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看到沈从文的夫人张兆和,我就想到了我的外婆张种和,因为她们也是一代人。我的童年的很大部分是与外婆一起度过的。大约从有记忆的两岁到上小学,断断续续每当父母下五七干校就把我送到外婆那里。那是昆明复新村的一间老式房子,一个大院子里的约十平米的一楼,木门木窗,窗几乎不开,所以房内很黑,地是土泥地。里面就一张大床我与外婆睡,门口一个放洗脸盆的架子,一个小柜子几个箱子,还有一具黑色的棺材,这是外婆早早为自己备下的。烧饭靠一个煤球炉,在大院子里,院里有口井,大家都用这口井里的水,那是本世纪七十年代初。外婆很消瘦,头发的式样也是旧社会妇女常梳的把头发挽在脑后即国母宋庆龄的发型。外婆两眼很大,眼泪流干的那种空洞,衣服是阴丹蓝的斜襟布扣那种,即旗袍上半身加宽后的式样,裤子已是宽大的新中国后的列宁裤了。外婆那时也就60岁刚出头,我4岁左右,吃饭永远是一个糖瓷缸,再小的时候外婆用这个糖瓷缸喂我饭。同院的有个叫小强的外婆与我外婆交好,为了维护与我外婆的友谊,每当我打痴儿小强时,她外婆都说打,还拦着我外婆说,让她打。外婆爱用一个篦子梳她那顶稀疏的长发,她自制的护肤品是甘油加蜂蜜加白果,由此即使因为瘦,她的脸只剩一层皮了,皮肤还是很光滑。外婆是大脚,那时的鞋子都是自制的,她常用浆糊把破布粘在一起做鞋底做鞋帮用,那时一个院子也是你做鞋底我做鞋帮,我还穿了同院邻居阿姨给我打的毛衣。很少看到外婆笑,外公由于是伪县长,历史反革命,被开除公职,不能教英文及历史了,怎么谋生计也不太会,让他去卖枕头也卖不好,英年早逝有营养不良的问题(即没钱吃饱饭)。外婆由于年轻时一个少年儿子夭折,后来又打了过期的针水,以致于得了青光眼,没法工作。医生给外婆打过期针水这件事很刺痛我,让我对白衣天使一直有怀疑。60年代末的文化大革命及随后的武斗把外婆心爱的小儿子送进了监狱,心爱的大女儿送进了劳改农场,人生的苦难外婆尝到了,我的童年即在这样一个沉默寡言,很少笑的外婆身边长大。我想帮她,我发誓一定要变强大。后来随着父母回城,外婆又跟我们过了几年,直到我上中学她去逝。外婆很爱看书(至今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青光眼不能上街但可以看书),那时的中国开始批判性地可以看红楼梦了,在外婆的床上我看到的都各位无产阶级文艺理论家批判红楼梦的各种章节,因为要批判,所以有节选,我就是这样开始接触红学的(那一时期研究红楼梦的人太多,以至于称之为“红学”)。外婆会抽烟,这与后来我们大杂院的小朋友的外婆奶奶不一样,甚至于整个大杂院女人会抽烟的就她一个,她从不避讳她抽烟这事,公开在院子里即使与我小朋友曾玲的奶奶一起聊天,她也不断当众呑云吐雾。妈妈对我说外婆在旧社会还抽鸦片,那时我已经上小学了,知道抽烟不好,抽鸦片更不好,当时觉得新社会好,没有鸦片。外婆常让我上街帮她买烟,有时我会要求她给我1-2分钱,可能我想为难她,让她少抽烟。外婆很懂人情世故,后来我到上海,上海话里很多话外婆都对我讲过,只是她用的是我们的方言。长大后我明白了,上海滩张爱玲等人的小说等,外婆一定看过。
百忙之中打出千字,是今天我突然想不起我外婆的名字了。中国近代史100多年沧桑,从清朝,北洋,民国,抗战,新中国,改革开放,小人物无所谓对错,只是自己至亲的悲伤,让人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