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光

文章系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走出桃源堡,ID:邓雄才,文责自负。

1

夜风熏熏拂来,还带着白日的一丝热气,老哑巴蜷缩他那边用了几十年的竹躺椅里,昏沉地睡了。

躺椅的篾片被汗水浸得发黄而光滑,背面有的地方被虫蛀了,躺着,动下就会发出叽叽呀呀的声音,似乎随时要坍塌,不过,摇摇晃晃地,像孩提时躺着的摇篮,眼皮很快就变得沉重。

湛蓝的天空,繁星满天,地上洒下一层淡淡的柔和的光。巨大的古樟树也似乎在星光中沉沉睡去,拳曲的根茎连着底部的躯干如同小山包一般。老哑巴挨着它凸露在地面的木桶粗的根,阴影里,亦如一截树根。

醒来,张开眼睛,漫天星斗闪烁着,似乎许多顽童调皮地眨眼。他仿佛照见了孩提时候的自己,赤膊短裤泥脚,攀上大樟树的根,贴着它粗糙而龟裂的树皮往上爬,到一个平缓的地方仰面躺下,月光从树杈间洒下来,斑斑驳驳的,拴在树根的黄牛和水牛静静地趴在地面,不停地反刍着,嘴里冒出白沫。凉风徐徐拂过,像母亲温柔的抚摸,他合上眼睛慢慢睡着。

树呀,树呀,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是娘不好,不该打你,你快出来呀。娘慌慌张张从巷子里跑出来,四处搜寻。树呀,树呀!是娘不好,你快出来呀!娘的喊声慌乱而带着哭腔。他醒来,娘呀,你忘了,你把我生在树底下呀,我不会走路就会攀住树根爬来爬去呀。他站起来,向娘阿巴阿巴地喊着。我的祖宗,小心点,爬这么高,别摔下来。她飞快地冲到树底下张开双臂,等他滑下去紧紧搂在怀里,娘的心尖肉啊,可把娘吓死了。

老哑巴身体摇了摇,最近总想起孩童时的事情,想起娘来,想着,枯干眼眶竟然湿润了,想是老娘在那头等着。一颗流星划过天际,跌落到东山。他点了点头,是时候了,老天要来收人了。

树枝上的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拂了拂了。小时,嫌它们吵得慌,捉了长竹竿要赶它们,娘说:老天爷就是要它们不停地叫呀,你赶它做什么呀!

田里,早稻已经收割完了。收割机推来推去,几天时间大片的稻田就空了,比起人收牛耕来,松快的不是一丁半点,过几天机器再翻泥插秧,脚连泥都不用沾,种了一辈子的地,从来没想过做田这么轻松过。

夜色中,绵延的群山只露出一个朦胧模糊的轮廓。田地间的几处果树影影绰绰,如同执戈的哨兵一样。

他往地上望了望,今夜大黄狗没有来,也许到人多一点的村子觅食去了,也许给别的孤寂的老人做伴去了。

前天也是这么个时候,他睁开眼睛,前方趴着一条大黄狗,头朝外,听得躺椅叽叽呀呀响了两声,晃了晃尾巴,扭头看了看他,并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

他心想,来了一个伴,那就陪它再乘会凉吧。

这样,一人一狗安静地相伴着。良久,狗起身伸了伸懒腰,慢吞吞离开了。

昨天夜里又来了,等到夜风有几分凉意,它便起身走了。

他拿起落在身上的破烂蒲扇,摇了摇,扶着扶手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出来,夜风凉了,吹在松垂皱巴的皮肤上竟然感觉到一丝寒意。转身,参差错路的屋舍没有一丝亮光,冷冷清清,下村的这些残颓荒僻的老宅如同座座坟墓,前年住在隔壁的老顺死了之后,这片老宅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了。

上村新盖了许多二层三层的小楼,他很少去,即使是白天,不知道上村还有没有人住。人声鸡犬是不曾传过来的。

村里人,来来去去的,停停走走的,大约已经没人能想起他来。

在这个彻底遗忘的角落,炎热七月的夜晚,他照旧乘完凉,拖着沉重的双脚接着去床上接着挺。如同头顶的知了日复一日不停地叫。

2

老哑巴佝偻着腰往家去,闭眼熟悉的路变得摇摇晃晃了,高一脚低一脚的,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唉唉,不能逞强了,跌断腿脚叫天天不灵、叫地不应,会比老顺还悲惨。

到巷子口,几只萤火虫缓缓地飞进巷子里去了,荧荧之光,照亮黑暗。他想起小时候,夏夜捉了许多萤火虫装到一个玻璃罐里,拿着巷子里乱蹿,鬼火一般黑暗中飞舞。娘说:萤火虫是过世人的魂魄,回来找寻家呢,不能捉了。

老哑巴扶着墙,踩到巷子里的鹅卵石。巷子阴森森的,只有屋檐之间投下一线淡淡星光。他摸到自己门口,扶壁又走了一段,两扇苍白枯朽的大门虚掩着,里面似乎响起一阵苍凉凄厉的哀嚎:哑巴哥,帮我筛碗水吃!老天,可怜我孤苦伶仃一个,莫要再折磨我,要死就让我一下子死干脆点。

继而又恶狠狠地发毒誓:张坑人都是该死的,老子死后变成厉鬼一个也不放过!

老顺活着时,嫌下村荒凉孤寂,每日太阳没落山便吃完晚饭,驮着背去上村寻人聊天,或者在人家里看电视消磨时间。归时,用电筒晃着灯柱,进巷子里便大呼小叫:娘的,做酒席也不喊我,把我当老哑巴一样对待了…狗操的,老水四个仔跟老子没仔一个样,病了吃口水也没人端。嘿,到死不见得有仔送终呢…娘个屁,而今这般没用了,有两块钱想割刀肉吃,走不到街上了…都是一群老不死的,委个人都寻不到…

老顺回来时,老哑巴多半上床了,老了,睡得轻,有点动静就醒了。有时,老顺会走到他门口狠狠地打一两下门:哑巴,睡了么,出来跟老子做个伴再坐坐。顿了顿,喃喃自语道:有个活物,总赛过老鬼没一个。

老哑巴听着他的咒骂和怅怨,觉得好笑,却不愿理会他。他们两个‘说‘’不到一起去。老顺没完没了讲述他当年威风的时光:哑巴,你稀里糊涂的,懂个屁!老子那个时候是个人王呢!全张坑谁敢不服,谁都怕我,求着我,民兵副队长,叫谁做什么就得做什么,记谁工分谁就有工分,说谁狗屎谁就是狗屎,看谁不顺眼,耒禾棍劈过去就打…吃的,尽捡好的先吃…看上哪个婆娘,夜里到她家睡她,她男人敢拦?老蠢子,傻笑什么,女人尝过吗?屁都不懂?!

老哑巴还记得老顺凶横的年代,巷子里碰上,恶狠狠跳过来,无端打了他一个嘴巴:养你这样的废物做什么,浪费公家粮食!

有天夜里他朦胧睡去,听得巷子里一声哀号:哎呀!老天!跌断脚了!哑巴哥,救我!

哑巴坐起来,爬下床来,深秋的天气,夜间寒凉,他忙忙出来,连外衣都没披,推开大门,一道光柱乱晃。老顺一坨烂肉似的趴在自家门口,动弹不得。

哑巴快步过去搀他,老顺的半拉身子瞬时压过来,沉重如山,差一点将他压到,不觉往下坠了一下,碰到老顺的伤腿,触电似地一叫,哎呦呦!哑巴哥,你不会故意整我吧。以往我对你娘两个也不坏。

老哑巴只好动用嘴巴,阿巴阿巴比划让老顺自己另一只手扶着墙,别把全身重量压他身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将他拖到房间,抬到床上。老顺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哑巴哥,你别扔下我不管,任我烂在床上。老顺浑浊的眼睛露满是祈求和可怜。

萤火虫不知飞哪里去了,是老顺的魂魄回来了么?老哑巴喘着气,踅回自己家。

人老了,醒得早,窗外还是黑黢黢的,老公鸡爬出鸡窝喔喔喔地打鸣报晓,孤零零的几声,像石子投入水塘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归于沉寂。村子人多热闹的时候,牲畜家禽也热闹,夜半三更,一声狗吠,全村的狗都吠成一片了;一声鸡叫,全村的鸡都叫起来了,此起彼伏。不过,那似乎很久远很久远了。

老哑巴摸到枕头下的电筒,爬起来,尿捅放在门后,走去嗖嗖地拉了泡尿,满桶浑浊的尿液扬起骚臭,一大半都撒地上了,淋淋滴滴的,等天亮了挑了去浇地里的辣椒、茄子吧。

迈过门槛到堂屋,门边,老公鸡抬起一只脚,闭着眼睛还在睡回笼觉,老哑巴轻轻地走过去,扶着墙到巷子里,坐在檐下的青石上。

鸡窝里七八只鸡他不记得养了多长时间,老母鸡早就不下蛋了。老娘信佛之后,吃素,他也就跟着吃了。天寒时村里呼呼啦啦地回来许多人,每日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时,他晓得要过年了。可是,他从来不割肉不杀鸡。鸡窝也不关,大门留着缝,大清早群鸡就出去了,田地里、草窠里寻觅草籽虫子吃了,太阳快落山它们便自己回窝,天寒时,他喂它们一些谷子和剩饭。地上留下的鸡屎要随时扫掉,不过,他不以为苦,老娘说,要善待它们的,它们前世是人呢,到你家来是报答你的。

他记得很早以前,春天燕子衔泥来梁上筑窝的时候,老顺暴怒着跑到外面捉了晾衣杆要去捅它,他嫌燕子拉下来白花花的屎麻烦他扫地。娘总是抬头看着窝里的黄嘴的幼燕,叽叽喳喳叫着,见母燕子飞进来,一个个将脖子抻长,嘴巴张开。娘说:燕子娘一个养四个,不容易呢!

后来,再不见燕子来筑窝了。

天亮了,老哑巴扶墙站起来,全身的老骨头格吧格吧响着,要散架了。他记得老娘屋门后放着她用过的拐棍。他回屋摸壁板到房门口,伸手到门后捉到了,棍头一段蜘网灰尘,他用手撸了橹,驻在地上,感觉稳多了。

房间里的箱柜油漆早已剥落,四面结了蛛网,顶上落满灰尘。老娘过世后再也动过。

老哑巴拄着棍子走出巷子,眼前是一个十几亩大场坪,东头便是十几个人合围不过来的老樟树。以前场坪随意盖了七八间猪栏牛栏,三四间茅厕。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拎了粪箕耙子,抢着捡地上的猪狗粪。过些年,这些小土砖房荒弃了,墙倒屋塌,没人过问,瓦砾堆里长出簇簇的蒿草来。前几年,有人开着铲车都将它们铲平了。

老哑巴抬头望着老樟树,面村子的这一侧已经枯萎了,枝头再不见绿叶,干巴巴的枝杈地刺向空中。天冷刮大风时,有时,咔嚓折断桶口粗的一截树枝来。老娘说,它的岁数很大很大,比张坑开基的祖宗还老呢。老树向阳的那边,枝头的树叶也是稀疏焦黄的。

它太老了,年头到了。

老哑巴拄着杖走到树底下,裸露在地面的一个大树根中间空了,两侧边沿被削得平整光滑,人躺在里面正好合适。老顺死了之后,他心想可不要结结赖赖地死。感觉快不行了,橱柜存着老鼠药,喝下去往树根里面一躺,连死带埋,一了百了。

到时候了,该上路就上路吧。

3

日头还没出来,东山顶上一片火烧云,又是一个大热天。

绕过大树,左手边,一口五六分大的水塘,半池的何花开得正好。荷叶上的露水成珠,微风一吹,荷叶摇摆,圆圆的水珠滚来滚去。水面的荷叶上趴着一两只青蛙,定住了似的动也不动。

岸边青草茂盛,叶子垂到水面。池塘东面,两个土坡,长着六株两人合抱不交的樟树。以前,中间两树之间的土坳修了一间小小的土砖庙宇,茅厕一般,里面供奉几个泥塑的神仙菩萨。老娘年纪大时,小脚蹒跚着,时不时拖着他来烧香烧纸。他有时瞪着这些怪模怪样的泥胎,老娘伸手往他腿上拍了拍:憨仔呀,相什么相,快拜呀,保佑你平平安安过一世。他便伏下去拜了三拜。

老娘走后不久,一场大雨,土庙塌了,将菩萨神仙压在里面。如今一簇簇的狗尾巴草长到半人高。

池塘的水很清,底下是厚厚的淤泥。岸边青石砌了三级台阶,他往年在这里浆洗换下的脏衣服。开春以来,老腰弯不下去了,便很少洗衣服了。话说回来,天热时,光着上身,要洗的衣服倒也少。

水底咕咚这响一声,咕咚那响一声,料想有不少鱼,泥鳅、黄鳝、鲫鱼、鲤鱼,老顺还强横的时候,每年天开始转冷的时就占了水塘,将水戽干,捉鱼挖藕,得意洋洋。过两年,比他强横的后生先占,藕还很嫩。抢了几年,藕不生了,鱼不长了,水塘倒落了个清净。

老哑巴绕着水塘转了一圈,草叶上的露水打在赤脚上,凉嗖嗖的,嘿,该回家淘米蒸饭了。

从日出到日落,一天很长,没人跟你争,也不必赶,什么都可以慢悠悠来。有的日子,连饭也想不起来吃,大树底下的阴影里躺着,懒懒的,一动不动,愿意睁开眼睛就望望山野,望望天空,人好像就没了,变成了树,变成了风…

娘说,树呀,你前世准是话说多了,老天罚你这世不说话了!倒好,省了许多口舌,我们娘两个倒可以清净过日子。

人不跟我说话,我跟牛说,跟狗说,跟蚂蚁说,跟树说,跟草说,跟石墩说…早早晚晚在没人的地方绕一圈,从小到现在,就像跟许多老朋友谈天说地。

人老了,年轻时轻易能做的事再做起来就费力了。比方砍柴烧,担水吃。山上的掉落的松枝有的是,难的是捆好担回来。他记得开春时去山上捡柴火,河沟边一头栽到草丛里,挣扎半天没爬起来,下面的鞋裤早被水浸湿了。山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他阿巴阿巴喊半天也没用,缓了半日,还是用手扯着一根树枝爬上来了。回来到晚上就发烧了,躺了两日才好。吃水也费力,上村人家都打了压水井,村里过去的老井早荒了,他只能走一里多到河边打,担了两个桶,摇摇晃晃,一步一挪,回到家每个桶里的小半桶都晃掉了。

吃粮也是,老顺说,上村人家都买米吃呢。他名下水田一亩五分,五分在村子附近,剩下的三块分散在一两里的地方。附近的水田包出去了,每年给半石米。远处管不了,就抛荒了。幸亏早先还能担担的时候,将楼上谷仓里的谷子都加工了,到现在陈米还没吃完。

米缸里量米的斗老得散了架之后,他就用一个吃饭的碗代替,一日一碗米正好,淘了米锅里煮开了,干的捞出来在小饭甑上蒸,放了四个辣椒在上面。剩下的米汤再烧一灶火就煮成粥了。上回下雨,屋里漏雨,堂屋、房间几处哗哗地落下来,手忙脚乱地用捅呀盘呀接了,不晓得灶边柴火被浇透了。虽然天晴之后拖出去暴晒了两日,总还是有些潮,做饭时熏得老眼睁不开,烟筒大约也堵住了,烟总从灶眼涌出来。他现在没有力气爬梯子到屋顶补漏了,上次那场大雨,大门左侧的土砖墙裂开了一个手指长的缝隙,从檐下一直裂墙基,里面的土砖都雨水打湿了。这扇墙随时要塌下来,没等雨停,他慌忙用水桶挖了黄泥拌了剁碎的稻杆,搬了梯子靠在檐下,豁出老命去补,花了半日终于补好,下梯子后,两只老腿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不停地哆嗦,嘴里也是不停地大口喘气。半条老命好像没了。好几日腰背酸痛。要再来几场雨,瓦片再多几块枯损的,墙再裂几道缝,如何交架得住呢?没准房倒屋塌就得被埋在下面。

老了,天冷就越发难熬了,屋里更冰窖一样,被褥都是潮乎乎的,白天黑夜都要烤火,烤了手又烤不了脚,烤了下身烤不了上身,气管想破风箱一样成天呼哧呼哧地响个不停。冷气吸到肺里难受极了。

老娘走时拉着他的手,一百个不放心,娘动不了有你伺候,端水端饭,端屎端尿,到你怎么办?

他倒从来没有深想过。老顺跌断脚躺在床上,求他连夜去小卖部请茶英来。他摸黑到小卖部,四五个闲男闲女灯下凑一起打麻将,见他进来都仰脸看他。一个女人说:天呀,老哑巴还活着呀,多大岁数啦。他到房间的货柜边一边阿巴阿巴的叫着,一边往下村方向比划,坐里面打算盘的茶英听不懂,以为他求着她做什么事。挥手赶他,去去去,我忙着呢,别在这里跟我瞎缠。

老哑巴只好摸黑回到老顺家,阿巴阿巴指手画脚给他解释半天,老顺焦躁,你不会拉她来吗,让她给我侄儿冬仔打个电话,他过继到我名下,让他赶回来送我去医院医腿。以前我对大哥一家有恩惠,没我他们一家活不到现在。我从没麻烦过他们,现在就算报恩,他也该赶回来照顾我。

老哑巴告诉他先睡下,日头出来再说。天还没亮,听得老顺在墙那边哼哼哈哈地叫唤,赶过去看,屎尿拉床上了,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憋不住了,快成牲口了,躺在自己的屎尿里。

老哑巴帮他把裤子脱下来丢掉,可是沾到被子褥子上的怎么办,不能卷起来丢掉,天冷了,老顺也没有富裕的被褥,他也没有,他犯愁了,不知道该怎么帮老顺。

老顺急中生智,床头柜上有支破笔,扯了烟盒反面写了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让哑巴去请茶英,送去,茶英嘟噜着,我是开小卖部的,又不是开慈善机构的,找我做什么。阴着脸跟他走到老顺家门口,看了一眼,黑乎乎的,捂着鼻子喊,嘿,一股霉味!到房间门槛边,却不进去,喊了一声,顺子叔,你怎么啦?

老顺哀号道:我跌断脚了,千万帮忙快给冬仔打个电话,让他快赶回来送我医院。

茶英冷漠地说:电话我等下就打。不过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要有个心理准备,而今的年轻人怕是指望不上。也不等老顺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老顺目瞪口呆,猛地捶了下床:狗操的,一点亲戚的情分都没有,当年老子怎么照顾你们一家的?

老哑巴想着,灶膛里的火已经灭了。他站起来,两口锅,一口蒸饭,一口熬粥。掀开饭甑盖,辣椒已经煮熟了,伸手飞快地拿了丢在钵子里,放了点盐捣碎了。盛了粥就着辣椒泥吃了一碗。他不记得嘴巴里最后一颗牙齿什么时候掉下来。嘴里空荡荡的,硬一点的食物只能用牙床磨一磨了,要不只能完吞。

想再吃点,饱了,撂下碗筷,他走出巷子,日头五六杆子高,热辣辣的刺眼,他寻思,好些时候没给菜地浇肥了,得把房门后的那捅尿挑去肥菜了。

做田的,但凡有口气,地里有活,总不能不动弹。

4

老哑巴坐在桃树底下歇息。摘下头上的破草帽往脸上扇风。一里多路,拄着拐杖,担着两小桶尿颤颤巍巍走来,感觉喘气不上来,两眼直冒金花,随时可能眼前一黑一头栽倒到田里。

地头的三棵桃树是他亲手载的,长得比大海碗还粗,繁密的枝叶间缀满了青色的果实,再过段时间,桃子红了,有的熟透的自己就落下来了。赶上刚掉下的新鲜的,他捡一两个送嘴里咂摸一口甜酸味。果子一个个落到地面、草丛、田间,引来无数的蚂蚁啃食,黑黑的一道道粗线。他便靠在树干上,心满意足地看着。娘说:信佛的人连蚂蚁也不能踩,也是一条性命。很早以前,他家的另一块地头栽了一颗板栗树,每逢深秋板栗成熟之际,后生们拉帮结派地打板栗,娘便拿了砧板菜刀出门,一面剁,一面走街串巷咒骂。过几天,板栗树被人砍倒了。

娘说:地里的菜果是要摘了去街上换油盐的,叫他们祸害了我们娘两个就得吃白水煮菜。

老哑巴摩挲着身边的桃树,咧嘴笑笑:如今地里的果树熟了一茬落一茬,没人来采摘了。

阳光凶狠地打下来,热浪翻滚,地里的辣椒、茄子蔫蔫的,田垄上粗壮的杂草长到一尺多高了,要将它们一簇簇全都拔光,心有余力不足了。天气越来越热了,干活穿得沾满污泥的打满补丁的蓝色粗布衣都有些烫手了。于是他扶着桃树起来,拄了棍子走到尿桶跟前,尿不能直接菜根地下,会把它烧死,须得兑水方可。地里还有一个边沿开裂的老旧浇水捅,他用尿勺挑了到河边打水。打满,提来,拄着棍子挪步到地头,翻回来再拿尿勺。然后,舀半勺水到尿桶兑一点尿,一齐浇到菜的根部。

躺椅叽叽呀呀地响着,如同他这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烈日当空,大树阴影越来越短。天气溽热,人像在一个大蒸笼里没处躲藏。他打着赤膊,摇着破蒲扇呼扇呼扇地扇着,皮肤如同破布袋子一样晃荡。半个早上才浇了一块地,就觉得天昏地暗。老了,不中用了,逞强也没用。

没有一丝风,有汗出不来,身体像个火炉热烘烘的。闭上眼睛想打个盹,隐隐感觉有个东西慢慢走近,抬起脖子看时,一条瘦高的黄狗慢吞吞地走来,一幅老态龙钟的模样。靠近躺椅,掉转方向,趴下去,张嘴哈吃哈赤地大口喘气,尾巴轻轻地摇了摇。

老哑巴心里喜欢,偏头向它,像老伙计那般问候它:你昨天在哪里过的夜啊,岁数也不小了吧,主家是谁呀?

老狗扭头看他:我主家春上没了,送葬的后生说要把我敲了吃火锅,我跑出来了,太老,山上不能自己觅食,只好各个村子流浪,找一找你这样的老家伙讨点吃的。

老哑巴点点头,我早上煮了一碗米吃不了,盛一碗饭来给你吧。顿了顿,有点难为情地说道:我自己很久不吃荤腥了,只有白饭招待你了。

老狗使劲晃了晃尾巴:我不挑,有口吃的就行。我一天没吃饭了,你看看我肚子,前心贴后背,饿得一点力气都没了。

老哑巴坐起来,扶着扶手站起来,想去那支在树上的棍子,又怕老狗误会,便颤巍巍地走出阴影。

老狗说:老家伙,多大啦,看起来随时要跌倒!

老哑巴嘿嘿一笑:我早就记不清年纪了,只晓得得刮南风的时候,天气缓和,开春了;刮北风的时候,天气冷了,冬天到了。村里鞭炮响个不停就要过年了。

他晃晃悠悠回家端了一碗米饭,放在老狗嘴边。它用鼻子闻了闻,嘴巴戳到碗里大吃起来,捻指间便将碗舔得干净,舌头舔着嘴巴,意犹未尽。

老狗抬头望着他,很久没吃到这么一顿像样的饭了,要是再来一碗就好了。

老哑巴说:你也别走了,留下来跟我做伴吧,我明天多煮米,管够你吃饱。日子到了,多出的米也是浪费。

老狗听了欢喜:我再也不想跑来跑去了,到死有口吃的就行。死了被你们人剥了吃肉还是埋了,还是烂路上就管不了。

老哑巴沉默良久,说:死了要到阎王殿重新投胎呢,下辈子就不知道是做人还是做畜生了。我娘说我这一世没做过一丁点恶,下辈子能准能投到好人家。

老狗说:让我选,做人要种地,又穷又苦,没一天安宁,我宁愿来世还做狗。

老哑巴笑笑:我干得动的时候,没觉得种地有多辛苦,田里干活就跟秧苗聊天,地里干活就跟蔬菜说话,犁地耙地就跟老牛说话,说着说着就做完了。从前我养的老黄牛热天就拴在树根上,白天黑夜地我都跟它谈天说地。从来没骂过它打过它。

老狗问:后来呢?

老哑巴扭动了一下身体,老眼迷离:后来,后来,村里都不养牛了,我还养着,每天带它去山上吃草、聊天,后来,后来,牛贩子把它牵走了…

老狗抬头逼视他:你把老牛卖给屠宰场了吧,你刚才还是你没做个一丁点恶。老牛给你干了一辈子。

老哑巴愣了半晌,喃喃道:是呀,我没钱买水泥和瓦片修补房子呀,它走的时候,两只眼睛不停地流泪。它是我的好伙计呀,我现在做梦还能梦到它。

老狗冷笑一声,其实也没什么,你们人哪,老了要能卖肉吃,也照样卖。也不会让你老死。

老哑巴合上眼皮,不说话了,怎么来这个世间没得选,怎么离开总还有得选。

5

吃吧吃吧,老哑巴将饭甑里剩余的米饭刮出来装在一个大碗里端给老狗吃。老狗疑惑地看着他:都给我了,你吃什么?

老哑巴笑道:家里来个客,没什么菜总该让人家吃饱饭吧。我再闷一碗米,晚上还够我们两个吃的。

老狗趴在门边不慌不忙地吃起来。

不瞒你说,我家少有客来,娘家亲戚很早就不来往了。老哑巴米缸里挖了一碗米倒到一个铝盘里,水缸里舀了水搓着米,一面把米缸盖严实了:楼上这几窝老鼠成天惦记我这缸米。我如今也不种红薯、花生、大豆,养不起他们了。他走到门边滤掉盆里的第一道水。重新舀了水倒入锅里,粗糙的手捋着铝盘的边缘,将沾在上面的米粒抹到锅里。

放下铝盘,蹒跚地坐到灶边,点燃一把松针,用火叉叉灶膛。火光耀着他褶皱丛生、长满老年斑的脸,闹饥荒的那些时日,很少有人能吃上饱饭,我爷食量大,饿得下不了床,哼哼哈哈地嚷要饿死要饿死,我娘跑到生产队长家里跪下来央他给点米救人,拿回家粥还没煮熟,我爷就咽了气。

哑巴往灶里添了一把松枝,一股黑烟涌出,他一阵有气无力地咳嗦。

老狗停食望着他:老家伙,你没事吧。

哑巴苦笑道:这灶年头也到了。说着,用火叉拨弄了几把,火烧旺了,黑烟少了。我爷动不动打我们娘两个。我娘后来说,死了也好,要不哪天失手打死我们。

锅里咕咚咕咚地响着,老哑巴笑笑:焖饭费米,结一层锅巴,我没牙嚼不动,你吃着倒香脆。

老狗吃完了,舔了舔嘴巴,人心不足,要是再来点荤腥就好了,皱着鼻子:哎哎,我闻着隔壁屋里有股腥臊味,有人住吧,我去讨点碎骨头嚼嚼。

隔壁,老顺,死了,老哑巴有些恍惚。喃喃道:老顺结结赖赖怎么都不肯死。

他原本是想尽心尽力伺候老顺的,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茶英走后,他煮饭熬粥,用了两碗米。粥煮稠了,盛出来晾凉了,面上夹了一筷子辣椒泥,端到老顺房间,由他坐床上呼噜呼噜吃了。

哑巴比划着告诉老顺要在他床上掏一个洞方便拉屎拉尿,老顺连连摇头,不行不行,等我医好腿回来还得重新找床板,厨房架子上有塑料盆,你帮我拿一个上来,我拉盆里。

老顺光着腚裹在被子里,浑浊的老眼呆滞地看着楼板,忽而忧心忡忡地说:哑巴哥,冬仔不会不管我吧?!论理我就是他爷呀,他不管爷,天地不容。除非他以后不要回张坑。

老哑巴端着碗筷静静地听着,即便鼻子不灵了,也能闻到从床上散发出一股的骚臭味。复杂事情他弄不懂,他茫然地望着老顺。

老顺摇摇头,自言自语,老子也是对牛弹琴!你去茶英那边帮我问问怎么样了。说着,干瘪的嘴巴倒吸一口凉气,眉头皱得跟古树皮一般,哎哟,哎哟!八成连尾椎骨都跌断了,坐一下就钻心的痛,一个晚上痛得老子睡不着,侧着就好一点。再这样拖个十天半月,非烂在这张床上。

哑巴回自己屋,盛了粥坐在檐下的青石上慢慢吃着。巷子头一阵鸡叫,三只老母鸡连蹿带跑往这边来,鸡毛落了一地。他心里纳闷,站起来往看过去,茶英手里握着根棍子往这边来,婆娘长脸,高颧骨,眼睛很凶,老哑巴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老母鸡都跑到屋里去了,她走过来停住,把头往里面探了探,扭头看着他说:哑巴,你养的鸡么?这么老还不杀,肉吃不动了。顿了顿,一拍脑门,笑道:你没牙,嚼不动,给我吧,十块钱一只。

哑巴慌忙摇手,阿巴阿巴跟她理论。

她用棍子敲了敲墙壁,冷笑道:难不成留着给自己陪葬,还是留给送葬的人吃。沉着脸往老顺那边去。老哑巴有些怕她,等了一会,才乍起胆子跟到门边。茶英仍旧站在房门边,对里面大声喊:顺子叔,我跟冬仔打电话了,人是来不了了,一天给我二十,央我给你送两餐饭。二十块能干什么,要不是沾亲带故,我才懒得跑上跑下,劳心耗神,自己还得往里贴几个钱。顺子叔,丑话往前说,回头你要说挑剔饭菜,我就不管了,你打电话给冬仔,让他求别人来。顺子叔,你听见没!

屋里一阵沉默,接着是杀猪一般咒骂:狗操的,这不是摆明了等着老子死么?冬仔这个白眼狼,忘了老子当年怎么对他,他娶媳妇的礼金还是老子凑的。我操他祖宗十八代,我操他后人统统死光。

茶英用嘲弄的口气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而今的年轻人靠不住,你不信….一日两餐我是不会短你。

我操你娘,老顺疯了一样骂起来,一团黄乎乎的东西呼地掷出来。茶英一躲,啪地拍在地上,一股臭味袭来,屎呀,你这个老疯子,老娘连饭都不想给你送了,你是死是活关我什么事,我操你娘,由你烂在床上才好。她怒气冲冲地退出屋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把哑巴吓得一呆,慌忙退到自己的屋边。茶英走到他门口朝大门踢了一脚发泄,嘴里嚷嚷道:该死的老王八,活该有今天! 慢慢等死吧。

里面老顺又喊又骂:早先老子应该一个个整死! 没天理啦,仔不管爷!除了张坑,没有第二个村会这样。茶英这个烂货,钻到钱眼里的,你欠着老子的情还没还清,当年不是老子照顾,你该死的老娘能有喂猪这样的轻快活吗?笨手笨脚的,出工能拿什么工分?不得累死饿死,能有你这个蠢货….

晌午,老哑巴吃完午饭,坐在青石上乘凉,檐下影子越来越短,阳光直直地打下来,鹅卵石晒得滚烫,没有一丝风。他赤着膊呼啦呼啦地猛摇着破蒲扇。老顺喊骂得累了,似乎睡了。他吃饭时端着碗走到门槛外往里觑了觑。心里想,若是老顺喊饿,他就将碗端过去给他吃。屋里没什么动静,他欲进又不敢,若是老顺发起癫来,朝他掷粪团,他可躲不开。门边逡巡了一阵,回到青石上自顾自地吃了。

洗好碗筷,走到巷子口张望,不见响声。想是茶英恼了,抛开老顺不管了。他扶着墙回来,坐在青石上发呆。

他怕村里人。连小孩也怕,从前总有一群小孩看怪物似的围着喊:哑巴哑巴。淘气的就冲他丢石子。路上看见人,他老远就绕弯躲开。村里还有另一个哑巴,凶楞凶楞的,见人总是怒容满面,男女老少都不敢招惹他。被他弄了打了找谁赔去?

老娘在世,老娘护着他,豁出命去跟人争吵。有时忧虑地望着他;树呀,你这么老实,将来娘没了怎么办呢,还不得被人欺负死啊,你也要学学小哑巴,凶一点。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欺呀!

凶一点,他学不来。他记得巷子头那家养着一条黑狗,别人进巷子它不吠,唯独看见他呲牙咧嘴地猛喊猛叫,脾气坏时,朝他扑过来,赶得他巷子里乱蹿。几次之后,他不敢打那头过。那家人搬走很久之后,他走到巷子中间,朝那头看看,还心有余悸。

日影斜了之后,茶英打了一把伞遮阳,左手两个手指扣着一个饭盘,插着一双筷子溜溜达达走来,近前,将盘朝他一递,正好,哑巴!你帮我送进去。那屋的味道叫人作呕。哑巴早站起来,看饭盘时,一个憋了一角的铝盘,磁漆剥落,很像人家的喂狗盘,里面半盘冷硬的剩饭,饭面堆了些发黄的空心菜梗、几片茄子,不见半点油星。

见哑巴有些迟疑,茶英伸手往老顺屋里一指,快去!吃完给我拿出来!放你门口。

哑巴怕她发怒,赶紧端了进了老顺屋里,走到房间门槛边,怕老顺乱丢东西,先阿巴阿巴打声招呼。

老顺醒了,怒气未消,一通邪火往他身上撒,骂道,你这个废物,猪狗一样的老东西也敢来看我笑话,伸手去床上塑料盆去抓一把,老哑巴见状,慌得赶紧退出来。巷子里不见茶英人影。

老顺只顾在里面喃喃呐呐地骂。老哑巴只好将食盘放在青石上,自己到樟树下纳凉了。

太阳快落山之后,他踱了回来,青石上的食盘已经不见了,踅摸到老顺屋边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满腹狐疑地回家热了热饭,心不在焉地吃了。

天色黑下来,老顺在屋里喊渴喊饿,换了副可怜模样,哑巴哥,给我一碗水喝,给我一碗饭吃。老天爷,你不能这样对我呀!我造了什么孽啊。

哑巴犹豫着,走到老顺厨房,心想不能一趟趟给他打水,干脆打一盆放床头,渴了他自己能喝。架子上取了一个盆,水缸边舀满了,端到房间放在床头柜上,老顺爬过来牲口一养将整个脸趴在水盆里喝。盆里他放了一个水瓢的。

哑巴望见他身上一道道污秽。怕他做出什么来,慌忙退出来。茶英端着饭盘出现他家门口,往里不住地瞄,母鸡们回家不久,正在地上啄食落下的饭粒。见他过来,冷笑一声:嘿嘿,嫌饭菜不好,十块钱跑路我都嫌烦,不吃我就带回去倒给猪吃。饿几顿给他什么都会吃。

老顺在里面听见了,又嚷骂:毒蛇心肠的烂货,老子死了化作厉鬼,第一个就抓你,哗啦一声响,一个东西砸地上了。

茶英将食盘递给哑巴,等他求你再给他,不吃倒了。说着扭头走了。

此后,老顺得了失心疯一样,一会疯狗似的又骂又摔,一会哀求他送饭送水。过了几天,他进去送饭时,壁板、地上摔了七八处粪便,屋里的空气更加浊臭了。他将食盘放在床头柜。老顺哀求:哑巴哥,可怜可怜我,给我做个伴,说几句话。他不敢,惶惶出来。老顺又发作起来:你这个该死的,要死我也要拉上你一起…

拖了一个月,天气很冷了,早上外面的地上结一层白霜,池塘也结冰了。一天夜里他再没听见隔壁有动静,天亮之后,摸到老顺屋里,见他仰面跌在床下,两个眼珠努着,嘴巴张着,浑身污秽,满床像猪圈一般污秽。他被熏得差一点晕倒。捂着鼻子阿巴阿巴喊了几句。老顺纹丝不动,他慌忙去小卖部找茶英,比划半天让她明白了,老顺死了。

她淡淡说了句:这回冬仔不能不回来吧。冲他摆了摆手,晓得了。

过了几天,几个人把一口薄棺材抬进老顺门口,掀开棺材盖,各个带上口罩进去,把老顺尸体用绳索抬出来,装棺材里,盖上,一个搭着棺材一角抬走了。

日影西移,老哑巴啜了碗粥,吞了几口剁碎的空心菜叶,撂下碗筷,不吃了,冲老狗说,巷子里闷,还是大树底下凉快。住着棍子走在前面,老狗摇摇晃晃跟在后面,他指了指东面的大片稻田说,做田的,只要谷子长得好,肚里就踏实了。缓缓地踱到躺椅边,树上倚了棍子,慢慢躺下去,叽叽呀呀,摇摇晃晃。老狗在不远处趴着。

老哑巴觉得有些困倦了,合上眼皮,看见自己扛着锄头在一大片黄澄澄的稻田走啊走,看见自己扛着柴担,在山巅的羊肠小道跋涉,看自己牵着老黄牛在水草丰茂的河岸边喃喃自语…带着热度的风阵阵拂来,他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呼噜声…

忽然他听见几声凄厉的狗叫,接着呜呜几声就不响了,张开眼睛,两手扶着扶手要坐起来,太阳落山了,天色阴了下来,前方两个背影,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大铁钳,钳住老狗的脖项提着只顾走。老狗软软地垂着,一动不动。

一会骑摩托送老赖店里,没二百不给他!

老哑巴听着这句话,脑袋有点沉了,颓然靠在躺椅上。他慢慢地合上眼睛,一轮明月高悬在空中。他的身体慢慢松弛下来,树上的知了声不见了,田里的蛙鸣也不见了。他手中的蒲扇松了,滑落在身上。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几声呼喊:树呀!树呀! 他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感觉自己像一个沙人一样被风慢慢地扬起,吹得四散,渐渐消散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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