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细细地备课,做高考题,研究每种类型题目的解题技巧、套路,把上学期我上课录下来的音频一节节听过去,去网上看省市语文公开课竞赛课的视频。学期开始后,我还打算晚上十点到十一点看我喜欢的太宰治们的书,十一点到十二点写作。早上四点半起床,洗漱完毕去楼下顺着小区跑三圈,回来继续写。其他时间,都用来教学,这样虽然称不上两全其美,但也可以稍稍平复一下那颗羞愤之心了。至于寒暑假,那就彻底献给我喜欢的文学,不问它是否能带给我什么。
学期开始后,我就这样做了,一切还好,例如班级成绩一般能处于中游,第一次月考还超过了师父,别的老师就打趣我和她。我师父这个学期明显跟我话多了起来,跟我讲如何对付那些差生,甚至还邀我中饭晚饭一起吃,期间跟我讲了很多道理,深入浅出的,有时还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说我如果是小学幼儿园的老师,哪怕是初中的,都还好,言下之意是要我识时务。
所以在别人打趣或者压任务让我像个童养媳一样时,她就会眉毛挑得高高的怼回去,就像我是一竖电线杆,她在旷野里只有我这里才能宣誓主权一样——她真正地让我觉得武侠书中一声“师父”的千回百转。
过了月考,就是期中考试,但就在我觉得已经找到和谐生活节奏的时候,一天晚上洗头,眼睛一睁,满盆都是头发。它们浸在泡沫中,就像一个溺死的人头,或者是一个假发套。我下意识地往头上撸去,却一撸又一把。
我的父亲是厨师,他高高大大,非常帅气,如果穿戴适合,足可以拍希尔顿酒店的广告。我的母亲五官端正,热情开朗,就是胖了点。而我当然天生丽质:一米六二的个子,惊心于母亲的身材,所以我身材很好,由于早就明白了男人对于女人的低级趣味,所以从大学第一天起,我就把父母每月给我的两千五一半花在穿着打扮上。所以即使做了人民教师,我还视打扮为我把自己跟别人区别开来的王牌——当然还有文学。
于是学生看到秋冬春的我永远都是热裤短裙黑丝打底裤,一头蓬勃浓密,芳香亮闪的咖啡色长发奔涌而下,而纤细的双腿下永远是黑色的细高跟鞋。我知道在这个满是囚服,奥,不对,是校服的圣地,我这个样子不大合适,但我有什么办法呢?如果我这样做内心矛盾,甚至引以为耻,那要另当别论。
现在,我的头发竟然不听话起来——这我是从来没有想过的,就像太阳一早醒来发现自己冷得像发了高烧一样。我大叫一声妈呀,就像有人当头泼我一盆开水一样。父母爷爷奶奶立刻拍马赶到,我就一边用干毛巾轻轻地揉搓着头发,安慰它们说不怕不怕,一边责问他们我们家有没有脱发史。我父亲说没有,爷爷这个时候还带着鸭舌帽,就脱下来,指着满头桀骜不逊的白发庄严宣誓,矢口否认。奶奶和妈妈一叠声说我不该大惊小怪老是吓他们,还说他们现在过的是我的日子,一边往盆里看,一看,她俩也大呼小叫起来。
我连忙上网查,“知乎”上说掉头发传男不传女,女孩脱发,主要还是压力大精神紧张焦虑工作繁累生活没有规律最后心力交瘁难以为继生理系统轰然崩溃所致。我眼睛一闭,往后一仰,脑海里都是一个光头尼姑对我挤眉弄眼,竭尽风骚挑逗。等转椅的背轻轻托住我,把我往前一送,我才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继续看下去,一看,原来下面说只要女孩调整适当,秀发还是会回来的。我对着电脑的屏幕,头一劲地点,就像一脚把人家禳星用的救命海灯踢翻人家原谅自己说下次不可以这样一样。
我来到客厅,见几个人都在看电视,刚想发脾气,发现电视放的是中央九套。我叹了口气,可能刚才沙宣放的太多了,眼睛辣得受不了。我招了招手,让我妈进来。我妈向他老公求助,好像一个被盖世太保彬彬有礼地叫进毒气房的波兰公主。
我让她坐下来,然后自己拉过转椅坐下去对着她,翘着二郎腿,就差嘴里插着一根古巴茄了。她笑着嘴里念叨说干嘛呀你头脑坏了吧这么正经,于是就想站起来神经质地又要去摸我的额头捋我的头发表达她的拳拳母爱。我眉头一皱,把翘着的腿一放,盯着她看,粉面含春威不露,她终于迟疑着,老实了。我可能中了《教父》的毒,因为这个时候我在我的梳妆台上想找一瓶只有一半的马蒂尼,用一个广口杯倒五分之四,递给她,拍着她的肩膀,说喝一杯就没事了。
我问她:“妈,我进这个学校,你和我爸送了多少钱给王校长?”
两年前,同学们纷纷考研,我也摩拳擦掌,死去活来,因为要进苏州四星级高中,至少是硕士生,而我对小学初中毫无兴趣——那时的大脑不知如何化学反应的。突然有一天我爸打电话跟我说:“不要考研了,后天学校王校长带着一帮人到你们学校招老师,你反正简历都做好了,就投几份给他们。”
我一听就关了电话,继续看起了我的思想政治——因为这个消息一个礼拜前我们阶梯教室的门口就贴上了。但我们这些本科生就像在《费加罗》上看到玛莎拉蒂的广告一样——这些四星级高中来招聘,与我何干?
看着看着,我觉得不对,就停下来,回拨过去——我爸一个只知道在油锅里翻腾出点花样的厨子,竟然能搞出这么大的料,并第一时间告诉我,原因只能是他又卑躬屈膝地牺牲了一把,所以我得表示一下感激,且不可道破,只需说刚才手机没电,还说听了这个消息非常兴奋,然后对着手机屁股连连亲吻,说谢谢老爸,老爸我爱你,亲亲老爸。
手机嘟了一声就传来了我爸豪放的声响——自从我考上大学后,他在我面前声音就小了下去,即使有时我鼓励他一展当年训斥辱骂我的雄风,他也讪讪笑着说他老了。
我大吃一惊,问他喉咙那么响干嘛。他马上压低了声音,像开会时大秘悄悄跟主子说他西服前襟上有饭粒一样:“我怕你听不见。”
那天我去递简历,满眼都是狂热的人类在开迎接新世纪的party,我这个来自本科的类人猿,觉得去凑热闹,好像心理也太强大了——我们系一个都没去,这帮家伙也太聪明了,人家招聘广告里也没有非要硕士博士呀。
挤到台前,忍着将要晕厥的快感,我望过去,全部认识:王校长、朱校长、杨主任、语文特级老师蒋老师、语文教研组长刘老师、语文备课组长张老师。其中张老师还是我高中后两年的班主任。我就一个个大叫以尽地主之谊和满腔尊崇——我绝没有想到靠此去博得他们的好感,因为你如果拿了一块钱去LV专卖店跟鳄鱼小姐说能不能卖给自己一个包包,就是这个心情。
他们都表示狂喜,说一直在等我,如果还不来就要打我电话了,完全不顾及桌前大堆研究生们的感受。我心里想骗谁呢,如果你们知道我的电话,我就立刻裸奔——这帮龟孙子的嘴太油滑了,以后要学着点,这么说,这次来,还是有收获的。
回寝室的路上,视力好到让人怀疑我是靠作弊才考上南师的我,竟然撞了两棵树,而且那天阳光倾城,雾霾他妈的好像还在山沟沟里睡觉,估计他醒来肯定要换手机——闹钟设了没屌用。那时,我一路在想,其他老师对我有印象,表面应个景,寒暄一下,已经很诡异了,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校长,竟然,竟然,竟然伸出手,把我当做外宾,好隆重地握着,紧紧不放,同时,同时,同时还示意我面对广大应聘者,微笑着,当时就差闪成一片的镁光灯了。我可以肯定,原因只能是,他想揩我油。不过他没有拿到我的简历就能直接叫出我的姓名,而他肯定不会对我有印象的。难道他做了功课?这不可能呀。
当天晚上,我怀着今晚要失眠的担忧背着英语,电话响起,苏州的,说他是朱校长,让我到随园校区南师专家楼308。
我挂了电话,心里想这帮龟孙子难道要我请客或者赔他们KTV?不然找我干什么?可我是学生呀,哪有钱供他们腐败去?对了,我还有美色呀。我白天为了证明我可以成为一个人类灵魂的什么师,还拼命说服自己穿得要民国风一点,奥,他们这帮老家伙,就好这口——真是一群死变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