在呆不下去了,何得福只得搬到村里河岸边的一个茅草棚里单过。
村里人谁都说这孩儿长不大。
哪承想,何得福的叔、婶最后都是何得福养老送终。
对于那个被称作“三爷爷”的父亲他叔,何奈有印象的是,常年笑眯眯地坐在门前晒太阳,看见小孩摔倒了都不会上前扶一把,仍坐着,笑眯眯地喊:“起来!起来!”育儿理念走在了时代的前面。
何奈,当然,那时还叫何二宝。
何二宝八九岁时,有段时间,三爷爷卧病在床,何二宝的母亲做好饭后常差自己的助手何二宝给三爷爷送饭。
偶尔有几片肉,每次送饭过去,三爷爷总会分一片肉给何二宝。
有一天,母亲问何二宝:“今天给三爷爷送饭了吧?”
何二宝说:“忘不了。他现在是我的心肝宝贝。”
何得福负责给他的叔、婶养老送终,何得福的儿子们负责给三爷爷的外孙们找工作,谋出路。
二表姑家的二儿子李金波前几年参军,也到了何奈所在的部队。二表姑二表姑父理所当然地认为,何奈在那个部队,那个部队就是何奈的,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走出农村的孩子,在他们的乡亲们的眼中,那就是一只只飞往城市的金凤凰。不然,怎么会叫他们“凤凰男”呢?
二表姑的二儿子李金波从新兵连分下部队时,他父母亲强烈要求何奈想办法让他学开车,何奈只得到处托关系将他分到汽车连。
后来,战友打电话来说:“老何!你那亲戚要学会开车,恐怕要多弄几台车给他撞!”但好歹还是学会了,现在转志愿兵了。
不知这刘院生是要来干什么?
(2)
据说刘院生是在医院出生的,为了纪念这一伟大光荣的历史时刻,所以起名“院生”。那些“水生”“卫生”瞬间简直弱爆了。
刘院生一表人才,长得酷似年轻时代的华仔。以至于后来肖雪看到华仔早些年演的电视,尤其演的那些小混混,小跟班,小跑堂的,肖雪就立马换台。华仔在肖雪心中的形象生生地被他那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亲戚”给毁掉了。
因为何大宝在省高级人民法院工作,那可是了不得的地方。村里的亲戚、邻居家的孩子们一窝蜂地跑到省城打工。刘院生另辟蹊径,不去省城到滨海。
他觉得村里人没出息,到省城是图近,怕到别的地方花路费多,也怕到远地方闯荡。刘院生是不怕这些滴,路费又不用花自己的,他父亲这点钱还不能出吗?老子以后给他挣座金山银山回来。
省城有什么了不起?滨海是最早开放的沿海城市之一,遍地黄金等着赤手空拳的刘院生来捡。
于是,刘院生在父亲的陪伴护送下,满怀豪情地踏上征程。
在省城火车站的站前广场,父亲去买两瓶水,让刘院生看管行李。这些行李,刘院生原本是不屑看管的。一个蛇皮袋装着几件旧衣服加上父亲非要带给二表哥的山药,辣酱等。但父亲当宝贝似的,刘院生只得懒洋洋地站在离行李一米远的地方,要跟行李划清界限。
这时走过来五六个与刘院生年龄相仿的长发少年,看那油腻腻的头发和衣服的腌脏程度,估计是常年在火车站出没的“英雄好汉”。
“好汉们”操一口汉腔:“个婊子养的,到哪里去呀?”天地良心,刘院生的母亲可是货真价实的良家妇女,迄今连县城都没去过,哪里配得起这个称呼?
刘院生为了保卫母亲,本打算横一眼“好汉们”。但刘院生也自封为好汉,而“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选择低调回答:“去滨海!我二表哥是海军!”
“海军了不起啊?我戳你姨!老子的二表哥还是空军呢!”“好汉”中领头的那个高声叫嚷。
“我戳你姨”,一句“乡骂”,令刘院生无比熟悉而亲切,他高度怀疑他乡遇到了故知。
还来不及表达“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情绪,其中一个“好汉”一巴掌拍在刘院生肩膀上。
果然是“好汉”,这一巴掌雄劲有力,刘院生的身子一矮,差点蹲下去。
只听“好汉”道:“拿张‘老人头’出来!兄弟们冒得钱花了!”
刘院生眼见得其他几个“好汉”手里开始玩弄着小刀,匕首,吓得声音打颤:“我没钱。”不忍心老乡们流露出失望加愤怒从而显得凶恶的眼神,赶紧加上一句:“我爸爸身上有钱。”
于是,众“好汉”等着刘院生的父亲买水回来,拿了张“老人头”,扬长而去。
(3)
表姑父父子俩的到来,使得吃饭人口陡然翻倍,对肖雪是个巨大的考验。
表姑父对厨房的活看来也并不在行,不过,他的态度倒是端正的,每天抢着帮肖雪收拾碗筷。
刘院生呢?
纯粹是一付大少爷的派头,饭来张口,还整天霸着电视,遥控器不离手。
何奈对于表姑父这种“穷人养娇儿”的做法非常反感。所以每次表姑父抢着干活时,何奈就会说:“姑父,坐着休息会儿,让院生给小雪帮忙。”
可是说了也是白说,刘院生就算是不情愿地进到了厨房,也是双手插在裤袋里,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笑容,看着肖雪洗碗涮锅,好象他是个监工似的,让肖雪非常生气和讨厌他。
何奈这段时间太忙,实在无暇为刘院生找工作。
给刘院生找工作也是一件令人头大的事情。
虽说刘院生长了一张酷似华仔的脸,但小学都没读毕业,最要命的是,不能吃苦,还心比天高,要找又轻松又高薪的工作。
何奈区区一连级干部,成天在军营忙着写材料,地方的朋友屈指可数,上哪儿去给他找高薪又高兴的工作?
表姑父委婉地催问了几次,何奈只说:“在找。”心里也是烦恼无比。
这天,何奈拿着一份待签的件去政委办公室,管理科长也在政委办公室请示某个事情。
何奈进来后,管理科长冲政委敬个军礼准备出去,拉开了办公室的门,他突然对何奈说:“何干事!听说家里来亲戚了?要找工作?要不先让他在我亲戚开的小饭店锻炼锻炼?”何奈虽然觉得意外,但也感激地说好,政委含笑点了点头。
在表姑父与何奈的反复劝说之下,刘院生终于同意去路口的小饭店锻炼锻炼。表姑父也启程回家了。
转眼刘院生去小饭店半个多月了。因为小饭店离军工厂并不远,刘院生隔三差五还回来一趟。何奈每次问他工作情况怎么样? 他总是笑笑说:“还好!”
但管理科长的亲戚反馈回来的说法是:“一点儿不上心!不想学。到现在还用冷水下面,结果将一锅面煮成面糊。”
“逗姑娘倒有一套,跟店里的女服务员都挺好,天天请小姑娘们喝雪碧可乐,还全是易拉罐装的。”
“说他有钱吧,又常问人借钱,店里小姑娘的钱都借遍了。”
何奈也想抽空对他进行思想教育,无奈老也抽不出时间。
这天肖雪去服务社买香皂沐浴液之类,顺便将服务社的账结了。厂里人在服务社买东西通常记账,月底结清。
服务社的嫂子拿出何奈的记账卡,说:“460元。”
肖雪吓一跳,何奈一个月工资才一千多元,这一个月服务社的花费居然400多,往常一个月顶多几十元,也就是买些沐浴液,香皂之类的日用品。
肖雪说:“嫂子,您再看看,这个月怎么这么多呀?买的些什么呀?”
那位嫂子把卡递给肖雪:“你自己看吧。哎哟,何干事的那个亲戚,成天一箱一箱地搬雪碧可乐,还有奶茶饼干,我们都说他是不是要出去开个小卖部。”
肖雪吃晚饭时同何奈说了这事儿。
何奈说:“这小子!回头我训他。”
七点多钟时,刘院生还真来了。何奈却又加班去了。肖雪脸皮薄,不习惯当面说人。刘院生叫她:“二嫂!”她点点头,回自己卧室去了。
等她听见外面没动静了,出来看时,刘院生已经走了。
卫生间里热气腾腾的水雾,一盆换下来的油腻腻的工作服还没洗。肖雪气得使劲儿踢一脚装衣服的盆:“像个二流子!好吃懒做!”
晚上何奈回家,肖雪告诉他:“刘院生来过了噢!”
何奈“哦”了一声,估计脑子还在材料上面。
肖雪又说:“他冲完凉,衣服没洗就跑了。”
何奈却说:“你帮他洗了吧!”
肖雪大吃一惊:“为什么要我帮他洗呀?”
何奈说:“你是他嫂子啊!”
第二天上午,肖雪在卫生间洗何奈的衬衣时,看见刘院生那盆脏衣服,肖雪觉得要用手搓洗刘院生的衣服,简直有些恶心。因为是临时家属房,连洗衣机都没买,所有的衣服只能用手洗。
肖雪洗完了何奈的衣服后,不知为什么,还是忍着恶心将刘院生那盆油乎乎的衣服也洗了。
(4)
刘院生在滨海一年多了,打工的地方换了无数个,外债也欠了无数,而且专借姑娘的钱。借了钱没法还,就带着姑娘上何奈家坐着,最后都是何奈替他还钱。
在这期间,肖雪开了一家面包店。
肖雪的面包店的隔壁,是滨海基地一个老志愿兵的家属开的一家小超市,肖雪跟其他人一样称呼那位家属为“嫂子”。
那位嫂子姓罗,跟她丈夫一样,生的又矮又胖。
矮胖的罗嫂子爱跑到肖雪的面包店前坐坐。
出租屋门前都有一条走廊,只有肖雪装修时将门前的走廊铺上了地板砖,而别的出租屋门前的走廊都是水泥地。
所以罗嫂子每次过来坐时,都会叹一声:“小肖,你这个人太讲究了——这么讲究的人却来开个什么面包店。不过你这面包店还真是弄得干净。”
这天罗嫂子过来坐在肖雪身边,朝街道斜对面的一间小理发店努努嘴,神秘地说:“喂,你看见那理发店没有?你知道那里面是干什么的吗?”
肖雪觉得好笑:“你不是说是理发店吗?还能干什么?”
罗嫂子一撇嘴笑道:“狗屁理发店呀!连把剪刀都没有,是做那个事的!”
她看着肖雪一脸的迷惑不解,等了半天还没等到那个茅塞顿开的表情,忍不住自曝答案:“卖肉的——唉呀!鸡店!”
肖雪终于大吃一惊:“不会吧?”
罗嫂子摇摇头,对肖雪的没见识嗤之以鼻。
这时,从那间理发店出来一个小姑娘,光滑似绸缎般的短发,刘海上斜斜别一只蝴蝶发卡,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非常甜美的小姑娘。
她微微笑着朝面包店走过来,肖雪竟然有些紧张。
小姑娘俯身趴在陈列蛋糕、面包的玻璃柜上看了一会儿,奶声奶气地说:“给我一个戚风蛋糕。”
罗嫂子冲她叫一声:“小玉!买蛋糕啊?”
那个被唤作“小玉”的小姑娘抬头冲罗嫂子甜甜一笑,笑容中有一丝羞涩。
罗嫂子似乎有意在肖雪面前证实:“小玉你是哪里人啊?我又忘了。”
小玉甜笑道:“云南的。”
“你今年几岁了?看着像个小孩子似地。”
小玉说:“十六了。”
这时,对面理发店门口一个比小玉稍大一些,而且明显不如小玉漂亮的女孩子冲小玉招手叫她回去。小玉拿着蛋糕过去了。
罗嫂子冲她的背影努努嘴:“看到没有?十六岁!从别的店过来不久,找她的人多得不得了。他们那些店都是通的。”
肖雪仍不敢相信:“怎么可能?看着跟个中学生似的,那么清纯!”
罗嫂子说:“清纯?哼!前几天天气热,她和另外一个姑娘在我店里买雪糕,她们俩还埋怨呢,说‘天气这么热,嫖客都死光了,生意这么差。’哈哈哈......”
肖雪说:“她们怎么跟你这么熟?这样的话也说给你听?”
罗嫂子捶一拳肖雪的肩膀,自己又哈哈大笑起来:“我爱跟她们聊天呗!你多跟她们聊聊,也会这么熟的。”
肖雪“去”一声。
这时,一个四五十岁的面容憔悴的妇人走进那间小小的理发店。
肖雪说:“吔,怎么这么样的一个女人也进去了?她一定是去理发的。”
罗嫂子笑道:“你癫了?她是里面一个四川姑娘的妈。她过一段时间就来找她姑娘收一次钱。”
罗嫂子很满意看到自己爆的“猛料”在肖雪脸上引起的惊骇反应,于是继续“爆料”道:“有什么好奇怪的?如今的世道‘笑贫不笑娼’。听说小玉,就是她男朋友引她入这行的。她那男朋友我见过,长得还挺帅的,她们说像那个谁——对了,像华仔。”
“别侮辱了华仔。”
此后几天,肖雪也会忍不住留意起进出小理发店的人。
进出的男人并不多,但也确确实实常有男人进出。而且常常是三五成群的男人们。
有一次,肖雪看到四个男人进去了一会儿又出来了,其中一个个子奇矮的驼背还瘸着一条腿,一高一低地走路。
肖雪情不自禁地皱起眉。
天气热,罗嫂子店里的生意清淡,于是总爱来肖雪店门口坐着闲聊。
小玉又过来买蛋糕,这次买完蛋糕没急着走。
罗嫂子热情地留她坐一会儿,并找来肖雪店里的一张凳子给她。肖雪瞪了一眼罗嫂子,罗嫂子知道肖雪的意思,不愿意小玉坐她的凳子。罗嫂子不以为意地笑笑,这个肖老师,太讲究了!
一个十七八岁学生模样的男孩,骑着摩托车过来,停在理发店门前,他并没下车,两脚撑着地,直着脖子朝店里喊:“小玉——小玉!”
罗嫂子替小玉兴奋:“快点,快点,小玉,喊你呢!生意来了。”前两天,小玉她们不还抱怨“嫖客都死光了”吗?
小玉却竖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嘘”一声,低垂着头,将身体往罗嫂子肥胖的身躯旁边贴,明显想躲一躲:“年轻学生,我不想去。”
“年轻学生你不去,难道你喜欢老头子啊?”罗嫂子纵是小玉高山流水的知音,却也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旁不出一声的肖雪,心里也有些好奇。
小玉奶声奶气地说:“年轻学生,太——久了,我受不了。”是心有余悸的神情。
这——个,肖雪也能理解,心里忍不住笑一下。
罗嫂子“嘎嘎嘎”笑起来:“这倒也是。那还是老头子好一点。三下两下搞定了。”
小玉皱起鼻子,恶心加瞧不起的样子:“老头子才恶心。又没多少钱。让人瞧不起。”
男学生骑着摩托车走了。
不一会儿,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将摩托车停在理发店门前。
罗嫂子眼尖,拍一拍小玉的肩膀:“喂,好像是你男朋友来了。”
小玉脸上浮起恋爱中女子见到心上人的娇憨笑容,冲那男青年娇娇地叫一声:“生!”
年轻男子脸部轮廓分明,有一个酷似华仔的鹰钩鼻,脸上常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容。
他应声扭头朝向小玉。
大白天见到鬼,肖雪也不会如此惊骇——那个人,是刘院生。
(后记:后来在一次扫黄打非行动中,这个小窝点被公安端掉了,刘院生也从此淡除了肖雪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