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悉达多深爱着这条河,这河以何等的力量孕育着他,他也以何等感恩之情待之,在他心底深处,那全新觉醒的声音对他说话:‘爱这河吧,留在河身边,跟它学。’是的,他要跟河学,倾听河的声音,仿佛谁了解了河及其奥妙,就了解了所有的奥妙。然而今日他仅仅瞥见河的一种奥秘,他的灵魂就已经被拴住了。他看到水流潺潺不断,从不止息,每刻亦复万古长新般的鲜活,谁能明白其中的奥秘?悉达多不明白,隐约之间有些微的迟疑、微弱的记忆,以及天籁神音……”
——黑塞《流浪者之歌》
诗意空间与深广意识
作者 |余德慧
声明 | 文章内容选自《空间诗学》
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7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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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研究宗教心理学,我不得不注意宗教经验的奥秘空间……这种我姑且称之为“奥秘诗情空间”的领域,可以让“朝(彳幺)死而生”(Being-towards-death)的人依旧生意盎然,让那些浸淫在宗教经验的虔信者依旧焕发着活泼生机吗?这个心思与巴什拉希望找到诗意象的直接存在学有非常相似的地方,使得我不得不把这本《空间诗学》当作我对生命存在的启蒙书。
我很早就背离美式心理学的基本设想,就如同巴什拉所言,任何愿意承认诗意空间生产的作家都不会同意精神分析[乃至所有的“制式心理学”(officialized psychology)]对人类潜意识所做的分析,因为制式心理学家为了明确捕捉心理过程,放弃了对心底的雄浑(pure sublime)完整的追求,毫不犹豫地对其进行切割,即使是自诩为“深度心理学”(deeppsychology)的“精神分析”,也只是将心理深度锚定在潜意识的动力分析上,对于深广意识其实并未曾探讨,也不知如何探讨,这使人只能从精神分析认识到潜意识的病理观,却很少对我们最珍贵、最深广的内在性(inwardness)有更适切的了解。
“世图心理” 空间心理学奠基之作,建筑设计师必读,梁文道推荐。
《空间诗学》这本书可以说是研究人类“深广意识”的敲门砖,也是长久以来现象学界对人类“深广意识”研究的贡献的一项成果、一个旅程碑。在巴什拉之前,有多少诗人、文学家与心理学家试图去揭开深广意识之谜,但是都只走了一段,而巴什拉这本开天辟地的书,可以说是承接法国文学传统,使有关深广意识表意的层面有了更深邃的接壤之处,那就是现象学对“梦想”的开护之处,而巴什拉又很清楚地将精神分析放在梦想的另一端点,让精神分析从潜意识向世人告白。但是现象学所开发的“梦想”绝非精神分析所主张的表意(representations)。精神分析认为梦想的再现深具意义,并将意义予以固定化,而梦想的现象学则试图把灵魂的空间保持在“梦想场所”(place of reverie),让深广意识悠游于“场所”——那里,我们有着自然、家屋、隐秘处、安歇地,以及完全不识自我的集体潜意识(collectiveconsciousness)以及宇宙意识(cosmic consciousness)。
在本书的第一章,巴什拉就开宗明义:梦想的现象学乃在于探索“精神的沛然奔放”与“灵魂的深切”,此即为我说的“深广意识”,而任何深广意识都以“内在性”(insideness)为标的,不追外物,但自然地与外物结缘。如何结缘,谁来结缘?这就是巴什拉的梦想现象学最关键的转折:他完全了解诗意奥秘空间(MPS,mytho-poetic space)的存在即是“梦想”——这个被理智鄙斥为三流心智的坏痞子,被视为妨碍心智进化的大白痴,被理性斥为无稽之谈的鬼迷魂,居然是深广意识最为核心的“场所”。它通过舍弃时间,让空间独自开展,而获得非凡的成就。这个突破深广意识的研究,连首度注意到MPS的卡西勒都瞠乎其后。
梦想场所的非凡之处在于:它是人类发展萦绕千里的诸种森罗世界的发轫之地。梦想本身并不单独存在,它也不似心智那样希求获得创造世界之功。毋宁说,梦魂是一个孕母,它是心灵的炼金术,让世界点石成金,也是事物的缔造者,让老屋成为安全的栖身处,让爱人之间的注视有了历劫的宿缘,让父子情深波涛激扬,让母女相系情深似海。
加斯东·巴什拉(Bachelard,Gaston)(1884~1962),法国著名科学哲学家、新认识论奠基人、诗人、艺术理论家、批评家。
但这只是梦想在人造的世界中最不重要的功勋,在我阅读的过程中,我发现巴什拉将梦想放在三个层面来说:
第一层是与记忆回想的轰隆有关的魂绕空间。我们很容易回想的童年以及那时的一切事物,仿佛织锦成生命当下的宝石,我们的历史时间以“勾魂摄魄”的方式将一切事物染成我们的生命兴致,而能让那历史时间回顾者,不是时间,而是梦想的空间:“我的家屋是通透的……像是某种烟雾,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将墙壁放大缩小,可以把它拉过来,紧紧地依靠着我,如同护卫的盾牌……我也可以拓展家屋的墙壁,使其无限延伸。”梦想并非单纯的心象,也不是渲染情绪的染缸,而是召唤物质世界的黏剂,一个召唤所有事物的聚所。它的魔力如同“奥德赛”里莱茵河女妖的歌声:使事物相逢、相亲、相爱,也相恨。从第一章的“家屋”开始,巴什拉就开始处理深度的现象学,此时“广袤意识”尚未现身,读者可以注意巴什拉的企图,他将重点放在“私密性”(intimacy,我个人则偏好译为“亲昵性”)。“私密性”在这本书是个关键词,意味着“人与自己的关系”,亦即,人蜷伏在世间的某个空间,在那里,人自身与自己最接近,亦即最富有真挚性。在此所谈的“真挚”并不有任何道德含义,而是“深入自己”。所谓“家屋”则是自身的栖息处,指的是“非现实”那部分,也就是“情态氛围”,但是巴什拉提醒我们,亲昵自我关系是一种回旋式的反身运动,这种反身加上“非现实”的梦想因子,人才能获得“深刻”,而不是世间里的“自私”或“自我中心”。这种“深刻”充满着诗意,也许诗人给出诗意的那一刻,正是与自己最亲昵的时刻,而且这诗意正是“梦想空间”,而不是你我所认识的自我,或者反过来说,在梦想里自我是缥缈的存在者,散布在空间里,就如同我们童年诞生的老房子是“地窖”:“在这地窖里……它的周围充满了种种对梦想的心思”,那是会回旋的空间,只有梦想令其起风飞扬。
第二个层次则在于深入事物的本性之处。在家屋的垂直与水平面、阁楼与地窖、阳面与阴面,在这些事物的深度里,人的个性消失,但作为人性的基础却隐然浮现,就如同荣格的集体潜意识。巴什拉透过梦想现象学的直观,透视到梦想如何与现实共构真实,在家屋的轴心处让隐居之亲昵感发生凝聚,让陋居的童年之屋显露其质朴与原始性,最终深及轴心化的孤寂感——想象你住在森林深处的一间茅屋中,与外界切断一切关系,然后活化了人与事物之间的亲昵感:“因为外在世界的存有感被减弱,反而感受到自我亲昵的质地与张力”,“引退之所”中的隐遁者才是内心世界真正的主人。在临终病床旁,我们也会听到即将去世的老妇轻呼亡夫之名,所有在世的亲昵倾巢而出,倏尔亡故。想来这些都是想象的现象学要求我们直接体会的意象。人必须将其当成生活里真正历练之事:如此朴实的亲昵,而非世界的繁华喧哗。
例如本书的第三章“抽屉·箱子与衣橱”,我们进入私密空间,进入一个可以蜷伏的世界,乃至第四章“巢”、第五章“外壳”谈到的自然,我们以生命形式与世界交往,而不是以个体形式,所以,那是梦想以“生成”的方式现身,而第六章“角落”、第七章“微型”则是将梦想带入爱丽丝的梦游仙境,让所有的微型空间自行呈现,以及第八章的“私密的浩瀚感”将内在性的无垠感托出。然而,其小至微如芥尘,其大深广如宇宙,其实是同一件事情,呼应着“微细意识”与“宇宙意识”的同源。
巴什拉哲学由二部分构成:科学认识论和诗学想象理论。
深广意识的宇宙层面可以从第八章的“私密的浩瀚感”为起点说起,巴什拉直陈“浩瀚的现象学”,直接指涉我们的想象意识,亦即,我们依赖想象接近浩然,然而这想象的质地必须极为纯净,它所挥洒出来的产物固然可以五彩缤纷如艺术作品,但是它本身必须保持纯粹,而其真正的效果则为“深广浩然”——在此,根据巴什拉的理论,如果我们真正进入“内在性”,完全放弃“事相”的外在性,回归到身体的各种界面(感觉、知觉、动觉),而且在诸界面的护持之下,我们自然地做梦,梦空间迅速变宽广,如空气氤氲,不再为现实所限,广袤意识于焉出现了。
在这里,巴什拉提到“最纯粹的现象学”领域刚好就是“没有现象的现象学”(a phenomenology without phenomena),亦即这样的现象学无须等待想象成物,而是直接进驻梦想自身的浩瀚感:“浩瀚并非事物,浩瀚的现象学直接指涉我们的想象意识”,一种纯粹存在的想象,而尤其投射出去者“往往见其大”。巴什拉的“浩瀚”必须回到梦想里,也就是在梦想的源头处,因此没有什么“浩瀚”可以被观看,而是进入梦想自身即是浩瀚。
梦想不仅作为心理转换的构成要素,也成为转换本身的枢纽,这枢纽的地位却被生活现实抹杀,生活现实的逻辑是坚实与毁败之间的辩证,而梦想的逻辑却在虚邈与真实的来往之间。前者往外,在世界营造,后者则深入内心,但是云何“内心”,却是个玄妙问题,就如同巴什拉以大篇幅的文字描写“内与外的辩证”(第九章);所谓“内”“外”是交互的螺旋线:“当我们陷在存有之内,我们极力往外走,当我们在外劳动,又不断地要往内走”,因此人的存在状况就是“内在之间迂回反复”,而所谓“内在”却又是外显(inside outside),所谓“外在”不外乎内显。因此,内在与外在不是几何的分割式的,而是一种存在的运动。往松弛、安息或虚无的辽阔运动,即是“内在”;往健壮、坚实或核心化的收敛运动,即为“外在”。“外在”仰仗意义,意义圈围事态;“内在”仰仗诗意,诗意开启事态。因此,所谓内外,即是旋转门的回旋,而“此在”(Dasein)即为回旋的圆。
发现存有的圆整运动作为诗意空间的暂时结论,其实并没有完结,在《梦想的诗学》里,巴什拉反而更深入地发挥宇宙的圆融运动。存有的圆融不容易被发现,主要因为其观看的视野不容易建立起足够的深度,以至于无法见圆。
后来,巴什拉的《梦想的诗学》《火的精神分析》都继续着本书的主调论述下去,但本书依旧是最重要的启蒙书:梦想现象学有效地为人类不断进入冥识,不断瞥见宇宙意识,不断让宗教人心醉神迷等现象开启先河,也为生死学的灵性空间开辟了新领域,其作为21世纪的启蒙大书,实不遑多让。
译者龚卓军教授数年前即已将此书译稿草就,其间亦请王静慧小姐翻译一部分,可是译完之后,又搁置甚久。我把玩其草稿,觉不妥之处甚多,示之于同好,亦觉难懂。出版前半年许,龚哥觅有娴熟法文者合作琢磨,加上溽暑急修,至第八章毕,始觉豁然开朗,实为可贺。我相信这是龚哥 翻译之生命史的一大转折,值得浮一大白。是为序。
*余德慧,台湾慈济大学宗教与文化研究所教授