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因为要等人,我到哈根达斯坐了一会儿。
隔壁一双中年男女,谈笑甚欢。
我到旁侧一边刷手机一边啃冰淇淋,几十分钟之内,那位扎着高马尾,额上头发几乎都已经秃到发顶心的中年女士从恋爱、婚姻到家庭背景我已经听的一清二楚了。
她说,当时是我老公找的我,我都没看上他,才169,我嫌他矮。
她说,我婆婆看中我的,我婆婆是副局级干部,我公公是科级干部,我们家都是当官的。
她说,我婆婆那时候给我拿那么一大盒巧克力,那是二十年前啊,糖衣炮弹。
她说,现在我和我老公一天都没一句话。
她说,我现在自己赚钱自己花,我一个月能赚多少多少,我的房子现在市值多少多少。
她说,现在谁也欺负不了我,他爱过就过,不过拉倒。
她说的其实很详细,包括家里具体做什么,甚至姓甚名谁,如果写出来已经完全可以人肉出来了,所以略去。
不是我有意偷听,整个哈根达斯几十平的小店里,回荡着这位女士豪爽的言语,包括她怀孕的时候她丈夫和婆婆都说了什么话,什么动作。甚至是对她家暴,她说她从此恨自己老公。
对面的男士一直陪着笑脸倾听,适当地给点共情,我真想替他问问,你恨了一辈子咋不离婚呢?到这个时候跟着一屋子陌生人发泄很有快感吗?
贾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若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是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
宝玉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珍珠变成鱼眼睛,是因为它已经不觉得自己是珍珠了,而是理直气壮地做了鱼眼睛。
甚至会升出几分豪气来,俨然一副我是鱼眼睛了我怕谁的胆色,哪怕一屋子的人对她侧目,仍然能够眉飞色舞甚至带着几分炫耀的神色讲述自己的苦大仇深。
我是很佩服一些我行我素的人,心理学上说这是高度自恋,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只要自己开心就好,据说这样可以活出自我,活出生命力。
我的朋友中不乏这样的人,他们确实带着一种非凡的魅力,而且大多都很成功。
但是我这些朋友们,在公共场合都是彬彬有礼,从不大声喧哗。
这个女士也是大学毕业(没办法,我连她专业都听到了)。我仔细看了一下,她大概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却是眉目中带着一种苍老的愤懑。
可是她却能飞速地站起来,大声宣布,我上个厕所儿(浓重的东北口音,我这里没有贬低说方言的意思,只是很羞于这个同时告诉几十个人自己的某种生理需求的女人是我的老乡),然后嗖地带着一股子侠气转身离去。
网上最近讨论的很热,如何避免做一个油腻的中年人,不知道油腻一词出自何处,想必主要是指那种黏糊糊的令人不快的圆滑感。
但是在我看起来,哪怕是变得油腻一点的女人,也比变成鱼眼睛一样的女人好。
鱼眼睛,毫无价值却带着盛气凌人的死气,硬梆梆的,旁若无人,渗透着某种近乎恐怖的冤屈。
鱼眼睛一样的女人,总是带着一股子全世界都亏欠我的神色,张口闭口都是他人的不是以及自己的亏损良多。
她们觉得世界不围绕着自己的意愿而旋转,是这个世界瞎了眼,当年貌美如花的自己是如何委屈下嫁了眼前的这个种种无能的男人,却死守着这棵歪脖树,闭口不谈自己为何不另寻高枝。
她们谈笑间比男人更彪悍,讲起荤段子来也是面不改色,更擅长在很短的时间内,把她这半辈子的酸甜苦辣咸倾述给你听,至于你是否可以听,则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她们可以像祥林嫂一样一遍遍重复自己年轻的时候是多么风华绝代,带着梦幻般的表情回味着当年,却不知道自己的黑色打底袜都已经磨毛起球,浑身的穿戴带着一种竭尽全力模拟二三十岁的违和感。
那些从明珠变成鱼眼睛的女人们,想必当年也曾经做过粉红色的公主梦,只不过随着岁月的磨砺,公主不但没有成长为女王,反而是逐渐的没落,只记得自己曾经尊贵的身份,却遗失了曾经的仪态和威严。
(无戒365挑战营第八天打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