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枣杂记

                                    文/史孟贵

                                        一

中秋节放假回家,我买了两袋枣,一袋是冬枣,另一袋也是冬枣。

我无意刻意模仿鲁迅先生的两棵枣树,但却被动的走进了鲁迅的哪个故乡,没有寻见少年的那个闰土,却也有许多感触,忍不住想告诉你。

冬枣是在高速路边买的。

那是车子在高速路上行驶,一片枣园进入视野,从车窗望出去,一眼翠绿徐徐后移,绵延不见尽头,近处树冠随风摇曳,红的、绿的、红绿斑间的枣子在叶丛间隐约可见,远望一畦畦枣林伸向远处,洇润进青黛色林雾中。

路边上,每间隔不远,就有枣农摆着筐或纸箱出售枣子,摊位前的木板上写着冬枣。

这儿看来是枣的产区,枣子是我最喜欢吃的几种水果之一,我决定买一些。

车子在一家枣摊前停下,枣园边一个模样四五十岁的大嫂看到有车停下来,急匆匆从路埂下的小跑过来,热情推荐自己的枣子,我看到枣子的数量并不多,只有一筐,且并没有想像中的样子好。

便问:"怎么只有这些呢?"

"边摘边买了啊,你要多少我从树上给您现摘,老客们都是一箱一箱买了带走,过节送朋友自己吃都好。"

大嫂边说边从筐里挑出一个递给我偿。

接过主人递过来一颗偿了,没有期望的甜。再细看筐内的枣儿,有的裂着细小的口,挑出一颗捏了,有凹陷了的软斑块,便想,这可能是今年雨水多所致。

也记起童年的邻居三叔说过的一句俗语:旱枣涝梨。那时不解此话其意,现在也仅理解为枣树在干旱的山地才会生长的好,梨树反之,不知是否对。也方注意到,这儿是平原地区,附近一段地势也较低凹,土壤应该是易涝,应该不是枣树好的生长环境。但怎么有这一大片范围的人栽种枣树呢?又想,现在科学管理技术高,有许多方法克服过去无法处理的难题。许多过去在北方没有的南方果树现在不是早栽种成功了吗?

我问:"这是冬枣吗?"

"对啊,冬枣"

"冬枣不是到初冬才熟吗?"

"不是的,老板,要那么说雪桃要到下雪才熟吗?"大嫂自信的笑着说:"季节早已到了,你看我都穿上冬天衣服了。"并撩了撩上衣下摆。确实,她已早早穿上了肥厚的外套。估计早上很早就到路边来了。

因为不中意枣子的外观,便心怀歉意的向她表示不想买,主人脸色显出失望,急急的说价格可以再便易一点,并扯过个塑料袋往里装。

一辆车从身后急驰而过,秋风吹乱着她露在土黄色围巾外面的灰发。我犹豫着,最终还是道了抱歉。

上车前行去了另一家,数量明显的多,远远看见摆着一溜,停下车,看到有七八个筐子里盛满大大小小红红绿绿的枣,主人匆忙迎过来。便询问价格,主人介绍说有十六的,十四的,有十二的,有八元的。

我一直以来对两样东西最记不住,走过的路上路口位置和菜市场买的东西的价格。面对这七八筐枣四五个价,先花了眼乱了脑子。也曾听人传授经验说,生人在外地买东西时,一定要问明白所要的价格是指个还是斤,是公斤还是市斤,我首先问了摊主,她明白的告诉我是指一市斤。便对着要价十二的一筐给价十元,并表示可以买多一些,主人先是不允,后来看在可以多买和大清早的份上同意了,并表示一直都买十二的,没买过十元。便帮我往塑料袋里装,装了一大袋,我又得寸进尺想同样价钱要一些大的,主人似乎疏忽了不同枣子不同价格,爽快的让我大小各买了一袋。

没有传说中的套路和坑,滚滚车流下路边千百桩小生意中的一桩和谐顺利快捷的完成,摊主满意的笑着,我满意的笑着。

回到家,妻听说我路边买来了枣子,便断言被坑了。拿出枣子一看,更确定的说,类似的枣附近市场上就有,五元一斤。

我不能确定其真实性,也不做辩解,也许枣子品种不一样呢,就算一样,至少我亲眼看见这枣子是直接来自枣园的树上,真正的新鲜天然绿色。而妻曾说过,街边上有个推三轮车买水果的商贩,总是标注着所售瓜果是自家地里产的,一年四季在买,她家里得有多少地呢?而有的水果是明显打过蜡的。

也曾听小区里一个熟人说,有些疏果是应该少吃的,她老家的人多种菜,自家也种过,夏季的韭菜是要少吃的,因为高温,根部会腐烂生地蛆,要长的好有产量就须大量用药;还有西红柿,还有黃瓜,也是于什么时间抹药;还有大葱,山东有地方的人喜生吃大葱,尤喜葱绿的叶子,她说,大葱若叶子焦黄不嫩不绿,种葱的人喷一遍稀释过的敌敌畏,再浇上水,一天一夜后葱叶便油光嫩绿。自家人是不吃的,只吃单独种的一小块。

这样想过,买来的枣也是物有所值的。何况生活皆不易。生善念便心安。妻也并不在意,心皆淡然。

朋友听说我放假回来,邀我过去闲谈,便带了些枣子前去。

巧的是,谈起枣子时,在场的一位朋友的朋友恰是我买枣子地方的人,我说了买枣的经过,这位朋友是直爽人,说,你被坑了,这不是冬枣,冬枣还没到熟的季节呢,这枣子在当地市场应是买四五块钱一斤,四五样枣子差不多是一个价,这是利用顾客选贵的一定是好的心理。其实许多场合有这种营销策略,同样的东西摆俩份标两斤价,贵贱任你选。

又说枣子尽量不要多吃。

我问缘由,并说自己如何喜食枣子,也一直认为枣树是与樱桃板粟核桃为数不多的不用喷药的果树,他说,不是这样,当地的这些枣树必须喷很多遍药,不喷里面就会生虫,不喷枣子落地就多。

我愕然无语。

仿佛感觉那枣子确实不是哪么好吃,没有小时吃过的那种甜味。

当然,似乎吃过的所有枣子都没有那种味道。我想起了小时吃过的故乡马枣。我想去故乡探访三叔,去寻找马枣。

                                          二

童年时我家的院墙外面,有一棵枣树,不过树不是我家的,是远房三叔的。

我家与三叔家的东西院墙隔着一个胡同,胡同归两家所有。从胡同前头到后园,若两人相逆而行,需一人侧身方能过。

枣树就长在靠三叔的院墙一边,却歪向我家的方向,按照母亲的外交规矩,枣树已侵犯了我们家的领空,但父亲生性随和处世淡然与人为善,从无与三叔为此交涉,两家一直相安,我那时会随母亲私下絮叨时而愤然,看那歪脖子枣也就不顺眼,像极了走路有点飘斜的三叔和他犟直的脾气。但是只限于母亲絮叨的彼时,小年人心里不装事,何况对枣子的喜爱胜过对枣树的偏见。

枣子从如花生仁般大小、小铃铛样在树上摇晃时,孩子们就盼着它长大。那期间不记得三叔喷过药和浇过水,可能就长的慢。枣子渐渐见红时,会有些落到地上,有的就落在我家院子里,落在墙外墙内的我都可以捡了吃,但父亲叮嘱树上的是绝不允许私自动手摘的,所以我从未摘过,尽管垂下树枝上的枣儿触手可及。

每年的仲秋季节是摘枣的时候,三叔便用一根长长的木杆儿拍打枣树,通红油亮的枣儿便像小青蛙纷纷跳到地上。

大人们叫它马枣,我们孩子也便叫马枣。马枣的大少形状现在已模糊了,只记得圆溜溜的一颗在掌心,如小心的捧了一只没扎胎毛的小鸟,舍不得马上吃。味道却记忆犹深,现又描述不出,似乎存在舌根处,此刻想起,便有一涡儿甜的津液从那里浸出。

枣树并不大,只有不到碗口粗,也不高,所以收获的果子并不多,但到了晚上,我们和四叔各家的三四个孩子便会等到三婶送来一碗马枣。

次日,我便去往了故乡。

父母已不在了,屋子也在十几年前由弟弟卖给一个远房的侄子。

当我急切又不安的挨近老屋时,眼前的景像让我感觉不如鲁迅的故乡。

老屋塌了。

听说远房侄子给儿子在城了里买了楼,夫妻二人平时在城里帮忙照顾孙女。

老屋年久失修,房顶塌陷了。院里屋内长满了一人高的青蒿杂草,遮盖着隐约可见的檩木残瓦,淹没了一棵孤伶伶的杏树半身,参差突兀的四壁围成一个深坑,如一只巨眼孤独的仰望着天空。

三叔家门锁着,打听邻人,告知去了城里女儿家。

通往后园的胡同亦长满了青蒿,已是真的人迹罕至。

后园,在我不知道百草园时便是我的乐园,虽然它没有何首乌和斑蝥,却有蟋蟀蜈蚣和地姜,有父亲种的梧桐、槐树,还有樱桃和核桃树。等读了鲁迅的百草园,它便成了我心中的百草园,现在,它不在了。

马枣树也不在了。

                                        三

马枣的味道留在记忆里。再也没吃不到那么好吃的枣子了。

不只是因为马枣树早已不在了。三叔还健在,是我们再也种不出三叔种的那样的枣树。

买枣杂记到此本应该写完了。但在与桑麻村长对话时,聊到食物调味品的添加,用了几个词:依赖性,摄入量,累积的过程。是这几个词触发了我写下以上文字的思绪,这几个词又让我继续写下买枣之外的以下的话。

其实,我真正想表达的,也许原本就是对现今一些食物问题的疑惑不解和纠结,虽然这已经离题。

经常有这样的现像,见过无数世面、稍上一点年纪的人在品偿完一款偏爱的食品后,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小时候的味道。这应该不单是怀旧情结,是确实现在再做不出小时的那个味道,就像现今人们不能像三叔那样种树。因为现在人的行为都变的快了。我们喜欢快。

物质基础不断丰富,让人们达到了享用丰富食物的自由,而我们的欲望、要求也不断变化。对得到品偿食物种类的欲求越来繁多,对花样口味的精细越来越挑剔。

农耕时代凿井取水犁田播苗的耕作方法已远远满足不了天量需求。

我们需要食物更多更香更甜更亮更鲜,保鲜剂防虫剂防腐剂催长素催熟素调色品调味品便帮助满足了我们想要的。

疏果种殖、畜牧海类产品养殖、食品的存储和深加工、餐软服务等活动,唯有运用工业手段,唯有规模化生产,唯有这些技术支持才能满足我们的需要。

现代文明让我们享受到生活富足,同时也带来了相应的问题。

之前曾网上看到不良商家在饮食品中添加有毒化学品的报道、种养植业产品中药物残留超标的报道,有自媒体说现今食品产业链已进入了互害模式,我总是习惯持否定观点,认为是以点盖面,放大事实,是不负责任的危言耸听,也每每与反驳者辩论。辩论自然是没有结果的。

而反驳者例举现今人多病的现像,并把这归因于人们从食物中摄取的化学品添加,又确让人无法有力反驳。

丰富的营养加先进的医疗手段让人们的平均寿命比过去提高了许多,而许多过去没有的怪病富贵病尤其各种癌症明显增多却是不争的事实,中青年人英年早逝的悲剧就每每发生在我们身边。

这也可能与大到生存环境,小到抽烟、喝酒、心理心态、作息规律、室内装修、营养过剩、医疗过度等等有关,但食物中附带的对人体有害物质到底是不是一个因素?

这好像是敏感的话题,没有权威的专家或相关职能机构给过我们明确的解读。

                                        四

病从口入是句老话,这应该是真理。但是,人活在世食须人间烟火啊,我们是被动的。

认识的一个朋友曾在一家水饺做过短期工,水饺店因地处闹市路口,又是名牌连琐,生意十分红火,正值饭点的时候,店门外十几个外买骑手等着送货,店内顾客排队取号,食客多为食着时尚的年轻人,更有成双成对的小男小女。

因是连琐,半成品有外面(来源不详)送货,店内只负责煮和调味即可。有一款馄饨是公鸡汤馄最是畅销,而这个店招徕顾客的亮点正是佐以秘方鸡汤。

但是后厨是怎么做的呢?

老板从批发市场买来一坨冰冻鸡骨架,直接放进一个电不锈钢桶里煮,不放任何调料,然后从下端接出的塑料管中放出鸡汤,碗中捞进另一锅煮好的馄饨,浇上此汤再兑入几样调料,仅此,完毕。

不锈钢电锅中鸡骨架煮至仅剩骨渣,捞出,再重复之前工序。

也有一个熟人告诉过我在一个中学食堂的一点见闻,学校食堂是外包经营,八九百学生就餐。

平时因有卫生部门按时检查,餐厅厨房的门窗地面桌椅条橙炊具明净瓦亮,制度上墙、食品留样柜、餐具消毒柜一应俱全。

但看不到地方是这样的:储藏食的冰柜外面锈蚀,里面边角生着绿毛;包子馅的肉是肚腩肉;烤鸭腿是把冰坨解冻后直接腌制好然后烤;往炸串上抹酱用的毛刷常年从不洗刷更换。

我无法知道留意到更多,绝大多数人亦是如此。但我相信,在繁大的餐饮行业、众多的学校食堂,数不清的单位职工食堂中,'品牌水饺'、'学生食堂'不是主流也并非个例。

当我想到第四节下课铃声响了,一群饥肠辘辘的孩子唧唧喳喳一窝蜂般拥向食堂;一对恋人优雅的品偿一份美食,甚至不忘发一个朋友圈获得优惠券;一个推着购物车的家庭主妇面对琳瑯满目的速食品、真空包装食品、调味调料品;一帮呼朋唤友的食客在高中档饭店大快朵颐时,他们是被动的。

那些同样在食堂就餐的老师,能为学生答疑解惑、可以写下洋洋万言的文章,却和我们一样无法先知先觉阻止不好的东西进入口腹。

若能有一些改善和弥补,我想这可能需要从业者的敬畏,敬畏职业敬畏良心,需要职能机构的监管,需要专业人士的呼吁引导,同时也需要每个个体思维做一些改变,行为做一些收敛,或也对'依赖性'、'摄入量'、'累积的过程'几个词做些留意。

我希望吃到三叔家那样的枣子,我希望公路边枣园的枣树不喷散农药,我希望园里的枣子压弯枝头,我希望滚滚车流旁的生意源源不断,我希望摊主和顾客脸上露出真的笑容。

                                            十月六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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