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他似乎终于缓过劲来，侧身用手肘撑着地面坐了起来。嘴里还有着丝丝血腥气味，他抬手擦了下嘴，不由得倒吸一口气。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时一定鼻青脸肿，他揉了揉胸口，浑身疼的要散架了。
他一手扶着墙，借力缓缓站了起来，脑袋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半晌，苦涩的笑了。
真是可笑啊，他当年威风堂堂的杨戬，现如今，竟被几个地痞欺负的毫无还手之力。
让猴子知道了怕是又要笑死了。
不过，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和自己一样，还留着嫉恶如仇的性子，却没了除暴安良的能力。
只能看着身边满怀恶意的人，伤害着仅存的稀有善意。
他捂着胸口，扶着墙，踉跄着挪了几步，微微抬眼朝前望，却看到了一个孩子。
是个男孩子，逆着光看不清模样，身形瞧着五六岁左右，站在小巷口，似乎是在很认真的看着他。
他自嘲的笑了笑，又是孩子。
他被打成这样，就是因为一个小孩子。 那天他在火车站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抱着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子步履匆匆，妇女身上是黑色的凶光，不由得皱起了眉毛。果然很快追出来一个有着灰蒙蒙白光的年轻女子，喊着把孩子还给她，这时又来了几个冒着黑光的青年男子挡住了女子，不让她去追。同时驱赶着人群，说是家务事别管。
孩子在中年妇女怀里不停挣扎，不停喊着妈妈。
周围有很多看热闹的人。
女子拼命哭喊着那是她的孩子求路人帮帮她，抱着孩子的是人贩子，一时却没有人上前帮忙。
骨子里蹿腾着拔刀相助的信念，可想到自己已经没有了神力，杨戬犹豫了一瞬。但听着那个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他蓦地想起了自己的母亲。
他一把抓住了那个抱孩子的女人。
“把孩子放下来。”
“说了家务事家务事你这人瞎管什么闲事！滚蛋！”拦着年轻女子的青年人有两个赶了过来，推搡了他一下。
他冷笑了下，“是不是家务事进了警局就知道了。”
几人眼中有些惧色，却只是一闪而过，又换上了恶狠狠的目光，抬手要打。
他灵敏的闪身躲过巴掌，抬脚踹在那人胸口。 另一个人明显一怔，他趁着这愣神功夫狠狠捏了捏中年妇女的手腕，女人吃痛手一松，他把孩子抢了过来，抱在怀里。
其他几人也都赶了过来，要集中对抗他。
年轻女子此时立刻报了警。
抱着孩子的他手脚都有些施展不开，万幸的是，孩子似乎知道他是帮他的，没有乱挣，只是乖巧的搂住他的脖子。
可他现如今只是个普通人，纵使力气大些，也难敌这么多人的围攻，被其中一人踢在腿弯，扑通跪在了地上。
他紧紧护住怀里的孩子。
不知道谁喊了句警察来了，那群人看了下四周，立刻逃跑了。
他松开手，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
孩子呆呆的望着他：“叔叔是谁？”
他捏了捏他的小脸，“看过西游记吗？”
孩子点头。
他笑了笑：“我是里面的二郎神。”
他本以为孩子会笑，或者问他那你的第三只眼呢之类，就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可是都没有。
孩子认真的看着他，奶声奶气却字正腔圆：“谢谢二郎神叔叔。”
他怔了下，微笑，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二郎神叔叔，是不是我遇到危险时你都会来救我？”
杨戬笑了，却没有回答。
后来孩子被妈妈抱走的时候，还回头望着他，弯了漂亮的眉眼：“二郎神叔叔，你比书里长得好看！”
他看着孩子身上纯正的白光，缓缓地笑了。
而眼前的男孩，也有着最纯正的白光。
又是个天真善良的孩子。
他如是想着，然而下一秒却看到那个五六岁的男孩跑到了自己身边，短短的小胳膊抱着自己的一条腿，仰头冲着自己笑。
“你认识我吗？”他弯了腰问。
男孩点点头。
他疑惑地皱眉，伸手捧着孩子的脸看了半晌，依旧没有想起来丝毫线索。
可男孩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他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注意到男孩只是很开心的搂住他不撒手，却并没有说话，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男孩歪头想了下，松开了他的腿，却还是攥着他的裤脚，蹲在地上用手指写了个字：天。
“天天吗？”
男孩愣了下，然后似乎又很开心，拼命的点头。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哑儿。
他伸手拉住了小男孩的手，带着他，一瘸一拐的走到了巷子口。
和巷子里截然不同的天地，车辆川流不息，人们步履匆忙。
他放眼望去，混在朦胧白光里的大片黑光，还有点点刺目的红光。
他的拳握了又松，终是撇开了眼。
他把天天送到了派出所门口，说：“乖乖在这里等着，一会儿会有叔叔带你进去，他们会把你送回家的。”
天天只是愣愣的看着他，这个眼神让他有些恍惚，他甩了甩脑袋，转身离开。
耳边蓦地响起铃铛声，他浑身一震，转头，却看到是天天追了两步，攥住了他的衣角，仰头望他，似乎在问为什么。
杨戬弯腰揉揉他的小脑袋；“叔叔不能进去的，叔叔没有身份证。”
天天并没有松开手，杨戬只好牵着他再次回到派出所门口，把他的手扒拉下来、转身快步离开。
这次，天天没再追上来。
可他却还是听到了铃铛声，熟悉到让他忘掉身份也不能忘掉的铃铛声。
（二）
天天很乖的坐在派出所门前的台阶上，天完全黑了下来。
有个吃着饭的老民警出来看到他，随手把半个馒头丢给了他。
他看都没看，只是赌气般的坐着。老民警看了会，捧着碗又进去了。
突然间刺目的白光，天天本能地撇过头躲闪，能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停着一辆警用摩托车，有个二十出头的小警察，神色慌张，“老赵，快带几个人，有个小孩失踪了。”
他看着他们进进出出，几辆车子发动离开，很快，空气再次安静了下来。
他闭了眼睛，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气息，站起了身。
杨戬突然从梦里惊醒，耳边是挥之不去的铃铛声，他望着天花板呆了几秒，坐了起来，不由得看向了房门。
揉了揉眉心，依旧看不到外面。
他脱力般躺回床上。
最近几年人类为了发展经济，不顾环境，把天庭都搞得乌烟瘴气，他们一众神仙还没想好应对的法子，就被一颗火箭冲了个人仰马翻，天庭就此完蛋，所有神仙掉落凡间成了再普通不过的人。
他失去了所有神力，天眼自然也隐去了神迹，他找不到其他神仙，可是，在人类中他却能看到哪些是好人，那些怀揣恶意、甚至包藏杀心。
白光为善，黑光乃恶，而刺眼的红光则是必将沾染血腥气的杀人犯。
似乎是个好技能，可是他已不是以前的二郎神。
纵使有着辨别善恶的能力，却没有足够的惩恶扬善之技。
就像今天，差点把命交代在那个小巷里。
他知道是前几天人贩子找来的打手，可被打的奄奄一息之际，他倒也没后悔过对那对母子的出手相助。
杨戬听到了有什么东西划过木门的尖锐声，眼神一瞬间警觉起来，他掀了被子下床，打开了卧室的门，来到了客厅，直勾勾的盯着那扇连通了外界的房门。
他看不到门外是什么，只听到似乎有爪子扒拉门的声响，心里有点小计较。此时，铃铛声突然剧烈的响起。
他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有些迟疑的去握住门把手。
时钟“嗒”一声，指向了午夜十二点。
他拧开了门。
看到门外站着的孩子时他如释重负，铃铛声依旧没有停歇，可他看着天天似曾相识的眉眼，却安了心。
他问天天怎么没回家，又是如何找到他的。
铃铛声骤然停歇，周围万籁俱寂，天天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笑了。
死一般寂静的夜里，他却没有感到丝毫的恐惧，甚至忽然明白了，就像有人在耳边说出了天天要表达的话。
不论在哪里，因为是你，所以我可以找得到。
（三）
一只大手松开了孩子细嫩的脖颈，那个男人拍了拍孩子的脸，不得不承认，这孩子的眉眼长得真是漂亮，他啐了一口：“这么快就死了。”
他起身，点着了一根烟，狠狠吸了口，对身边的人吩咐道：“去把尸体处理下。”
烟很快抽完，他用粗壮的手臂摁灭了烟头，臂上纹着一只挥着鳌的黑色蝎子，他讥讽的笑了笑：“这世上要真有二郎神，老子就是齐天大圣！”
杨戬抱着天天睡着了。恍惚中像是回到了年幼时，在自己的小屋里，怀里搂着小小的哮天犬。
哮天犬又在哪里，是不是也在寻找着自己。
天亮后他牵着天天出了门，刚过了马路，天天突然松开了他的手，像是发现了什么，转身往马路对面跑去。
红灯刺眼，他心里一沉，赶忙去追。
天天已经跑到了马路中间，一辆白色的面包车疾驶向他。
杨戬紧紧抿着唇，单手撑在面前的轿车前盖上跳了过去，扑向天天一把把他搂在怀里，然后翻滚到了路边。
尖锐的刹车声响起，面包车停在身后，杨戬回头去看，天天刚才站的位置已经被压在了前轮下。
有风吹过，突兀的凉意，他才忽然意识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司机摇下车窗骂：“你有病吧！不要命了！”
他没来得及说话，司机油门一踩，扬长而去。
他有些疑惑，司机身上是白光，纵使泛着灰蒙蒙的色彩，也确实是白光。
那为什么对这个孩子没有丝毫愧意。
纵使是孩子的过错，也不该如此对他，不是他救了孩子免了一场灾祸吗。
他坐在地上久久没有起来，身边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他抬眸打量，周围人却都以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像是他真的有病。
他摸了摸眉心，天眼并没有显露神迹，他放下手，低头，天天在看着他，末了，用头蹭了蹭他的胸口。
他问他为什么突然跑掉，天天眼里精光乍现，伸手指了一个方向。
他眯眼看了看，抱着天天站起身来。
耳朵里充斥起铃铛声，他心里乱的很，脚下匆匆，没有听到其中看热闹的小孩子对大人说的一句话：“那个叔叔好奇怪啊，他抱着……”话音未落，孩子被大人捂住了嘴巴。
他顺着天天的指引来到了一片工地上，难以想象城市里还有这种地方，像是荒废了许久，尘土飞扬。
天天挣了下来，嗅了嗅空气，跑到了不远处的一块土地，蹲下来，小手开始刨。
他上前问：“是什么？”
天天眼中有着着急，指指地，又要刨。
他看了看周围，制止了天天，去到一堵废墙边，捡起来一把生锈的铁锨，回到天天刨的地方，挖了起来。
挖了几下他就意识到地下的土松的怪异，像是有人挖过又埋起。
他压着心头骤然升起的惧意，一锨一锨挖了下去。
土里突然出现一截白衣，他丢了铁锨，跳进坑里，伸手拨开泥土。
一层，一层。那是一具小小的尸体，原本白色的小衬衣上全是浸染的血迹。
眼前忽然闪过许多画面，狂躁的男人，对一个年幼的孩子拳打脚踢，末了掐上孩子的脖子，孩子拼命挣扎，嘴里不停的喊着什么。 不是爸爸妈妈，也不是求求你，而是，二郎神叔叔救我。
杨戬的手不受控制的抖了起来。他吞了口口水，颤巍巍的伸手去把孩子的尸体翻过来。
看清孩子脸的那刻起，仿佛一瞬间被人抽走了所有力气。
是那个孩子，火车站他救的那个有着漂亮眉眼的孩子。
身后有纷乱的脚步声，他回了头，却对上黑洞洞的枪口。
“警察，不许动。”
（四）
杨戬整个讯问过程中都是懵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那只算是个萍水相逢的孩子，可他的死，却让自己心痛到窒息。
也许是因为孩子直到死都一直相信着自己的存在，也许是因为孩子临终前还想着让自己去救他。
他没有身份证，加之出现在现场，又不肯解释原因，理所应当的被当作了嫌疑人，关了进来。
杨戬靠着墙壁颓然的坐到了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晃铁栏杆的声音让他转过头，天天站在外面。
他看杨戬回头，有些着急的想要握住他的手，可是够不到。
杨戬主动向那边挪了挪，抓住了他的手，“怎么会来？”
天天自然不会回答。
他想到刚才，二十岁出头的小警察枪指着他让他举起双手，他不由得看了一眼天天。
倒不是怀疑，只是有些担心。
果然就看到天天面露着急要冲过来，却被老刑警拉住了。
杨戬侧头说：“天天，回家吧。”
天天摇了摇头。
再次看到天天，杨戬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安了许多，他捏了捏他的小手，头抵着栏杆，开始絮絮叨叨地讲起从前。
有时候觉得天天不会说话挺好，至少只是听他讲，不会问他一些不想回答的问题。
夜不知不觉已经过半，他的从前也讲到了没遇到天天之前，说到那个死掉的孩子时，他忽然涌了泪，“天天，今天的那个孩子死之前一直让我救他，可我没有做到。”
泪掉下来，他有些无奈的笑了，“我甚至，连凶手都抓不到。”
他忽然想起哮天犬，如果他在，一定会和自己并肩作战，那样，不管再难，也不会止步不前。
“二哥，开天眼。”
他感觉脑袋一懵，猛然看向了天天。 他哑着嗓子问：“你刚叫我什么？”
天天并没有开口，可眼神坚定，而那声音也隔掉了纷乱的铃铛声，清晰的传入耳畔。
“二哥。”
杨戬再次端详起天天的眉眼，一瞬间找回了记忆的碎片，太阳穴突突的跳的飞快。
这是哮天犬当年刚化作人形时的脸。
他深呼吸了下，抬手捂住了自己眉心，眼前的天天不见了。
只有一条黑色的细犬。
从小陪他长大的哮天犬也是这样的猎犬。
他伸出另一只手去拿系在细犬脖子上的铃铛，触及到时，耳边的铃铛声突然全部消失无踪。
空气一瞬间安静的连喘息声都清晰可闻。
他松开挡着眉心的手，细犬又变成了天天，他手指挑着那根红线，反转铃铛，黄色铜铃上两个小篆：哮天。
一瞬间所有的怪异感全部消失，是啊，那个他忘不掉的铃铛声，那是哮天犬的铃；难怪他扑过去救他会被人当成有病，在他们眼中，这只是条狗，比不上人的性命。
可在他眼中，哮天犬依旧他最好的伙伴，是从小就守着的，是不能抛弃的命。
可惭愧的是，相处多天，他竟然没有丝毫发现。
而哮天，在他隐去仙气，敛了神容后却依然找到了他。
他把天天的小手放在胸口，对他道歉：“对不起啊，哮天。”
哮天犬松开了一直攥着的另一只手，里面是一根细软的头发。
杨戬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一瞬间凌厉起来。
他接过那根头发，咬破了自己的手指，把头发捏在指尖，举了起来。
血顺着发丝低落，落入他的眉心。
这是孩子的头发，混着他的血，开启了天眼。
他看到了那个男人的模样，和他手臂上凶恶的黑蝎。
他看向天天，天天眼中有着自信，伸出手臂握拳。
杨戬笑了，也握拳和他碰在一起。
这是他们之间的诺言。
他对天天说：“一切小心。”
（尾声）
哮天犬带着小刑警一帮人找到了凶犯，为了奖励哮天犬，他递给他一只鸡腿，哮天犬咬在嘴里，颠颠跑向了杨戬。
小刑警一脸羡慕：“真好，我也想要条这样的狗。”
老民警敲了下他的脑袋，指了指杨戬：“行了，凶手都抓到了还不快把人家放出来！”
小刑警摸着脑袋快跑过去打开了锁，拍拍杨戬的肩：“对不住了啊。”
杨戬笑笑。
小刑警又好奇的问道：“你的狗怎么知道凶手是他的呢？”
杨戬抿了唇还没想好如何解释，老民警一把揪过小刑警的耳朵：“你管这么多干什么啊 ！”
在小刑警疼的嗷嗷叫的声音里，老民警抬手扔给杨戬一个物件，杨戬低头看，愣了下，有些感激的冲老民警笑了。
那是张临时身份证。
几天后，杨戬去参加了那个孩子的葬礼，他对着遗像深深鞠了躬，满怀歉意。
对不起，没能赶去救你。
照片上的孩子眉眼中流光溢彩，却再也不能冲他笑着说：“二郎神叔叔，你比书上长的好看。”
眼睛酸涩的想要落泪，他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外面人来人往。他想到当时看到的那个纹着黑蝎的男人，长的普通之极，没有丝毫恶相。
不得不说，有些时候，人类比妖魔更可怕。
因为他们有着不啻于妖魔的害人之心，却有张掩盖住祸心的面皮。
身边的天天用小脑袋拱了拱他的手，他低头，抱起了他，紧紧搂在怀里。
突然听到有小女孩稚嫩带着好奇的声音：“妈妈，那个叔叔抱着一条大黑狗。”
杨戬和天天互相看着对方，缓缓地笑了。
不论在其他人眼里怎么看你，我眼中，你是唯一。
人物出自《西游记》的二郎神杨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